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排隊打肌肉針(5更)(1 / 1)

草原牧醫[六零] 輕侯 20362 字 3個月前

孟天霞和劉紅都不在, 知青大瓦房裡就隻有林雪君和衣秀玉兩個人。

窗外是黑洞洞的草原和隔很遠的蒙古包鄰居,房子後面是連綿的大山,山上全是森森高樹, 晚上出門上廁所的時候,往森林裡望一眼都覺得膽寒, 影影綽綽的仿佛全是鬼魅。

兩個姑娘膽子都不大,夜裡上廁所都要手拉手一起, 於是就養成了一起喝水,等兩個人都特彆想尿尿了才搭伴出門的習慣。

要想上大號, 都要等真的有不少存量了, 才肯一起跑出去上旱廁。

起初一起上廁所時, 姑娘們還有點不好意思。漸漸習慣了, 甚至能一起邊上大號邊聊天了, 衣秀玉還擁有能一邊蹲坑一邊唱歌的絕技,她說她不怕臭,她怕冷怕黑怕鬼。

林雪君就說:“世上沒有鬼,我們要做堅定的唯物主義戰士。”

“那我也害怕, 我唱歌它們就都不存在了。”衣秀玉總是倔強地堅持,該唱歌還是要唱歌。

林雪君心想這是因為現在是冬天,旱廁裡根本稱不上臭。你等夏天再看, 要是到那時候你還能一邊蹲坑一邊唱歌, 我才服你是個勇士。

在草原上的生活, 苦能忍, 最難熬的是無聊。

林雪君和衣秀玉能聊的八卦很有限,她們這兩天挖掘了新的娛樂形式,那就是一起在油燈下寫東西。

衣秀玉寫日記,林雪君寫文章。

以前整日要學習, 哪有時間讓你實現什麼當文豪的夢想。但現在可不一樣了,晚上不做工的時候,大把時間都是自己的。隻怕時間太多沒什麼事做,根本不缺自由時光。

她們跟大隊的鄉親們還沒有那麼熟悉,沒辦法融入進去跟大叔們打牌,那隻好寫東西。

林雪君寫好今天關於草原勞作的體悟、記錄了今日看到的美景,又組織組織將這些段落整合成一篇讀起來還不錯的散文。

她將自己這些日子寫的東西都整理好,覺得等自己老了,說不定可以將這些文章整理成冊,留作紀念。

將幾篇文章折好收進抽屜,合上之前,忽然瞄到前身寫了一半的信,和一個筆記本。

踟躕幾息,她將之全部抽了出來。

把本子和信件擺在桌上,她左右看看,率先翻開了筆記本。

上面隻有半篇未寫完的日記——

【我出發後的每一天,完全是糟糕的每一天,連自己都不明白到底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要來到這麼冷的地方。我一得知將去的地方比這裡更冷,就覺得生活無望。今天雪大得很,寫給爸爸的信要許久才收到,我何時才能回到溫暖的家裡去。我想念嘮叨的母親,想念嚴厲的但是總能替我解決問題的父親。我很少生病,但現在我感覺到我即將要生病了。我很難受,手腳凍得十分痛,睡得不好,吃得不好,就算是沒有生病,這樣的感受也像是生病一樣……】

她的字越往後越潦草淩亂,顯然是書寫的過程中,手越來越冷、越來越僵硬造成的。

林雪君手指撫摸了下前身控訴苦難的文字,猶豫幾許後,啪一聲將本子翻轉。

跟衣秀玉借來墨水,為鋼筆吸飽墨汁,之後在本子上一筆一劃寫下:

【獸醫日誌】

墨藍色的墨水浮在有些毛糙的紙張上,幾秒鐘就變得乾燥了。

她於是繼續寫下第一個案例:

【母牛人工授西門塔爾種精,小母牛生大牛犢,導致難產……】

接著是第二個案例:

【與上例同,母牛出現脫離倒臥情況……】

她詳細記錄了病症,診斷方法過程,治療過程和最終結果。

又補充了如何預防等知識點,這才接著寫第例:

