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掉隊的老牛(1 / 1)

草原牧醫[六零] 輕侯 7713 字 3個月前

清晨是冬日草原最寒冷的時刻, 一切生物的熱量都在夜晚耗儘,整個世界好像都陷在冰凍死寂之中。

太陽初升,熱量還蒙在晨霧裡未能釋放。

四野白茫茫, 畜群被夜雪覆蓋, 每一頭牛、每一匹馬都蓋了層冷藍色的雪霜。男人們終於從篝火邊站起身, 開始準備早餐。女人和孩子們也坐起身,慢慢適應被窩外的寒冷。

林雪君轉頭便對上一雙藍汪汪的圓眼睛, 半夢半醒中還以為是阿木古楞的眼睛——他也有一隻眼是藍色的——玩笑慣了的本能伸手要去戳對方眼睛, 立即換來憤怒的嗚咽。

小狼崽正在舔自己的毛, 林雪君的手指忽然靠近,它立即仰頭大聲吠。

結果舌頭忘記縮回去, 呲牙大叫時不小心咬到了舌頭,疼得嗚咽吭嘰, 餘光又注意到林雪君正望著自己,隻得忍住了吭嘰, 委屈又氣惱地扭身拿屁股對著林雪君,埋頭在小被子裡自閉。

林雪君這才反應過來,那雙藍汪汪的眼睛是屬於小狼崽。

坐起身, 她揉了揉眼睛,盯著小狼崽圓滾滾的屁股,和那條夾得太緊,幾乎消失不見的小尾巴。

她有狼了……

一隻手伸到面前,林雪君挑眸看一眼,對上那隻她熟悉的藍色眼瞳,還有另一隻淺咖色的。

抓住阿木古楞再長大但還沒開始變寬厚的手掌,借力站起身。

幫忙將羊皮褥子卷成筒,奧都送的羊絨毯子則直接抖起來裹在身上, 晨起的寒意瞬間被羊絨毯驅離。

早上大家照舊吃硬饃泡奶茶,因為早飯是牧民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是以莊珠紮布老阿爸還拿出了自己帶來的一大碗奶豆腐,大家一塊塊地分食,也吃得美滋滋。

幸福是比較出來的,今天早上吃的比昨天早上吃得好,人就會感到滿足了。

隨隊的蒙獒犬吃得跟人類一樣,溫水泡饃也吃得呱唧呱唧。

小狼也得到了較好的待遇,大概因為母乳一直不足,小狼崽並不挑食,喝溫水吃吸飽了糖水的軟饃時,開心得一直發出幸福的喉音。它腦袋紮在食物中,吃得後腿起飛,要不是林雪君及時捏著它後頸將它拽起來,小狼崽險些把自己淹死在木碗裡。

在救過母狼、領養了母狼親自送來的小狼崽後,轉場的隊伍再未遭遇過狼群。

往西北方向走得越深,隊伍就越靠近中俄和中蒙邊境,轉場隊伍開始三三兩兩地遇到從邊境線外跑過來的黃羊群。

黃羊是草原上奔跑速度最快的動物,連草原狼想要狩獵它們都不容易,但它們卻害怕牧人的□□和草原千裡馬背上的優秀套馬手。

大家珍惜子-彈,不願開槍射獵黃羊,便在與黃羊遭遇時,在不影響隊伍行進的情況下,追出幾位好騎手,舉著套馬追黃羊。

林雪君騎馬墜在畜群尾,看著他們呼吼著飛騁在雪原上,像隨時會長出翅膀飛起來般。當他們行走在地上時,看起來總是有些木訥,可一旦騎馬奔馳,卻忽然變得那樣耀眼。

林雪君目光時而追隨幾乎是站在馬鐙上、屁股完全懸空的塔米爾;時而鎖住夾著馬肚子完全側過身體、上半身與地面平行了去套黃羊的烏力吉大哥;時而又凝住在馬背上最為靈巧,時而身體向左倒去,時而站在馬鐙上,時而身體後仰像是要躺在馬背上一樣的阿木古楞……

看著他們瀟灑的樣子,林雪君直恨自己的騎術還達不到這種水平,套馬杆也沒有使得那樣好,隻得在某人靠近自己時,舉臂為其呼喝。

阿木古楞舉著自己的大木弓追得太遠了,莊珠紮布老人便仰頭以奇特的喉音呼喚——那是一種像金屬摩擦般的時而高頻時而低頻的聲音,那根本不像是人類發出來的,更像是某種樂器,或者某種特彆擅長歌唱的特殊動物。

