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冰原上的小舞台【3合1】(1 / 1)

草原牧醫[六零] 輕侯 14928 字 3個月前

一轉眼, 辛苦的轉場路途已過大半。

連人帶牲畜們各個睡不好吃不好,受凍挨累, 都已經疲憊不堪。

這天晚上,莊珠紮布老人終於帶著胡其圖阿爸撤了氈包支架和大氈毯,在一處避風的沙窩子裡臨時紮包休息。

轉場的隊伍常常會到沿途遇到的蒙古包裡接受招待,喝主人為他們準備的‘搬遷茶’,可他們這一路過來並沒有路過任何人的蒙古包,大家隻好自己紮包為自己準備茶水和好夥食。

一些人立好氈包的支撐梁柱, 再搭架子掛氈,起灶搭火。另一些人將牲畜趕在一堆,合力卸下駱駝背上、馬車上、大牛背上的家當行李,再用硬氈和木柱在風口搭建擋風牆, 驅使蒙獒們看好畜群,不讓牛馬溜達得離營地太遠。

林雪君幫著樂瑪阿媽幾人忙活完, 回到紮營處時,氈包已經紮好, 超大的篝火也被點燃。

塔米爾將他背來的幾筐牛糞碼在邊上,捏著鐵鉗子一塊一塊地往木架篝火裡添乾牛糞。

火燒得牛糞屑翻飛,四處彌漫著一股苦苦的味道,林雪君早已不覺得它臭了, 每每聞到這味道,大腦都會產生對溫暖和美食的依戀——燒牛糞換來的總是火焰和烹飪,使她對牛糞也產生了無所謂味道的感情。

走到篝火邊取暖,腰才彎了一點, 被林雪君塞在蒙古袍裡的小狼便猛地往外竄,要不是林雪君及時抓住企圖越獄的小東西,它就一躍跳進篝火裡了。

真是為了自由不惜飛蛾撲火的小蠻子, 它連帶著夾板的腿被碰疼都不怕,真是難馴。

“你說它有沒有可能是之前我們遇到的餓狼群裡那頭黑狼王的孩子呢?”林雪君將小狼崽腦袋塞回袍子,任它嗷嗷嗚嗚地啃自己的厚手套。

“小狼小狗小時候都黑不溜丟的,長大後有的還能變白呢,再養一段時間看看吧。瞧它那臭脾氣,極有可能。”塔米爾將牛糞塔蓋好,便轉身去幫他阿爸殺羊。

胡其圖阿爸手法很快,幾下就讓黃羊無痛閉眼。

血流出來灑上鹽,和上一點林雪君提供的醬油膏,灌進樂瑪阿媽洗乾淨的羊腸裡。

羊胃被切成絲,羊心羊肺全切好丟入放滿白雪的大鐵鍋,鐵鍋架上篝火架子,雪水融化,食材沉底,等好久才從鍋底冒出細小的泡泡,將食物推舉得左搖右擺。

烏力吉扒羊皮、切割羊肉的手法特彆熟練,刷刷刷幾下一整張羊皮就被扯下來,下刀如有神,這一塊的羊腿,這一片是羊肋骨扇,這些是羊脊骨條,羊脖子、仰頭、羊尾……

一一切割後,牧民們默契地將這些不同部分的食材用不同的方式處理,每個人手腳都特彆利落,瀟灑得像是俠士。

任何工作被人做得熟練又專業,都會顯得魅力無窮。

林雪君站在邊上打下手,一會兒覺得樂瑪阿媽好帥,一會兒覺得烏力吉大哥好瀟灑,一會兒又覺得莊珠紮布老人好酷。

勞動中專注的每個人都有獨屬於他自己的魅力。

林雪君向往這種專業,喜歡這種專注,她圍著這些可愛的人們轉不停,漸漸嗅到了大鍋裡羊湯的香氣,漸漸被另一把架在篝火上大鐵鍋裡煎煉油出的羊油吸引,拯救人類饑餓和幸福的美食正在趕來的路上。