【羊羔鼻腔異物取出】。

將秘密記錄在筆記本上,想起牧民們好奇治法時乾著急的樣子,林雪君仍忍不住莞爾。

油燈搖晃出微弱的劈啪聲,爐灶李的火焰則發出很大的劈啪爆裂聲。

衣秀玉書寫時筆尖掃過紙張唰唰嚓嚓個不停,木塊被燒斷,掉落時發出噗的一聲。

窗外風聲嚎叫,房簷、樹木也被風搖得嘩啦啦個不停。

在這裡沒有城市的聲音,隻有自然的鳴奏,高高低低交映不斷。

個實操病理記載完畢,林雪君抬起頭輕輕拂過摸起來有些毛茸茸的紙張,露出微笑。

她歪著頭,微眯著眼,困倦倦地聽這一首交響樂。

新生活展開翅膀的交響樂。

臨睡前,林雪君將前身未寫完的求救信揉成團,扔進爐灶。

火焰一瞬亮燃,舒展的信紙搖身裹上赤紅色新衫,再一翻轉,便化成黑灰散落無蹤了。

第二天早上,林雪君整理書桌時,重新折起的信紙上,已經沒有了任何求救字眼。

她向父母述說了自己在這裡的生活,講了草原的廣博和牧民的熱情。她仍要留在這裡建設祖國的邊疆,此心安處是吾鄉。

她不再需要父母幫她回北京,她隻希望父母能郵寄幾本關於獸醫、畜牧業的書籍……

將信封進信封收進抽屜,林雪君穿戴整齊,穆俊卿的敲門聲便響了——他如約送來半袋白糖。

林雪君將沉甸甸、晶晶亮的白糖捧在手心,喜歡得恨不得抱一下穆俊卿。

“謝謝穆同誌的支援,人民不會忘記你的奉獻。”林雪君故意雙手捧了白糖,在面前舉高,朝著穆俊卿笑得眼睛彎彎。

“省著點吃。”穆俊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最後望了一眼那半袋白糖,才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林雪君轉身以勾開房門,捧著白糖衝進屋,高興地大喊:“衣同誌,快看穆同誌給我們送什麼來了!”

“啊!啊啊!白糖!”衣秀玉當即放下插在饅頭裡的筷子,轉身就過來迎。

兩個人將白糖當鑽石一樣捧著,小心翼翼地分成兩半,一半放起來留給孟天霞和劉紅,剩下一半才倒入小碗裡端上桌。

衣秀玉歡天喜地地把兩摻面饅頭端上桌,又盛了兩碗碴子粥。

“多放點,彆省著,咱倆的目標就是今天早上把這小半碗白糖,一次性吃光!”林雪君大聲宣布。

在衣秀玉不敢置信的目光下,林雪君毫不猶豫地捏著自己的饅頭,讓它在白糖碗裡來了個大頭朝下的深紮。

之後捏起沾滿糖霜糖晶的熱騰騰饅頭,把嘴巴張到最大,惡狠狠來了一口。

糖霜最先接觸到舌尖和口腔黏膜,隻是感受到那種分明的顆粒感,哪怕還未嘗到甜,林雪君已經感到了幸福。

白糖明刀明槍的甜,真像匕首一樣在她的大腦神經上狠狠插刺,大量的多巴胺被刺得噴湧,讓她發出幸福的喟歎,閉上眼睛歪著頭,縮起肩膀,露出仿佛即將高歌一曲、正醞釀情緒的歌唱家的表情。

衣秀玉隻是看著林雪君的樣子,就已經饞得口水泛濫了。

她便也學著林雪君的樣子,捏起饅頭在白糖碗裡遨遊……

林雪君仍閉著眼,糖的甜味之後還有饅頭的面香。

麥芽被加熱後也會釋放甜味,但那跟白糖的鋒利的甜不一樣,面食的甜是溫柔的、細膩的,慢慢通過味蕾傳遞給大腦,那種感覺……像被擁有淺淡甜味的棉花糖包裹住,甜味是一絲一絲滲進來的。雖然不強烈,卻格外綿長。

深吸一口氣,林雪君想,以前還常常跟同學家人去吃大餐呢,怎麼那時候沒覺得吃好吃的東西時,是這樣的幸福呢?