林雪君隻一聽那聲音,後背汗毛便齊刷刷列陣般豎起。眼眶鼻尖生理性地發酸,她竟不受控製地淚濕了眼睛,就好像身體裡某種血脈被呼喚覺醒,一種奇妙的情感和衝動虜住了她。

那是蒙古族人的呼麥。

以前她聽到過表演中的呼麥,這種特殊的聲音被編在曲子裡,成為一首歌中的一部分。

如今她第一次,在遼闊的草原上,在純粹的自然環境中聽到它。

阿木古楞也聽到了莊珠紮布老人的呼喚,在雪坡邊,他拉弓射箭——

一隻跑在野羊群最末的小黃羊被射中了腿,阿木古楞縱馬奔過去,身體歪倒下馬背,展臂一撈便將小黃羊夾在了腋下。

“嗚哦哦哦~”阿木古楞拽緊韁繩,轉向朝隊伍奔回,一路都在呼號,炫耀自己的狩獵成果。

在阿木古楞靠近過來時,林雪君悄悄揉了揉眼睛,掩飾掉自己忽如其來的濃鬱情緒,隻舉高手臂歡快地“喔喔”叫。

懷裡的小狼崽探出頭,想要跳出去尋找自由,被林雪君一巴掌按住。

它咬住她的手套撕了兩口毫無效果,便仰起頭奶聲奶氣地狼嚎:

“嗷~嗚——”

阿木古楞靠近林雪君的時候,本來想舉起小黃羊向她展示,忽然聽到狼嚎聲,打斷了他想好的動作,抬頭對上林雪君濕潤潤的彎眼睛,便隻剩下傻笑了。

兩個半大孩子於是又並騎繞過畜群去找莊珠紮布老阿爸。

小黃羊被綁在馬車上,纏住傷腿止住血。

胡其圖阿爸用力拍打阿木古楞的背,轉頭大聲呼喊:“今晚我們稍作休整,吃羊肉!”

“哇~~”林雪君配合地用力鼓掌,高聲呼喊。

塔米爾騎馬趕到近前,酸溜溜地撇了撇嘴:“弓箭還是比套馬杆好用。”

“我的套馬杆也比你用得好。”阿木古楞回嘴特彆快,還挑釁地提了提眉。

塔米爾看著他的樣子,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卻成了一串笑。

遠處又揚起了一片漫天雪霧,莊珠紮布老人說是又一群黃羊從那邊跑向呼倫湖了,野黃羊和鴻雁最喜歡那邊了,水好,草也好。

“等春暖花開了,我們騎馬去呼倫湖,大隊長說,那裡像海一樣大。”阿木古楞回收了射中小黃羊的箭,將之擦乾淨後,複插回背後。

“你沒去過那裡嗎?”林雪君問,小時候,媽媽爸爸常帶她去滿洲裡玩,每次去都會到呼倫湖邊。

“嗯。大隊長說我阿爸一直想去新巴爾虎右旗放牧,因為所有人都說那邊的水草最好。可是他一直沒能去上,騎馬從我們大隊到呼倫湖,要小半個月。”阿木古楞扶正自己的大弓,轉頭認真對林雪君道:“阿爸沒去成呼倫湖,我去替他看看。”

