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畜群向春天流淌(1 / 1)

草原牧醫[六零] 輕侯 8190 字 3個月前

木匠陳鎖義老先生的木質大屋裡, 劈木頭的聲音已經停了好半晌。

陳鎖義轉回頭去看,便見自己新收的卷毛小徒弟正握著斧子,盯著窗外怔怔出神。

今天是大隊第二批轉場隊伍出發的日子, 聽說那位晉升為大隊獸醫衛生員的女知青也會隨隊一起走。

穆俊卿早就神魂不守了。

陳木匠啪啦一聲將刨子丟在木案上, 轉過一張皺紋滿布的老臉,沙聲道:“去吧。”

穆俊卿怔了下, 隨即面孔漲紅,可抬頭看一眼時間,終於還是放下手頭的工作,轉身奪門奔出。

屋簷上的雪被驚得簌簌下落, 灑了他滿頭,涼意襲來,他才發現自己沒戴帽子,可也顧不上了。

拐出木匠房, 大步疾走很快變成了奔跑。

寒風拂過他長長了許多的卷毛, 空中漂飛的浮雪時不時撲在眼鏡片上。

拐上主路時, 他踩在掃過雪後仍坑窪不平、有許多雪坑子的路面,深一腳淺一腳地疾奔。

前方工作馬棚圈中忽然拐出一騎,一位騎手坐姿放鬆地騎在馬上, 圍巾隨風在身後飄蕩, 像舊書中描述的古代劍客。

“林雪君!”穆俊卿一眼便認出那人是誰, 大腦還沒反應過來, 他已直呼出她的名字。

林雪君一抓韁繩,蘇木便停了下來,與她一起朝穆俊卿望來。

穆俊卿快步走到她跟前,被一人一馬盯住了,才意識到自己沒準備什麼禮物, 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仰頭遲疑地看她,卷發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像一頂胡亂戴在頭上的鳥窩帽子。臉被風吹得白白的,嘴唇卻愈發紅。

一副毛厚且蓬鬆,唇紅齒白的青年模樣。

“路上照顧好自己。”穆俊卿手在兜裡一個勁兒地翻騰,終於找出一粒自己吃剩下的糖果。

他隻得捏出來,揚手往林雪君兜裡塞。

蘇木一瞧見糖粒,立即伸腦袋去叼。林雪君忙抱住它脖子,率先接過糖粒。拆開糖紙,當即便吃了,真甜。

蘇木一甩腦袋,氣氣地側頭拿一隻大眼睛瞪她。

“多謝你們一起買的羊皮坎肩,可暖和了。”林雪君拍拍胸口,又指了指嘴巴,“謝謝你的糖粒。”

“……”穆俊卿有些不好意思,糖還是孟天霞從場部回來時給他們帶的。

林雪君看著一向是知青中大哥哥般存在的穆俊卿居然換了一副不善言辭的樣子,以為他是擔心自己,便懂事地道:

“放心吧,我已經學會了很多蒙話。穿得厚厚的,馬騎得很好。路上吃的喝的都由烏力吉大哥負責,什麼都不用操心。就看顧一下牲畜們就好,又不是去遊牧。

“你們在駐地裡也不輕鬆,雖然不必經受轉場之苦,不必到漫無邊際的大草原上受一整個春夏秋的風吹日曬,但要守林場,要砍樹、搬木頭,還要乾所有人公認最累的脫坯、壘磚、建房的工作。再加上春天開荒種地種草……秋收、準備冬儲等大量工作,也難說到底是去牧場更累,還是留在駐地更辛苦。

“我不過是跟著走一圈兒,最苦最累的活都不用我乾,而且很快就回來了。”

說罷,不等穆俊卿回應,她一手拽了韁繩,忽然身體向他傾斜過去,仿佛要從馬上掉下來一樣。

穆俊卿嚇得哎呦一聲,上前一步,張開手臂似要接住她。

林雪君卻哈哈笑著探臂往他懷裡一塞,把奧都給她的2角錢塞進了他蒙古袍襟領裡。

穆俊卿這才發現林雪君身體傾斜到一個度後便穩住身形了,她並不是要滑下馬背,而是以一個看似危險的姿勢,在馬背上保持住了平衡,就像那些騎射比賽上最優秀騎手們展示的馬背高難度動作。