不敢置信,隻是饅頭蘸白糖而已……

饑餓、寒冷和勞動大概真的是最好的調味料吧。

睜開眼,她舀了一勺白糖在粥裡,用勺子慢慢攪拌,等白糖化開了,才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喝。

溫熱的粥好香,還有饅頭所沒辦法帶來的強烈的飽足感灌入口腔,傳遞給大腦。

在這個時代,物資的確匱乏得過分。

但情緒上的享受,卻好像被放大了好多倍。

怪不得那些牧民們總是笑,站在大風中冷得哆嗦,也能一邊聊天一邊仰天哈哈哈。那些微小的趣事,被這個時代加以化學催化劑,再投射到大家大腦中時,一定變得無比強烈地有趣了。

就像這小小食物的美味,也被無形催化一樣吧。

兩個小姑娘就著小半碗白糖,居然吃掉了個大饅頭,小半鍋碴子粥。

她們自己都驚呆了,真不知道這樣小小的身體,怎麼裝得下那麼多食物。

飯後,衣秀玉牽著她的蒙古小馬做放牧前的準備,林雪君則趕去倉庫領藥和獸醫會用到的各種東西。

之後又找到劉紅跟隨放牧那天接產的母羊和羊羔,做了檢疫後確認是染布病的病畜。由於布病是牧區較嚴重的牛羊共患、人畜共患疫病,林雪君立即喊了大隊長召集不參與放牧的大隊社員。

她針對長時間與母羊同圈的母畜做檢疫,沒問題的放行出圈,有問題的另湊一堆。

歇息一陣,林雪君又開始對大隊所有棚圈做檢查,發現大概由於棚圈衛生做得好且及時,母羊又沒有流產、沒有在生產時導致大量其他健康牲畜接觸,傳染的病畜隻有另外3隻母羊和4隻小羊。

林雪君將這些母羊圈在一處後,又請大隊長將棚圈做了一次徹徹底底的殺菌消毒。

之後為接觸過病畜的人做過簡單消毒處理後,大家開始對其他牛馬圈裡的牲畜做抽檢,發現都沒什麼問題。

一大早上忙活下來,林雪君隻覺得兩眼發黑。

在忙碌的人群中找到大隊長,她直呼忙不過來,需要幫手。

大隊長一陣為難,最後還是將阿木古楞留下來,讓他給林雪君打下手。然後又拉了男知青隨同老牧民代替阿木古楞去放牧。

由於要做檢疫,今天放牧時間拖後了很久。等終於可以放行時,牧民依次到林雪君面前領了種草藥。接下來放牧的過程中,要一邊看牲畜,一邊比對著找草藥,發現了這種,要采回來交給林雪君。

牧民走了,大隊長對林雪君問出自己的疑惑,為什麼大隊之前都不是疫區,怎麼會有母羊患病。

林雪君谘詢了幾個問題,了解過大隊情況後,基本推斷是放牧過程中,母羊可能接觸過患病野黃羊的糞便之類。

因為布病病菌在土壤中可以存活100天,凍結對它幾無影響。

大隊長聽了很是緊張,害怕大隊的牲畜都得布病。畢竟這病菌在奶酪中可存貨25~67天,在毛皮上可以存活4個月,會嚴重影響牲畜的商用價值,更不要提傳染給人的可怕後果了。

林雪君忙安撫大隊長,病菌不耐熱,60度30分鐘就能晚上殺死了,陽光直射下1個小時就死了。

所以接下來做好棚圈消毒,給所有牛羊曬好太陽就行。

這幾隻病畜數量少,所以宰殺時注意防疫,之後高溫烹煮,還是有可以食用的。宰殺處理後,仍可以提交場部作為牧業成果計數。

檢疫工作安排完畢,林雪君才鬆口氣。

這時候她總算知道為什麼獸醫衛生員的工資比牧民高了,勞動密度真的太大了。

昨天晚上一位戶主說的乾吃不長肉的牛,林雪君初步判定是肚子裡有蟲,因為母牛正揣著牛犢,隻得先吃些溫和的驅蟲中藥,場部的驅蟲藥粉得等母牛產犢後才能吃。

另一頭打噴嚏的小牛,也被判定為肚子裡有蟲,肺吸蟲。阿木古楞騎在木棚架上壓按住小牛,另一個大漢擺開小牛的嘴,林雪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它灌了驅蟲藥湯。