“我們一起去看看。”林雪君笑著點頭。

在她來的那個時代,孩子們的願望是遊曆全球,最不濟也是全國。

住在草原上的人,坐飛機就可以去國家最南的海邊度假,甚至是過冬、養老。

而在這個時代,出生在草原上的孩子,人生願望或許隻是去同屬呼倫貝爾盟的湖邊看看水和草。

如此小的願望,也有人直到因為馬踏的意外死在草原上,都未能實現。

生在當下的人,無法想象未來人可以享受的富裕與便利。

就像未來的自己也無法想象,孑然一身遊牧在苦寒的冰原上,吹著夾雜冰片的冷風,忽聞蒼涼呼麥,所感受到草原的豪邁時,那種翻江倒海的情緒。

寒冬草原的天,多麼的遼闊。

林雪君的胸懷好像也忽然敞開了,像無邊天地般豁達。

那些遮住天的鋼鐵森林仿佛從未存在,過往困住她的‘他人眼光’‘社群期待’‘物質評價’‘成功壓力’在這片潔白的空間裡一一被擊碎。

當渺小的人類回到大自然,竟會覺得如此自由……

………………………

隊伍行到傍晚時,忽然有三頭母牛掉隊。

其中兩頭在烏力吉大哥的鞭打下又慢騰騰走回畜群,最後一頭老母牛卻乾脆坐臥在地上,無論烏力吉大哥如何抽打、如何拉拽,它都未再站起來。

動物都是善於忍耐的,它們不會一有不舒服就嚷嚷哭叫,有的動物在死前忍受劇痛時,仍照常地吃,照常地行走。

所以牧民常常覺得,動物的死亡總是突然來臨的。

草原上生活的人總是處在這樣的危機感中,即便牛馬畜群看起來毫無問題,他們臉上仍常有憂色。

也因此,但凡有一點風吹草低,牧民們都嚴陣以待。

在徹底解除危機前,所有的不同尋常,都要被當成生死局來重視。

烏力吉大哥再一次舉起鞭子時,終究沒能狠狠落下。

他將鞭子插在腰後,走到母牛頭臉邊,蹲跪下來,輕輕撫摸它斷了的角。

這是一頭老母牛,已經在烏力吉一家的照顧下,跟著他們走過7次轉場的冰路。

它為大隊生了6隻好牛犢,這次轉場隊伍中便有1頭小母牛是她的孩子。今年,她的孩子也懷了小牛犢,與他們一起轉場去春牧場,它卻在路上倒下了。

在天寒地凍的轉場路上停下的動物,就算沒有病,就算有一身皮毛,也會被凍死。

離群的牛羊一定會死在雪原上,從未發生過奇跡。

從來沒有轉場隊伍能做到牲畜零損失,烏力吉小時候跟著爸媽轉場,曾遇到過白災,大半羊被凍死,爸媽用死羊和凍硬的羊糞堆成防風牆,他們一家和少量的牛羊才能躲在避風側活下來。

那是他經曆過的最慘烈的轉場路,如今情況與之相比根本不算什麼。

可是……

烏力吉掌心迎向老母牛蹭過來的柔軟鼻頭,在母牛低聲哞叫時,想要開口與它道彆,可是聲音卡在喉口,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抬起頭,向長生天祈禱。

老母牛仍未能站起來。

他喊來隊尾的塔米爾,兩個人一起用力推牛屁股,一起拽牛角。

烏力吉用力喊號:“一!二!一!二!”

塔米爾配合著他使力,臉憋紫了,青筋爆起來了,兩千多斤的孕晚期母牛,仍然臥在地上,紋絲未動。

烏力吉的喊號聲忽然停下了,他頭頂著母牛的腦袋,吭哧吭哧地喘氣,咬著牙,撐著背,努力去接受。

塔米爾一向神采飛揚的表情也沉寂下來,他眉心聳起時,竟也有了條壑紋。

身後忽來馬蹄聲,逼近時,馬蹄頓地,有人從馬上躍下。

一連串輕盈的嗒嗒嗒聲將林雪君送到母牛跟前,她一把攥住母牛另一隻完整的角,蹲跪在母牛頭側,仰臉與俯面的烏力吉對上:

“烏力吉大哥!”

“……它走不動了。”烏力吉忽然被人看到自己這般沮喪模樣,忙撇開臉。

“畢竟累了好幾天了,又冷。”林雪君眉頭向下一壓,瞬間換了副冷肅表情。她一拍大牛脖子,複站起身便朝著畜群尾部趕過來查看情況的阿木古楞喊道:“把我的紅色包袱背過來!”

阿木古楞當即掉馬頭回畜群找林雪君的小驢車。

烏力吉疑惑地起身:“它沒有生病,它隻是累了。”

雖然在冰原上因為疲憊脫隊會導致死亡,可這畢竟不是疾病啊。

不是疾病,不就沒有獸醫的用武之地嗎?

林雪君視線從阿木古楞身上轉回,與烏力吉大哥苦澀的目光相對,當即扯下面巾,揚起個振奮人心的自信笑容,朗聲道:

“沒事,我有準備!”

風吹來,為她面頰染上霞色。

她星目上的兩條長眉,也被風吹得揚起了。

烏力吉一雙滄桑的眼睛直望著她,裸露在外的如老樹皮般的冰冷皮膚,重有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