這隻黃羊的皮子不大,做個襖子肯定是不夠,做成馬甲也有些勉強,莊珠紮布老人將皮子處理好後交給烏力吉大哥家的嫂子,讓她給阿木古楞做頂新帽子——老阿爸也注意到,阿木古楞舊帽子上的毛快被磨光了。

阿嫂的手藝很好,她在身後一個小袋子裡摸了兩下,就掏出一頂粗粗長長的針,和一個大頂針。抬頭看了眼阿木古楞,她便執起粗舊的剪刀開工,肘部兜著昏昏欲睡的小兒子,利落地穿針引線,隻幾下便將尤登帽的三角形狀縫出來了。

“這帽子後面還可以做個搭,脖子也能護住,不往裡面鑽風。”阿嫂見林雪君好奇地看她做活,便舉起針線和黃羊皮子,從容地介紹自己最擅長的手藝。

之前一直被掛在駱駝身側的幾張大餅也被拿出來,因為總被駱駝蹭掉在地上,還曾被一頭母牛踩了一腳,大餅表面有些臟,沾了好多草屑。

樂瑪阿媽用手隨便拍拍,又在乾淨的白雪上抹兩把,便都擺到鍋蓋上。

林雪君趁大家忙活烹飪,帶著阿木古楞背著籮筐去喂牛——籮筐裡裝的是他們一路上東奔西走采集到的草藥,還有她挖到的一些根莖好料,都是對待產母牛好的草料。

一頭牛一大把,兩人分頭,從畜群前頭喂向畜群尾巴。

越遠離篝火越冷,草原上的夜晚像無情的野獸,不斷吸食生物的溫度,企圖凍死他們,再將他們吞沒、吸收。

母牛們擠擠挨挨湊在一塊兒取暖,於夜色中休息、反芻,看到林雪君遞過來的草料,像知道是好東西一樣,全抬起頭大口嚼食。有的吃開心了,還會追著啃林雪君的籮筐,像討食吃的孩子。

它們都在努力進食,乖乖休息,用自己的方式抵禦‘寒夜’這頭怪獸。

遠處篝火邊,胡其圖阿爸將羊腿、半扇羊皮還有羊腰子穿在削細的木棍上,用小刀切開十字花,架上篝火。

抹上剛熬煉出的羊油,不時旋轉木棍,嗅聞著燒烤羊肉時特殊的熟肉焦香,嘴饞地乾咽。

他切下羊腿外層烤熟的一片肉,想給林雪君同誌嘗嘗,卻沒見到人,轉頭問塔米爾:

“林同誌呢?”

“去喂牛了。”塔米爾正在剁羊骨頭,拽出長條狀完整的骨髓,丟進羊湯鍋裡。

“這一路走來,林同誌每天給老母牛采草藥吃。看到有牛步速慢了,就拿出她那個銅壺,給牛灌她在大隊時提前煮好的藥湯。”胡其圖阿爸便將那片肉遞給了自己的妻子樂瑪,然後隨口道:

“林同誌每天跟在畜群邊觀察牛群的狀態,這個蹄子不對勁,要用刀削掉插進蹄子裡的石子。那個牛拉的屎不對勁了,灌兩碗溫水、趕到隊伍中間擋風保暖……這關照得太細心了,真有能耐。”

“可不是嘛,關鍵是這些小問題小毛病,給咱們也看不出來啊,她總能瞧見點苗頭,就給處理掉了,不讓牛病倒,這個太重要了。要是真等老母牛拉稀癱瘓了,或者蹄子裡的硬石頭紮到肉痛瘸了走不動,凍發燒病下了,那就不好治了。”樂瑪嚼著丈夫送進嘴裡的烤肉,雖然沒有鹽味,卻也幸福地眯起狹長的眼睛。

“轉場最怕耽誤進度,多在路上耽誤一會兒,就多一些畜群被凍壞、被白毛風困住、被狼群追上的風險,咱們能一路這麼順暢地走過來,太不容易。”阿嫂也忍不住一邊縫帽子一邊搭話。

“咱們已經趕了一多半路了,一頭牲畜沒損失。”莊珠紮布老人忽然抬頭,“今天燒屁股那頭老牛,一路跟下來,不僅沒再倒地不起,甚至還趕到了隊伍中間,再沒掉過隊。下午那會兒,還有一頭老牛腿腫起來,坐臥下來不想走,林雪君也用火療法給治好了。這次燒的不是屁股,是牛腿。說是兩條腿對稱地腫起來,是風濕了。果然腿一燒一裹起來,老牛不疼了,就又跟著隊伍走下來了。

“去年咱們這個時候,已經掉隊3頭牛了吧?”