如此這般,將那些留下來的狀況不佳的牲畜們一個一個地深入檢查和處理,跟打仗一樣。

等他們從牛棚裡出來時,各個褲腿上都沾了牛糞,身上臉上也全是草屑和泥土,狼狽不堪。

阿木古楞還有心思認真表態:“你比我更狼狽。”

“半斤八兩!”林雪君伸手沾了牛食槽裡的糠,在阿木古楞顴骨上一抹,隨即哈哈笑道:“現在你比我更狼狽了。”

“……”阿木古楞撅起嘴,簇起眉,不想搭理她了。

林雪君卻在他身後笑得更大聲,真是可惡。

拐到一處雪又厚又白的地方,阿木古楞忽然轉身抓住了林雪君的手腕,小小的個子,力氣卻極大。

林雪君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呢,隻覺腿上被劃拉了下,接著便是天旋地轉,人已倒在雪堆裡了。

“喂!你的拳腳怎麼可以對著自己同誌?”林雪君掙紮著想從雪堆裡站起來,可是雪又鬆又厚,她撲騰兩下,像在雪堆裡仰泳一樣。

阿木古楞終於不噘嘴了,他噗一聲,接著自己直挺挺趴在她身邊,在雪堆裡壓出個人形。

見他也‘有難同當’了,林雪君才沒繼續叫嚷。她坐在雪中,揚起散雪往阿木古楞身上埋,以報自己被絆倒之仇。

阿木古楞混不在意她揚過來的那點雪,爬起來後,他跪在雪堆裡捧起雪搓洗臉和衣服。很快,他臉上身上的草屑贓汙就被洗乾淨了。轉過頭,男孩子朝林雪君一呲牙:

“還是你更狼狽。”

林雪君看著他的樣子忍不住哈哈笑,隨即一翻身,也學著他的樣子跪在雪地裡洗臉。

路過的鏟雪大叔瞧見他們兩個在這裡玩,舉起鐵鍬揚了兩鏟子雪灑向他們頭頂。

於是,林雪君洗完臉一抬頭,就見飛舞的晶瑩雪沫隻在他們頭頂翩飛。她覺得自己像是住在水晶球裡的童話人物,不知是誰拿起水晶球搖一搖,她的頭頂便開始下雪了。

雪花落在帽子上、圍脖上、肩膀上,還有睫毛上。

她轉頭看向同樣被披灑了一身雪花的阿木古楞,呲起牙:“一點也不狼狽。”

………

忙忙又碌碌,林雪君覺得自己已經乾了一萬件事,可一看時間,才十一點。

居然還沒到吃午飯的時間,早起也太充實了吧。

簡直充實過了頭。

她隻得又帶阿木古楞去整理從倉庫裡領出來的藥品,在大量藥材等雜物中,她發現了一大批疫苗和針管等器具。

問過倉庫保管員才知道,這是場部前陣子運過來,給新生羊羔準備的。說是藥先送到,之後所有冬羔都下生後,場部會從第一大隊開始安排獸醫衛生員過來給羊羔們打疫苗。

林雪君便再次跑去找大隊長,商定了晚上牲畜們回棚後,她給半個月齡的羊羔接種疫苗,趁轉場前把疫苗打完,這樣大隊轉場時就不用帶著這匹又重又珍貴的疫苗一起去春牧場了。

確定好這事,林雪君帶著阿木古楞把所有疫苗都搬到了大隊長家。

棚圈裡冷,疫苗會被凍裂凍壞,所以都先放在大隊長家。到時候小羊羔放牧回來,直接趕到大隊長家院外,挨個排隊到大隊長家倉房裡打針。

大隊長喊了幾個漢子過來幫他收拾倉房,擺出人可以坐的位置、可以綁住小羊羔的大桌子、能放針管藥劑的桌案等等。

接著又把院子清理出來,劈好柴堆好,等到了晚上直接在院子裡點個篝火取暖,這樣牛羊和人都不會凍著,藥劑也不會凍壞。

如此忙忙活活,時間眨眼就過去了。

再看表,已是13點多。

大隊長瞧了瞧累傻的阿木古楞和林雪君,這倆孩子,一個13歲一個16,一個是孤兒,一個是孤身從北京跑過來支隊的。

到吃飯時間,他倆都沒地方去。

蒙古族牧民們都在家裡吃磚茶泡餅配所剩不多的奶豆腐一類奶製品,漢族的回家了則有母親或媳婦做好的酸菜燉粉條一類吃食。

難道讓兩個孩子去大食堂嗎?

