月夜(1 / 1)

我見觀音 雕弦暮偶 8712 字 6個月前

瓜州以西,就是西域。這裡,有佛窟林立的萬佛洞,向來不缺意圖朝聖者。

但路上流沙變幻莫測,一個不慎就屍骨全無。

所以,自本朝開國之後,鮮少有人踏足。

宣榕翻閱古籍,又打聽了許久,才得到“八月中旬流沙會消停”的消息。從年初就開始等,隻等半月後的西行。

說不期待是假的。

她甚至親自去采購了吃食。

昔詠和其餘兩個侍衛,準備防曬的衣物、抓鉤刀劍之類的武器,和火折子、千裡眼之類的物件。

時間很快過去,八月來臨,中秋將至。後院裡的桂花芳香四溢。

昔詠大步走進時,宣榕正坐在亭裡,輕聲叮囑新請來的仆婦:“……西廂房那幾位老伯脾胃不佳,粥要熬化一點。唔,大概就這麼多要注意的。我不在的這半月,勞煩二位照看好一宅子的人。”

宣榕給的定金豐厚,乾的活也簡單,不過是煮飯打掃。

那兩個仆婦眉開眼笑:“好好好,容小姐放一百個心!”

宣榕也點了點頭,這才用眼神示意昔詠,問她什麼事。

昔詠揮退仆婦,俯身道:“郡主,流沙停止轉動了。”

這也意味著,他們可以西行了。

宣榕向來平淡的語氣裡,多了幾分愉悅:“那好呀,明日出發。”

昔詠領命,去做最後的部署了。

順便指揮工匠們,將新打的銅門安好。工匠們赤膊上陣,忙得熱火朝天。

無人注意到,街角出現一雙陰鷙扭曲的眼睛,正死死盯著這座老宅。

眼底是蓋不住的怨毒垂涎。

這讓眼睛主人本來能算清俊的樣貌,變得扭曲醜陋。

許久後,他對家丁道:“婚嫁的儀式可以準備了,等他們一走,喜轎上門,把她‘娶’過來。弄得越聲勢浩大、人儘皆知越好。這樣,就算他們回來想撇清關係,也沒可能了。”

家丁膽戰心驚:“可可可是老爺……”

“我爹嗬,就想著巴結上司。一個小畫師,也值得這麼小心謹慎?”他彈彈袖袍,“等‘納’進門,還不隨便怎麼磋磨。”

家丁眼珠子咕嚕轉了圈,到底沒敢反對:“是……”

“對了。”那邊鐵門換得麻利,想必無人再能破門直入,他一聲冷笑,“那群流民確實礙眼,彆到時候敗壞我後院女人名聲——”

“找個時機,燒了吧。”

*

西北的天,入了秋後越發乾旱少雨。

連續幾日的豔陽高照,讓風沙喧囂。不過好在宣榕勾畫的路線得當,一行人順利經過藍月泉、古驛站。

這天傍晚,更是遠眺見地平線上,拔地而起的連綿石壁。

昔詠來了精神:“郡主,您看,萬佛洞——”

夕陽將巍峨佛像群沉入血紅。

也落在宣榕身上。

她仰起頭。

隨著駱駝走進,漫天神佛映入少女瑰麗的琥珀色雙眸。

宣榕是伴隨大齊邁向鼎盛而成長的。

可以說,她身上每寸骨肉,都有來自盛世的雕琢。

她也見過太多奇珍異寶,天生就寵辱不驚,性情冷淡。此刻,她本該心如止水,卻還是被萬佛洞的景色晃了神,震撼得目光流露讚歎。

神佛靜靜沐浴在落日餘暉裡,或撚花高坐,或舉止肅穆。壁畫裡的人物輕紗曼舞,仿佛下一刻就要嫋娜飛天。

抬頭仰望這些神佛,隻覺人渺小如塵埃。

“……先停下來,我畫幾張草圖。”宣榕喃喃道,乾脆下令休整停留。

又和暗衛們一道拂去壁畫塵土,拿起羊皮卷軸,開始執筆臨摹。

時間過得很快。

等到夕陽沉入天際,夜幕降臨。星空下,荒野瞬間淒清冷寂。

昔詠用火折子點了堆枯樹枝,輕聲問詢:“郡主,可要把晚飯熱了?”