身手入懷,他摸出那2角錢,有些迷惑。

“幫我花了吧。”林雪君收回手的瞬間,身體也坐直回馬背。雙手一鬆馬韁,腳內側在蘇木肚子上輕輕一碰。它便理解了她的意思,一甩尾巴,得得得加速跑向大隊駐地外的聚集地。

草原上什麼都有用,就是鈔票最沒用。花也沒處花,不小心搞丟了,牛羊啃到都要嫌棄沒營養。

隻有留在駐地社群中的人類,才將它當寶。

“一個月後見!”馬兒載著林雪君逐漸奔遠,她揚起右手馬鞭,在空中抽出爆響聲,隨即驕傲又健朗地回頭,笑著與他作彆。

穆俊卿全程幾乎什麼有營養的話都沒說出來,隻聽著她說話,看著她笑,眼望著她駕馬馳騁著離開……

像一陣草原風。

走去大隊駐地外看熱鬨的牧民們邊走邊聊天:

“林同誌現在是獸醫衛生員嘛,她得跟著去,怕母牛們難產呢。”

“能堅持下來嗎?去年大柱子第一次跟著遊牧,出發3天就開始發燒。轉場過程必須保證牛羊有水喝,得有雪,不能等開春回暖。可是有雪,就冷,冷就容易生病,好多漢人第一次跟著遊牧可受不了。”

幾個人聊著聊著,其中一位忽然提起知青們跟著去放牧時騎馬的樣子:

“漢人不會騎馬呢,管不住馬。畜群往前走呢,他騎著的馬忽然就轉彎了,他使勁兒拽馬韁,又是喊又是叫的,馬也不搭理他,自顧自地往邊上跑呢,哈哈哈。”

其他人想象到那畫面也忍不住笑,馬兒最倔,不聽話的時候常有,不會跟馬相處的人隻能被載著在草原上亂走,可憐又好笑。

他們正聊著笑著,忽然一匹黑駿馬一陣風似的從他們身側閃過。

等他們回過神時,隻看到一個馬屁股,和馬上隨著駿馬奔跑時的顛簸節律、瀟灑地上下起伏的背影。

什麼東西過去了?

那一道黑影是什麼東西?

“誰啊?”一位牧民眯眼遠眺,還是看不清。

“……”另一位牧民卻屏住了呼吸,隨即大喊道:“那個背影怪小的,不像咱們大隊的騎術健兒啊。”

“那個羊皮袍子挺新的,好像……好像是這一批知青穿的那種。”一個人忽然弱弱出聲。

“知青?”

“那匹馬好像是神駒蘇木,大隊長都特彆想騎的那匹。”

“騎蘇木的知青?那……那不是林雪君同誌嗎?”

“可是剛才那個人騎得很快,前傾的那個姿勢,可不像生手。”

眾人忽然都沒了聲音,幾秒鐘後,一位牧民終於忍不住了,拔足便朝駐地外的集結點跑去,一邊跑一邊回頭喊:“我去看看是誰!”

一旦有一個人開始跑,其他人便也跟著跑了起來。

路上漫步著去駐地外送彆的人瞧見這隊快跑的男人,紛紛側目,還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兒。

有特彆愛看熱鬨的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也沒頭沒腦地跟著跑了起來。

一時間積雪被踩踏的翻飛起了白霧,站在遠處望這一片,仿佛有千軍萬馬正趕往大隊駐地外的集結點一般。

誰也想不到,這些瘋跑的人其實隻是想去看看,那抹急騁而過的瀟灑身影,到底是不是從城市裡來的漢人女知青。

……

轉場隊伍浩浩蕩蕩地出發,駝群負重墜在後面,牧人們穿插在畜群之間。

離開生活了幾個月的冬牧場,順著河流走向春天。

阿木古楞騎著他的大青馬,一邊慢行,一邊不時回頭。

天空忽然傳來鳥鳴聲,是一群北歸的鴻雁。

遷徙的鳥兒劃過天空,遷徙的牛羊流淌過草原。

阿木古楞一直等的人忽然出現在大隊駐地口,駿馬蘇木一越過正目送眾人的大隊長王小磊,便抬蹄馳騁。

騎在馬上的人拽緊了韁繩,腳踩緊了馬鐙,屁股虛坐著。

她身體前傾,幾乎與馬頸完全平行貼合,隨著駿馬有節奏地顛簸。

一個人走在路上隻是人,可騎在馬上禦風馳騁時,卻像變成了征殺的戰士,變成了草原上的騎兵,變成了躍起便會長出翅膀的雄鷹,變成了令人移不開視線的靚麗風景。

林雪君很快便駕著蘇木追上了阿木古楞,少年人“駕”一聲叫,在大青馬跑起來時,身體也傾伏向馬頭。

兩個年輕人並駕齊驅,很快便趕到了行在隊伍左前側的烏力吉身邊。

方才擔心‘林雪君駕馭不了這片草原’的那些社員們,被甩在蘇木身後,隻能仰起頭追望蘇木的屁股。

烏力吉側拉馬頭,回首望見林雪君追上來,駕輕就熟地馳騁在草原上,雙眼明亮,雙眉飛揚。

他一揚手,扯下面上的布巾,笑著放開嗓子朗聲唱:

“我騎著馬兒過草原,

“清清的河水藍藍的天,

“牛羊肥壯駝鈴響,

“遠處的工廠冒青煙。

“來……來……”

大隊駐地外,大隊長王小磊一直望著轉場隊伍趕過一片坡地,又轉向一片凹地,漸漸不太看得全整個隊伍。

他身後稀稀落落站著幾位同來送彆的社員,他們有的偶爾講兩句話,有的隻望著遠處無際的草原和天怔怔出神。

大隊裡忽然傳來奔跑聲,一人頂著個綠色的雷-鋒帽,大步趕到近前,在大隊長等人都望過來時著急地嚷嚷:

“林同誌呢?已經走了嗎?”

“早就走了,你怎麼才來送彆?”大隊長還以為雷-鋒帽是來給林雪君送行的,腦子裡還在想,林雪君給對方治過啥牲畜。

“不是,我是來求醫的啊!”

雷-鋒帽指了指跟著他一起跑過來的一條蒙獒:

“我的狗嘛,紮那,一直瘦嘰嘰的,怎麼吃都不長肉,有時候還站在那裡乾喘,也不咳嗽,不知道是什麼病。身體虛,每天都要跟我睡屋裡,這樣下去活不成的。

“林同誌不是救狗嘛,起死回生的,奧都家的臭耳朵狗都給治好了,不僅不臭了,還說是缺鈣。我的狗也不知道怎麼了,林同誌肯定一看就知道。

“哎呦,我怎麼來晚了?這可咋整,也不知道我的紮那能不能熬到林同誌從春牧場返回來——”

雷-鋒帽急得直拍大腿,朝著遠處草原探頭探腦,越想越懊惱。

‘紮那’是蒙語大象的意思,大隊長低頭看了看那條叫‘紮那’的蒙獒,骨頭架子看起來倒是不小,但瘦得跟大耗子似的,哪有一點像大象的。

“林同誌他們走了沒多久,你不如把狗綁背上,騎馬去追試試,說不定還追得上。”站在邊上充滿離愁的衣秀玉忽然開口。

雷-鋒帽看了眼衣秀玉,一下便瞅見了被衣秀玉塞在蒙古袍裡帶出來的小邊牧糖豆。

“這就是林同誌從鬼門關裡救回來的狗子?”雷-鋒帽一步走到衣秀玉身前,眼睛瞪圓了仔細打量糖豆。

小糖豆被雷-鋒帽的忽然靠近嚇得直往後縮,愛看熱鬨的本能又讓它沒將腦袋全縮回衣秀玉的袍子,眼睛還露在外面,水汪汪地打望雷鋒帽。

“鼻子濕的,眼睛亮的,活了!”雷-鋒帽瞧著糖豆的精氣神就知道傳言不假,他又拍一下自己大腿,轉身便跑回去牽自己的馬。

不一會兒工夫,雷-鋒帽果然將自己的狗子紮那五花大綁在背上,駕著馬兒得得得地追向轉場隊伍。

3個小時後趕回來,雷-鋒帽在忽然下起來的小雪中破風歸來,路上逢人便驕傲地將手中的一張紙舉高,使之迎風招展。

不等彆人問他拿的是什麼,已主動嚷嚷著炫耀:

“是林同誌給開的藥方子!叫‘化蟲湯’!”

“乾什麼用的啊?哈哈哈,這你都不知道?驅蟲的唄!”

這一天,雷-鋒帽將藥方舉高在風中飄揚的那個得意樣子,被大隊愈發稀疏的社員們調侃了好長一段時間。

也是這一天,在林雪君出發春牧場幾個小時後,‘獸醫衛生員林同誌連狗都能治,比場部的獸醫還全能’的消息,被端上了大隊駐地家家戶戶的炕頭。

成為大隊駐地僅剩的社員們津津樂道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