放牧的白天,大食堂都不開灶的,隻有硬餅子窩窩頭賣……

這麼一想,兩個忙活一上午的孩子越發顯得可憐巴巴。

“都來我家吃飯。”大隊長大掌一揮,乾脆將兩個孩子全請進自己屋裡了。

林雪君這是第一次看見大隊長的蒙古族愛人薩仁,對方早在屋裡做好了飯菜擺在灶台上保溫,此刻正坐在炕上織毛衣。

瞧見大隊長帶人進屋,她立即笑著跳下大炕,走過去接大隊長脫下來的羊皮帽子。

大隊長給薩仁介紹林雪君,之後轉頭對林雪君道:

“這是我愛人,她不會說話。”

說著,大隊長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林雪君驚愕一瞬,忙也轉頭朝薩仁笑。

薩仁面相很老,看起來比大隊長還年長一些,眼尾等處的皺紋看起來很深。但她眼睛很明亮,笑起來的樣子明媚親切,有種從內而外的充滿韌勁兒的特殊美感。

她一手拉了林雪君,一手拉了阿木古楞,都帶到炕桌邊,之後便去端飯菜。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幾乎同時又從炕上跳下來,跟在薩仁身後幫忙拿碗拿筷子。

大隊長從櫃子裡拿出今年剩下的最後一小罐楊乃子果醬,放在炕桌上。

楊乃子是一種紅色的小果子,又名胡頹子、月棗,做成果醬後酸酸甜甜的,是山裡人特彆喜歡的吃食。

林雪君小時候,母親常常在海拉爾市集裡買楊乃子鮮果,洗淨後拌白糖吃。

果子咬開了爆出酸酸的汁,五官都皺到一起。之後要立即用口水把果子上沾的白糖粒化開,用舌頭抿啊抿的,很快酸味和甜味融到一起,五官便舒展了,露出幸福的笑容。

後來她吃到許多諸如火龍果、榴蓮等家鄉沒有的新鮮水果,但這一味童年記憶卻好久沒再嘗過。

從大隊長拿出那一小罐果醬起,林雪君就沒挪開過視線。

大隊長瞧見她那個沒出息的饞樣,忍不住哈哈笑道:“你在北京肯定沒嘗過這東西,一會兒讓你開開眼,嘗一嘗咱們北方山裡的野果子。”

“我知道楊乃子,又叫胡頹子,果實可入藥,可以降血糖血脂、抗炎鎮痛,對肺虛咳喘、久瀉久利也有奇效……效果可多了,反正根、葉、果子都是中藥,各有對症。”林雪君幫忙將筷子擺好,反過來給大隊長科普。

“哎呦,這些我倒不知道,我就知道它果子好吃了。”大隊長哈哈大笑,將果醬擺在桌上,摸了摸下巴道:

“我們老吃這個的,怪不得身體倍棒呢。”

四個人全盤腿上炕,圍炕桌而坐。

四個饅頭,6個蒸得軟糯的小土豆,一個乾菜湯,一盤酸菜燉粉條,一顆醋蒜,一小碟奶豆腐。

這是林雪君到第七大隊以來,見過的最豐盛的午餐。

早就聽說各家各戶自己做飯的,都比在大食堂吃得好,到今天林雪君才知道到底可以好多少。心裡愈加暗暗打定主意,明年秋天一定做全大隊排行第一的倉鼠,把各種食物都囤得多多的,入冬後每天在家裡吃得豐盛又飽足,把自己養得圓圓的。

決不能像今年冬天一樣,初來乍到,啥也沒有,隻能去大食堂滿足基本的溫飽。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坐在桌邊,既饞又拘謹,他們禮貌地坐著等主人家先動筷。