“是啊。”胡其圖阿爸歎口氣,回想起去年轉場春牧場時走不動的母牛,還覺得心疼呢,“去年轉場走下來,一共損失了6頭母牛。趕羊的隊伍更慘,路上被狼搶走5隻,後來狼夜裡追上,又咬死了7隻,都是揣了羔子的母羊。路上被凍死的更多……”

“去年羊還要渡河,今年咱們大隊的羊隊不走那條路了,而且比咱們晚出發,應該會好一點吧。”

幾個牧民憶苦思甜,越聊越是感慨。

林雪君回來的時候,樂瑪阿媽上前拉了她胳膊將她拽到篝火邊讓她烤火,還盛了碗羊湯給她暖身子。

胡其圖阿爸將自己揣在懷裡帶來的一小罐蜂蜜掏出來,抹在羊腿外,火一烤,羊腿外的蜂蜜顯出油亮的焦糖色,特彆漂亮。

他用小刀切下來一大塊,灑了點鹽,便轉手遞到林雪君面前。

滿口熱燙的蜂蜜香和羊腿肉香,咬破外層烤焦脆的酥皮,封在肉裡的汁水冒出來,灌了滿口甜蜜蜜。

口水快速分泌,林雪君香得眼睛眯起,睫毛亂顫,鼻孔都不由自主張大了。

她嘶嘶哈哈地慢慢咀嚼,喉嚨裡不受控製地發出幸福的喟歎。

當你連吃了幾天的硬餅苦茶,在這種冰天雪地的夜晚,忽然吃上烤得噴香的羊腿肉,那種感覺……讓人迷糊。

林雪君眼淚都要冒出來了。

饑餓是最好的調味,久饞而未得滿足更是對美味最強烈的渲染。

“好吃不?”胡其圖阿爸還盯著她等誇獎呢。

“好吃!太好吃了!”為表達肯定,林雪君讚得好大聲。

“哈哈哈……”莊珠紮布老人看著她的樣子忍俊不禁,一把掀起大鋁鍋的鍋蓋,裡面冒著迷人香氣的熱霧騰騰往天上竄。

林雪君顧不上那霧燙不燙,湊到近前用力深嗅——香死個人!

就算有人跟她說這鍋湯裡放了毒藥,她都要喝上兩大碗!死也嚇不退她對美食的渴望!