“好啊。”宣榕很好說話,吃穿也都不挑。

吃完昔詠烤的乾驢肉,喝了幾口熱羊奶後,她忽然想起了什麼,指著布袋裡一個裹得嚴實的油紙包,說道:

“從酒樓買了點月餅,大家分著吃吧。”

昔詠下意識抬頭看了眼月亮。

它在崖壁間露出渾圓的亮色,赫然已是中秋。

另外兩個侍衛都是隸屬公主府。

不像昔詠少年時還闖蕩過江湖、入伍掙過軍功,這對孿生兄弟從小在京城長大,對京中吃喝玩樂再熟悉不過。

聞言,年幼一些的容鬆長臂一伸,撈起油紙包,看到上面“田”字,驚訝道:“咦,田記都開到西北來了?”

這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糕點鋪子,味道一絕。每天排隊的人能從望都西城排到東城。

“沒。”

宣榕露出個歉意的笑:“這家是假的,那是‘由’字。大家湊合吃吧。”

眾人:“……”

容鬆嘟囔道:“啊,又是打著田記招牌,蹭人家口碑的。”

他們兄弟二人都生得好看,一種樣貌,卻是兩般氣質。容鬆開朗好動,如日清朗,他的兄長容渡則更沉冷,像是深潭靜淵。

聞言,容渡冷冷道:“嫌棄就彆吃。”

容鬆卻笑嘻嘻地拆開,“誰嫌棄了?郡主買的,就算是石頭子我也照咽不誤。”

油紙包裡,三種口味的月餅疊放,每種四塊。

比起京城糕點,不算精致,但造型玲瓏,被模具刻了玉兔望月、丹桂飄香之類的圖案。

四人分了月餅,宣榕也隨便挑了塊,細細咀嚼。

思念遠在望都的父母。

焰火跳竄,光影勾勒出她精致側臉,一縷青絲從頰邊自然垂落,讓少女看上去安靜而遙遠。

忽然,她輕輕開口:“昔大人,有狼。”

昔詠瞬間警惕,但還是說:“牧民獵狼,這個季節,正是群狼青黃不接之時。荒漠應該不會有野狼。”

“可我聽到狼嚎了。”宣榕側了側耳朵。

誰不知道小郡主六感驚人。

昔詠凜然:“容臣登高一觀。”

說著,她立刻甩出飛爪沒入石壁,借力攀爬。登上視線極佳的最高點後,又拿出千裡眼遠眺。

皎潔的月光裡,昔詠的臉色肉眼可見地難看起來。

等她幾個起落,從高處躍下,宣榕抬眸問道:“可是還有人和鷹?”

昔詠抿了抿唇:“郡主聽得不錯。兩支騎兵,前後追逐,前者不足二十,已是強弩之末,但後者……”

“起碼五百人。”說著,她下意識反手摸了摸背負的雙劍,像是在估量敵我差距,一字一頓道,“都是披堅執銳。至於狼,有一匹半馬之高的雪狼。軍隊頭頂有蒼鷹盤旋,那是——”

聽到這些描述,宣榕立刻能斷定,這些騎兵根本不是來自大齊。

她咽下最後一口月餅,與昔詠異口同聲:“北疆十三連營的人。”

隻有這些天山腳下的草原之子,才熬鷹馴馬,豢養野獸。

面前,昔詠已經三下兩下踩滅篝火,像是怕嚇到她,聲音很輕安慰道:“郡主,彆怕,我們謹慎些,他們應該不至於闖入這裡。”

“他們很可能來這裡。”宣榕搖頭,“萬裡荒漠,隻有這裡略有遮蔽。逃兵慌不擇路,往掩體奔逃太正常了。”