薩仁看著他們的樣子忍不住地笑,執筷便給他們各自夾了一塊奶豆腐——母羊產冬羔的時候正直深冬,掉膘少草的,奶水不足,牛馬駱駝這會兒又都還沒產崽,所以現階段稱得上是草原上最缺奶的時節。

這時候還能吃上奶製品是非常難得的,因為珍貴,才專門要在待客的時候拿出來,率先給客人品嘗。

林雪君忙道謝,隨即在薩仁期待的眼神中,將奶豆腐送入口中。

羊奶熬過奶皮、濾去酥油後剩下的奶渣,經過發酵、過濾、熬煮、壓製、定型才做成的奶豆腐,可以在冬天存放很久。

它做零食也可以,做乾糧也行,泡在奶茶裡吃同樣是美味。

林雪君小時候就很喜歡它酸酸甜甜香香的味道,每次連吃一碟又一碟,正餐都省了,吃得精神奕奕,總要上躥下跳地把家裡折騰得烏煙瘴氣才知道累。

她還記得自己六七歲的時候,有一次揣了一兜奶豆腐去流浪,玩累了鑽到牧人晾曬的草垛裡睡著,直睡到天黑透了才從暖烘烘的草垛子裡鑽出來。

當天家裡人還以為她去河裡玩被衝走了呢,為了找她,幾乎驚動附近所有牧民。

媽媽看到她滿身草屑,一邊嚼奶豆腐一邊溜達回家,氣得撈起她就是一頓打,把她屁股打腫了才罷休。

從那之後,媽媽總是把家裡的牛肉乾、奶豆腐等零食全放在她拿不到的地方,這樣她就算出去野,隻要肚子餓了總會知道回家……

薩仁阿媽做的奶豆腐跟媽媽做的,味道上似乎有些不一樣。但同樣的酸香美味,林雪君口含著它,等它慢慢化開,伴著這味道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少時歲月。

之後咬一大口饅頭,再咽一大口粥,慢慢消化掉奶豆腐的味道後,才接過大隊長遞過來的羊乃子果醬,用小刀把饅頭切成片,刀尖挖些摻雜果粒的果醬,均勻塗抹在饅頭上。

窗外天陰沉沉的,風將山坡上的雪吹到駐地上,卷起一場小雪紛紛揚揚。

熟悉的酸甜味果醬濃鬱的味道散開,林雪君雙肘支在桌面上,屁股底下是又厚又軟的炕褥,上午勞作時被風吹透的棉褲早已被火炕烘得暖融融,冰屁股也熱乎了。

大隊長對林雪君這個新客人講起自己和愛人的故事,在北方草原邊呆久了的人,喝著粥都能喝出一種微醺般的開朗氣質:

“……剛認識的時候,是會講話的。

“……隔了幾年再見到,就不會講了。

“……發燒,那時候哪有藥啊,活著都艱難。

“我也挺知足的,還能見到,就比見不到強。”

薩仁阿媽不會講話,但當大隊長講話時,她總是笑眯眯地聽著,好像他說的所有內容都很吸引人一樣。

她這表情總是促使大隊長越說越多,逐漸像個演說家。

林雪君捧著饅頭就著粥,聽著大隊長和薩仁的故事,不知不覺間楊乃子果醬就見了底兒。

等大隊長發現果醬被吃光時,已經來不及。

他捏起玻璃罐子,透著窗外並不明亮的光,看一眼見底的罐子,又轉頭看向嘴角還粘著紫紅色果醬的林雪君,做出可惜地模樣,邊拍桌邊道:

“才乾了半天工作,就騙走我半瓶果醬。”

林雪君不好意思地搓著耳根,臉上發燙,隻得對薩仁和大隊長傻笑:

“那……那我多乾點活……”