塔米爾端了幾個木碗,裝上羊骨頭、倒上羊湯,灑上掰碎的硬饃和一些碎皮肉,走到畜群外圍去喂狗。

莊珠紮布老人將羊頭肉和好吃的部位剔下來後,把這顆熱騰騰還掛著些許肉和脆骨的羊頭獎勵給了跟群最老的功臣獒犬。

壯如小熊的黑獒犬叼著羊頭舔了兩口,便將之放在了自己的伴侶母獒面前。它與這頭母獒已經養育了2窩小獒犬,每次遇到好肉、逮到土撥鼠和野兔,它總會將之送到母獒面前。

這是一條放牧好幫手,也是它自己構建的小群落裡可靠的狗王、丈夫。

在林雪君被分到裝了最多肉的一小盆羊湯後,她懷裡的小狼崽也被分到了一塊連皮羊肉和兩根剔得不很乾淨的羊脊骨。

林雪君坐在小馬紮上眯著眼睛呼呼地吹走熱霧,吸溜吸溜地喝湯。小狼崽窩在她馬紮下方,拿屁股頂著她的馬紮,埋頭大口撕肉,吃得嗷嗚嗷嗚直哼哼。

羊湯裡灑上足量的鹽巴,鹹香都壓不住羊湯的鮮。

汩汩喝湯,然後執筷夾起大片的羊肉和羊肚,塞滿整張嘴,閉上眼睛,全身心地大口咀嚼,爽得汗毛都立起來。

羊肉又嫩又甜,越嚼越香。

混在肉裡的羊肚又筋又彈,牙齒用力咬斷,大力嚼爛,有肆虐般的野蠻快感。

所有食物一口氣咽下去時,那種噎住喉嚨的感覺都會令人眷戀。

餓過的人,太享受這種噎住的瞬間了,這是飽足的代表,幸福的‘噎’啊。

再大口撕掉一塊兒餅子,吃碳水可以迅速升糖,多巴胺會使人生理愉悅。

林雪君稀裡禿嚕大快朵頤,等一小盆湯肉和半張餅子入腹,她瞪著眼睛呆望前方,恍惚得幾乎不記得自己是誰,身處何處。

隻覺得通身熱乎乎,肚子裡撐撐的,滿頭熱汗,唇齒留香,世界上沒有比她更幸福的人了。

樂瑪阿媽又切了幾塊羊血腸,澆上用羊湯化開的醬油膏,送到林雪君面前。

吃不下了,可是剛出鍋的最新鮮的羊腸,不吃不行!

林雪君硬是又吃了兩塊,太鮮了,她肯定是缺少某種血液中的元素,明明這麼飽了,怎麼還會覺得血腸這麼好吃呢?