昔詠無言以對。

宣榕卻面色如常,白皙的手抱起卷軸:“收拾一下,打不過,我們就躲起來。”

昔詠:“……是。”

*

幾公裡開外。馬背上,耶律金早已筋疲力儘。

他攥緊韁繩的手發白僵硬。

側頭,餘光裡,哥哥頭顱被追兵掛在馬鞍上。那頭顱表情猙獰,夜風一吹,呼啦作響,像是給他的催命符。

而他們的弟弟,從小到大,哪怕在望都寄人籬下時,他們都不屑一顧的弟弟——

正彎弓搭箭,漫不經心對準了他。

耶律金悚然一驚。立刻趴倒在馬背上。

可那箭尖陡然下壓,裹挾一股戾氣,狂躁地射出,正中馬腿!

他被驟驚的馬甩了出去。

行至末路,在空中墜落的那刻。

耶律金才赫然發現,他們這位弟弟放任他們逃竄這麼遠,也許是懷著惡劣的趣味,貓捉老鼠一般,想看他們垂死掙紮。

否則以其箭術,方才能對他一擊致命!

耶律金絕望地想,恐怕要折在這裡了。

可就在這時,忠心耿耿的下屬縱馬狂奔,險而又險地接住他。一個字還沒說出口,就被主人拽下了馬,脖子折斷得無聲無息。

馬蹄卷起的塵煙裡,露出耶律金一雙不甘的眸。

不,他不能死,他要活!

留在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一個屬下性命算什麼?等他有朝一日東山再起,定要將那雜種碎屍萬段!

這麼想著,耶律金一咬舌尖。

向沙漠裡唯一的崖壁縱馬奔去。

這引得他頭頂盤旋的蒼鷹厲啼,窮追不舍,為身後騎兵引路。

鷹啼聲穿透沙漠,這次,終於結結實實撞進了宣榕耳裡。

狹窄的石壁間,無光無月,唯頭頂一線極窄的星空。

宣榕靠著冰冷的岩石,聽到兵戈交接的鏗鏘,馬蹄踏沙的奔騰,箭矢離弦的窸窣。由遠及近,慘叫聲連綿不絕。

一路西行,最血腥的場景,也不過是昔詠手刃了一個山匪頭子。

但和近在咫尺的屠殺相比,那都像小孩子過家家了。

太平盛世裡的明珠,不應該被這種殺戮玷汙。

昔詠按照吩咐將潛望鏡布置好,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就想捂住宣榕耳朵。

被宣榕輕輕搖頭,避了開來:“無事。”

她靜靜地望著最近的琉璃鏡。上面,經過數次折射,能看到岩壁縫隙外的追逐。

唯一剩下的騎士駕馭快馬,神色愴然。

他四肢有不同程度的箭傷,但不致命。擦肩而過的羽箭也仿若戲弄,擦破點油皮。

直到身後人像是終於玩夠了。

一道急促的舌尖哨音響起,緊追不舍的雪狼聞令提速,將快馬撲翻在地。

騎士狼狽地在沙土裡跌落。

他想爬,但被雪狼咬住了腿。

他又張開嘴,像是想向漫天神佛求饒求助,或是痛苦懺悔。

但他隻發出了一聲微弱的氣音,就無力倒地——

一支羽箭破空而來。

貫穿了他脆弱的咽喉。

宣榕也瞳孔猛縮——騎士的臉和數年以前,北疆送來的三位質子其中一位,漸漸重合。

這是……耶律金。

漠北王庭的第二子。

那追殺他們的人,隻能是……

仿佛是為了印證宣榕所想,那人放平尚在震顫的弓,淡淡吩咐:

“搜一下耶律金的身。狼王印在他那兒。”

是成年男子的聲線,低沉迷離,透著散漫慵懶,像望都紙醉金迷的紈絝子弟,但偏偏又帶了一絲森然殺氣。

讓人想起西北的烈酒與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