“哈哈哈,可得多乾點!多救些牲畜,讓今年產的新生兒們全活下來吧。”大隊長笑容漸收,講到這裡時幾乎透了幾絲滄桑。

每年牲畜們產仔,是最開心的豐收季節,但也是讓牧民們心疼的季節。

各方面因素影響,能活下來的新生兒總是有限的。

這片草場很好,它能把牛羊都養得肥肥壯壯的,可他們這群牧民卻不夠好,沒辦法讓牛羊免受寒冷、病痛的折磨。

大自然太強大也太不可測了,渺小的人類總是在品嘗無奈。

“我會努力的。”林雪君點點頭。

薩仁便笑著伸手摸林雪君的頭。

飯後,四個人一起整理飯桌刷碗,收拾妥當後,林雪君被薩仁拉到炕上,以手指丈量起她肩寬、腰圍還有臂長。

量好後,薩仁將這些尺寸記錄在本子上。

阿木古楞歪坐在炕沿處,一邊幫薩仁纏毛線,一邊道:“薩仁阿媽要幫你織毛衣了。”

他又扯開自己的羊皮大德勒,露出內裡的土黃色毛衣,“這就是薩仁阿媽給我織的,羊絨線的,很暖和。”

薩仁笑著點頭,又將阿木古楞拉到身前,雙手拍拍他肩膀,歪著腦袋左左右右地打量他。隨即扯開他的大德勒,發現他的毛衣果然已經小了,袖子甚至縮短到了小臂中央。

十幾歲的男孩子,漲勢很快。

薩仁於是又用她溫暖有力的大手幫阿木古楞做丈量,小少年炸開手臂,被阿媽安排著原地轉圈圈。

林雪君看到他雖然手黑黑的,藏在袖子裡的手臂卻特彆白。

草原上的蒙族人皮膚底色其實比漢人更白,是泛著些粉色的白。經過草原的洗禮,才逐年越來越黑。

如果他們注重防曬,就會成為草原上的美麗民族,而不止是悍勇民族。

大隊長為爐灶填好柴,走到薩仁身邊,看了看愛人在本子上做的記錄,念叨:“阿木古楞雖然比林同誌矮,肩膀倒是跟林同誌一樣寬了。再長幾年,一定是非常威武高壯的小夥子。”

阿木古楞被誇讚,一邊重新穿好羊皮大德勒,一邊紅了臉。

他低著頭,安靜地坐回炕沿,撿起亂七八糟的毛線,繼續幫薩仁阿媽纏線團。

林雪君靠著炕桌,一邊學著阿木古楞的樣子整理毛線,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大隊長聊轉場路上如何照顧動物的事項。

房間內隻有他們和緩的絮語聲,窗外的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夕陽稍有露頭,將遠處的屋舍照成淺黃色。

林雪君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夢裡好像又回到了那個被媽媽揍屁股的下午,她鑽到草堆裡睡覺,肚子裡的奶豆腐不斷釋放能量,讓她睡得又香又沉。

這一覺,她一直睡到自然醒。

卷著被子翻個身,她捋開滾得亂糟糟的長發,趴在被窩裡,她迷迷糊糊看到阿木古楞正坐在灶邊哢嚓哢嚓將細長的乾豆角絲剪成一截一截的。

轉頭,便瞧見自己正依靠著的薩仁阿媽。對方朝她笑笑,手裡的織針不停,小指靈巧地撥弄幾下毛線,它們就被編織成了平整的一片。

林雪君撐臂坐起身,懵懵懂懂地哼哼兩聲,好半晌才意識到,窗外那絢爛的色彩是晚霞。

霍地仰頭去看大隊長家的鐘表,16點23……

怎麼一閉眼一睜眼,就又到吃晚飯的時間了?

說好了吃掉大隊長家最後的果醬要好好努力乾活呢,結果就一睡一下午?!

……

像是為了答謝大隊長家兩頓飯一頓飽覺的招待般,入夜畜群們回巢時,林雪君給羊羔們打疫苗格外地賣力。

一針一個準,各個羊羔都被紮得嗷嗷叫。

大隊長家院子裡的篝火燒得轟轟響,火舌翻卷著舔向天空,黑沉沉的夜都被照亮了。

林雪君在衛生員王英的幫助下,依次給牧民們送過來的15日以上齡羊羔接種疫苗,打好針的羊羔會由阿木古楞和另一位年輕女社員做好接種標記,送出院子。

大隊長一邊維持秩序,一邊不斷地向牧民們強調:

“千萬做好接種和未接種羊羔的區分,如果重複接種會有生命危險。”