腸衣軟彈,血塊在她嘗來簡直比海鮮、比大閘蟹、比任何美食都美味。

要不是食物都快頂到嗓子眼了,她真想再多吃幾塊。

“太好吃了~~~”她要哭了。

樂瑪阿媽瞧著她這模樣,笑得前仰後合,摟住林雪君的腦袋,粗糙的大巴掌在她頭頂用力揉了好多下才儘興。

林雪君仰起頭,眷戀地抱住樂瑪阿媽過份富態的腰圍,拿臉蹭了蹭阿媽身上的舊襖子。

她感覺到樂瑪阿媽喜歡她,被愛的感覺真幸福,搭配湯足飯飽後微醺般的懵,那飄飄忽忽的感受,真像做夢。

在這一會兒,林雪君像個被嗬護的小羊羔,抱著樂瑪阿媽遞過來的熱水袋,烤著篝火,看大家忙活。

莊珠紮布老阿爸將剩下的肉撈到幾個鐵飯盒裡,放在雪地裡晾涼。

胡其圖阿爸將剩下的羊湯倒進暖壺,去雪地裡刷洗鋁鍋。

烏力吉將烤好吃剩的羊腿肉剔下來切成條放在一邊等風吹乾,回頭可以泡在熱奶茶裡當早飯吃,炭香焦香的羊腿肉絲是最美味的奶茶伴侶。

樂瑪阿媽用鐵鉤子把篝火收了收,在上面架起茶鍋,放進去大團大團的乾淨雪塊,切一塊磚茶丟進去,把茶攪散蓋上鍋蓋…

林雪君漸漸聽到鍋裡咕嚕咕嚕的響動,像是她身體裡冒幸福泡泡的聲音。

樂瑪阿媽又去一個乾淨袋子裡撈出一塊凍得像石頭一樣的奶坨子,豪氣地放入水鍋中,奶白色瞬間入侵了紅咖色的茶湯,奶香嗖一下竄起來,帶點清苦味。

煮好盛出的第一碗奶茶被樂瑪阿媽遞到莊珠紮布老人手裡,第二碗就塞到了林雪君的掌心。

她喝了兩口,才意識到胡其圖阿爸等長輩還沒拿到奶茶,倒叫自己先喝起來了。抬起頭去看胡其圖阿爸他們眼底隻有慈愛寬厚,沒有介意。

吃過肉喝過湯,再坐在篝火邊慢條斯理的喝奶茶,任風雪再如何嚴酷,也乾擾不到這祥和。

沉默的烏力吉在喝掉半碗奶茶後,竟從他掛在駝背上的長條匣子裡掏出了一個馬頭琴。

大大的馬頭琴雖然已經很舊了,但可以看出被烏力吉保存得很好。他粗糙如硬樹皮般的手指拂過琴弦,執起琴弓在琴弦上一碰,他那沉默木訥的氣質竟就變了。

蒼涼豪邁的韻律從琴弦上一水的傾瀉出,他隨著拉琴的動作和節奏擺頭,表情也飛揚起來。

阿如溫查斯嫂子手中一直未停的針線被放在膝頭,目光終於從針線上抬起來,直望住自家男人。

阿如溫查斯在蒙語裡是瑞雪的意思,她是個富態的女人,但五官眉眼都很好看。區彆於烏力吉滿臉滿手的溝壑皺褶,和過於顯老的容顏,阿如溫查斯是個面相年輕的女人,她還有一雙區彆於烏力吉的大圓眼睛,跟她的圓臉一樣可愛。

在第一次見到他們夫妻的時候,林雪君還以為他們是父女,後來也曾有過疑惑,怎麼阿如嫂子會嫁給烏力吉大哥這麼老態的人呢?夫妻關係還很和睦,阿如嫂子好像從沒嫌棄過烏力吉大哥長得太著急。

如今她終於有了答案。

阿如嫂子沉靜的凝望,她沒有熱切表達愛的語言,卻從骨子裡透著對男人的欣賞和信賴。

馬頭琴音時而深沉,時而激越,時而又滄桑且悠長。

在這音調中,林雪君的靈魂已經開始低頭吃草了。

她捧著奶茶,微眯起眼睛,望著拉馬頭琴時的烏力吉大哥,體會到阿如嫂子的快樂。

塔米爾在林雪君身邊席地坐下,膝蓋曲起,雙肘隨意地搭在膝上,也抬頭專注傾聽烏力吉大哥拉馬頭琴。

莊珠紮布老人第一個開口,應著馬頭琴的韻律唱起歌:

“美麗的夜色多沉靜,草原上隻留下我的琴聲,想給遠方的姑娘寫封信,耶,可惜沒有郵遞員來傳情,等到千裡雪消融,等到草原上送來春風……”

老人沙啞低沉的嗓音配上馬頭琴的長調,演繹出說不出的韻味。

塔米爾清朗的聲音加入調子,篝火另一邊響起胡其圖阿爸渾厚的嗓音,還未變聲的阿木古楞跟著輕輕地和。

拉馬紮坐下的樂瑪阿媽和女兒也加入其中,不同音色的聲音合唱,伴著馬頭琴,伴著夜風,伴著很遠很遠地方的狼嚎,伴著很近很近地方的牛叫……最嚴酷的環境下,生發出最動人的藝術。

林雪君享受著這無與倫比的演繹,臉都被熏紅了,眼睛水汪汪的,草原上的人真幸福,隨時隨地欣賞這樣的歌聲。

胡其圖阿爸拿出他珍藏的馬奶酒,先給莊珠紮布老阿爸喝一口,然後自己一口,轉手又將酒壺遞給烏力吉。

人們擊鼓傳花般地一人一口醇酒,塔米爾飲一口後,轉手遞給林雪君。

她還沒喝過高度數酒呢,前世今生都沒喝過。將酒壺湊到鼻息間,光聞著就覺得醉了。搭著酒壺沾了一點酒液在唇邊,舌尖一舔,辛辣滋味直竄天靈蓋兒,刺激得眼淚鼻涕都要冒出來了。

她忙一轉手將酒壺塞到阿木古楞手裡,並發誓這種可怕的東西,以後也絕不碰它。

塔米爾被她的樣子逗笑,亮晶晶的眼瞳被彎成月牙的眼瞼半遮。

收回目光時,塔米爾問她:“你多大了?”

“16。”林雪君猛灌了一口奶茶,衝去酒辣辣的味道。

塔米爾含糊地咕噥一聲,支起一隻手托住腮,輕輕歎氣。

“蒙古族人都好多才多藝啊。”林雪君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轉頭朝他感歎。

“你的身體被大風雪困在房間裡幾個月,藝術、音樂,這些東西就來到你的生命裡了。”塔米爾望著篝火一邊出神,一邊答道。

“哇!你說得好好啊。”林雪君品了品他的話,總覺得語句組織得很美,似乎很有哲理。

塔米爾轉頭,對上她興致勃勃的眼睛,看著她讚歎地朝著自己挑高眉頭點腦袋,臉紅撲撲的。

他撓撓鬢角,又把腦袋轉向篝火,鬢邊不知不覺被他摳紅了。這紅還會傳染,染得大片大片的,蔓延至他整張面孔,又蔓延向脖頸。

他伸出大巴掌抹了把發燙的脖子,前傾身體,把臉藏在雙膝間,垂眸看鞋子中間夾著的石子。

篝火邊大家一首接一首地唱,阿如嫂子還站起身跳了一小段蒙古抖肩,大家哈哈笑一陣,又繼續唱歌。

寂寞的草原裡,牧民們苦中作樂,消遣著難熬的時間,抵禦著漫長夜晚無儘的寒冷。

小狼崽已經睡了一小覺,醒來又抱著阿木古楞新給它的羊腿骨磨牙,哢嚓哢嚓地啃。

塔米爾還在為自己沒套到黃羊而不甘心,他說自己體重比阿木古楞重,壓得馬跑不快,才沒套到野黃羊。

去年大隊裡養了好幾匹膽子大的快馬,騎著去獵狼也不在話下。可是好馬在去年冬末死掉了好多匹,剩下的都送去做軍馬、工作馬了,塔米爾沒能得到一匹好馬。

去年新出生的好馬駒如果能熬過今冬,到春夏就能看出誰是千裡馬了,如果活下來的多,他也能得一匹,到時候就可以去草原深處獵狼獵黃羊了。

獵黃羊這活可好了,一家人都能吃上羊肉不說,打幾頭賣給供銷社,能換一年的油和布料,運氣好碰到大羊、打得多,還能囤上大米白面,冬天能吃上米面,是整個大隊人都眼饞的好生活。

塔米爾就想過上那樣的好日子,他不怕打獵的苦累和危險,腿裡磨出繭子來、風把臉吹裂也沒事。能把家顧好了,讓全家人吃上肉、穿上新衣裳,暖暖呼呼飽足地過冬,那他就能挺直腰板做人。

林雪君順勢和他聊起願望,他說希望身邊人都能健康,不生疾病。

這願望很小,但塔米爾說要實現也很難。

“我其實不是家裡的老大,前面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姐姐心臟上有病,小時候胎裡帶的不足,總是發燒,不能生氣不能哭,不然就會臥床。本來在她十幾歲的時候都好了,長到快17了,忽然發起心絞痛來,大雪天阿爸騎馬去求醫,帶回醫生的時候兩天都過去了,阿姐的屍體都僵了。”

塔米爾掰著手指頭給她說:

“第一個哥哥生出來沒多久就死了,那一年牲畜鬨疫病,死了好些,全草場的牧民都難捱。阿媽懷孕的時候常挨餓,缺營養,也不得休息,總生病,孩子生出來很快就不行了,那是我阿爸的長子,被長生天收走了。

“第二個哥哥本來好好的,阿爸常說二哥很聰明很機靈,還總調皮,七歲的時候生病發燒,沒有醫生,自己扛,等不燒時,腦子和嗓子已經燒壞了,變成個不能說話的傻子。

“我小時候跟牧場裡的男孩子打鬨,打輸了,傻子哥哥就舉著套馬杆幫我打回去。孩子們都害怕他,就也不敢欺負我。

“後來有一個夏天,傻子哥哥放牧回來太熱了,去河裡衝涼……兩天後在下遊的水泡子裡找到,人都泡腫了。

“那幾年,我阿媽經常在勞作中發呆,呆一會兒就獨自抹眼淚。她有時回過神來會把我拘在身邊,不讓我騎馬,怕我摔死,不讓我去放牧,怕我被狼叼走。有時候她又什麼都顧不上,整天就是恍恍惚惚的,阿爸出去放牧,回來才發現我已經跟著阿媽餓了一整天……

“我十幾歲的時候有個機會去當飛行員,阿媽哭得眼睛要瞎了,我就沒去……”

說到這裡,塔米爾怔忪地看向樂瑪阿媽,眼裡有心疼,才19歲的年輕人,也能露出如此曆經滄桑的表情。

在大雪裡打滾的糙人,忽然顯得有些破碎。

他又歎口氣,收起眼底對未來和自由的渴望,隻剩下無法遠走高飛的遺憾和無奈。

林雪君伸出手想要拍拍他肩膀,他卻忽然低呼一聲:

“哎,狼崽子!”