“接種疫苗的羊羔,一定要做好跟進觀察,如果3日內有不良反應,一定帶到林雪君同誌面前做進一步檢查。”

“小羊羔送進來接種疫苗前,一定要確定羊羔沒有什麼特殊狀況。如果有拉稀、精神不振等異常反應的,就先不要接種疫苗,留下來給林同誌做過檢查再做下一步定奪。”

院子裡人來人往、羊來羊往,人聲和咩咩聲不斷,但因為白天時對於哪裡排隊、哪裡打針、哪裡分棚等流程安排得很詳儘了,所以整片區域雖亂卻秩序井然。

大隊長站在院子門口,維持一會兒秩序,抽一口煙,時不時還捏起腰間掛著的鋁壺喝一口摻了幾滴酒的溫水。

他臉始終紅彤彤的,卻不純然因為那幾滴聊勝於無的酒液,更是因為此刻這熱熱鬨鬨的場面。

1月到3月出生的冬羔,大多數都已經滿了15日,可要等到獸醫依次接種結束,來到第七大隊給羊羔打疫苗,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羊快疫等疫病都是來得很快,幾乎出現症狀四個小時就能要羊命的可怕傳染病。這麼多新生的羔子在棚圈裡,有一隻得了病,大半羊羔都得完。

這種病菌廣泛的活躍在大自然,天冷等狀況都可能造成疫病的爆發,誰也不知道這種事會不會突然發生,什麼時候會發生。

一天不打疫苗,牧民們心裡就始終是懸著的。

他們不敢為冬羔降生而慶祝,隻怕高興得太早,萬一真有疫-情來,所有喜悅都會變成創痛,翻倍折磨你的精神。

他們隻能一邊做好棚圈的消毒和衛生,努力讓羊羔吃飽、不凍著,並日日期盼今年場部的獸醫能儘快來第七大隊。

如今帶著自己分到的冬羔來打針,許多牧民甚至產生不真實的恍惚感。

往年都要等到羊羔長到一兩個月才打得上針,常常是到了春牧場,等許久才能盼到獸醫坐著驢車帶著裝備來給羊紮針。

那時候經過艱難的轉場遷徙,往往已有許多冬羔熬不住長途跋涉、寒冷、勞累,甚至雪崩,死在了路上。

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解-放-後有羊放、有獸醫給打疫苗,已比過去好很多很多了。

這些以前過得太苦,容易知足的草原人,怎麼也沒想到,竟能在轉場前打上疫苗、做好防護保障……

幾位昨天還在糾結新來的知青林雪君行不行的戶主,如今站在大隊長家門口,排隊等自家負責的羊羔打針,終於產生了‘第七大隊有獸醫衛生員了’的真實感。

現如今,他們心底那點擔憂和懷疑,幾乎完全消失了。

這個16歲小姑娘的能耐完全超出她的年紀,她會給羊羔打疫苗!

瞧那一針一針,打得多穩多準啊。

那些給針頭消毒、吸藥液、找肌肉位置、紮針、推液、按揉羊羔被紮位置等動作,多麼瀟灑流暢。

簡直比說書人故事裡那些使劍的女俠還帥氣呢。

“怎麼樣?做得還不錯吧?”大隊長抽著旱煙,轉頭向一位戶主挑了挑眉。

“是,有獸醫衛生員和沒有就是不一樣,就跟有媽沒媽不一樣似的。”戶主砸吧著嘴,望著篝火後給羊打針後直起身猛錘腰的林雪君同誌,嘖嘖點頭。

“那不廢話嘛。”大隊長哈一聲,臉上露出得意神色。

“嘿嘿。”

“真像樣。”其他戶主也湊過來不住口地表揚。

“是首都派來的,我們牧民的保護者啊。”

“這些打好疫苗的羊啊,都不怕得傳染病了。”

“我今天晚上睡覺都能睡得更安穩了,哈哈。”

“可不咋的!”

“是,安心,真好。”

大隊長聽著戶主們的討論,笑容始終掛在臉上,一整晚都未褪去過。

如果說林雪君是打針打得手腕疼腰疼,那大隊長王小磊就是笑得臉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