原來他歎氣時伸手去摸林雪君馬紮下的小狼崽,結果被咬了一口。

於是憤憤然道:

“不一定能養熟,之前有人養狼,狼長大了野性十足,咬自家圈裡的羊飲血。後來遠遠丟到邊境線邊,成了條孤狼。它在那邊整天吃旱獺野兔,倒是讓草原少了許多鼠洞窟窿。”

“沒事,它本來連這個冬天都活不過的,最差不過將來當孤狼,至少也是活的。”林雪君不知不覺間,也沾染了草原人的豁達。

未來的事,讓未來的自己去犯愁吧。

塔米爾伸手壓住小狼崽的腦袋,使它動彈不得,氣得嗷嗚亂叫,他才覺得方才被咬的仇報了,滿意地收回手。

方才的憂愁和破碎感已經沒了,隻剩下滿臉壞笑。

雙手在膝蓋上揉了揉,他又望著篝火給林雪君講起草原上的事。

如今樂瑪阿媽已經從曾經失去孩子的傷痛中走出來,牧民的日子也越來越好了。現在他們大隊有了衛生員,還有了獸醫衛生員……

去年春天的時候,大興安嶺北邊燒了場大火,來了好多兵去山裡滅火,熊瞎子、野豬、狐狸、黃皮子啥的全嚇得四竄。往常碰面非鬥個你死我活的野獸,如今見了面不僅不打架,還搭伴一起逃。滅火的人遇到熊瞎子,嚇得要死,結果熊根本沒工夫吃人,人立著撒丫子就跑。那一年好多野獸跑到大隊後山裡,大隊裡的牧民家裡三天兩頭丟吃的,不是今天丟個雞,就是明天丟倆饅頭……

林雪君聽著他絮絮講述,掏出自己揣在兜裡的小口琴,指腹擦抹過琴身,將之遞到口邊試了試音,隨即便輕輕吹奏起來。

她最熟悉的是貝多芬的歡樂頌,因為吹得慢,原本輕快的調子都變得悠長了。

她的琴音很小,遠不如篝火另一邊烏力吉大哥的馬頭琴音。

輕緩的快樂曲調被牧民們的歌唱淹沒,隻有塔米爾歪著頭,湊過去一隻耳朵,靜靜地傾聽。

林雪君低頭偷看在自己身邊席地抱膝而坐的青少年,他挺直的鼻子被前面的篝火烤得泛紅,歪著腦袋湊耳朵過來靜聽琴音時,睫毛會隨著曲調輕扇。

篝火烘得他半長頭發輕輕飄起,時不時擦拂過她羊皮袖子的肘部褶皺。

之前跟阿木古楞一起把塔米爾摔在雪地裡,往他脖領子裡塞雪時,她絲毫不手軟。

如今看著這個在受儘磨難的家庭裡長大,被親情困住翅膀,卻依然豁達開朗的家夥,她眼神變得柔和了。

口琴的快樂曲調於是柔緩起來,配不上凜冽的寒冬,與遠望無邊的靜默黑暗也不契合,但塔米爾全神貫注地傾聽,好像很喜歡這小調子。

莊珠紮布老人說今晚後半夜會下大雪,男人們今晚要圍著篝火喝茶聊天,不能睡。得不時去幫牲畜掃積雪、挖盤子,防備狼群,不時把分散開的牛趕回圈裡跟牛群湊堆保暖,還要檢查防風氈圍……

但在大雪下起來之前,大家並不為即將到來的大風雪感到恐懼,他們仍圍著篝火在唱歌,坦然地等待將來臨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