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第 51 章(1 / 1)

濕熱的呼吸連同那道氣音, 一齊落進謝瀾安耳朵。

謝瀾安心頭就是一跳,眯眼推開他,卻忘了自己的手還在胤奚手裡, 向前一跌。

“女郎小心。”胤奚眼中迷著一汪找不見邊涯的水光, 黏糊地念了一句,骨節修長的手掌將她的手腕攥個嚴實,指腹貼合她的脈搏,揣寶貝似的將人護在懷內。

他仿佛害怕摔壞了珍寶,不覺用上了習武之人的力道。

謝瀾安一掙未開,被撲面的酒氣籠了懷, 其中又摻雜著一股不知從何來的幽隱淡香,她抬眸:

“放肆。”

是她先臨時起意哄誘又如何,她犯不著和個醉貓認栽。

胤奚察覺掌心下的掙動,本能便卸去力道,撒開了手。

他眼瞼紅紅,鼻尖也是紅紅的,不得其法地攔她, 又不敢碰她,惶惶的, 也有些委屈了:“你凶我麼,衰奴乖的……”

謝瀾安額角發漲, 說他醉了吧,他還記得自己比她年長一歲, 說他沒醉吧, 這種話清醒的胤奚決計說不出來。

不對,他好像也說得出口……

“我也許學得慢,但我趕路很快……女郎走在前面不用等我, 但是彆總看彆人……”

謝瀾安不知他在嘟噥什麼,隻覺這聲調快軟出水來了。眼瞅著這人又要蹭過來拽她袖子,謝瀾安果斷後退兩步,背過身。

她冷靜地拍拍許是酒熱的臉,頭也不回地指向阮伏鯨的舊舍:“去。”

她隻求了結此事,早去休息。胤奚怔茫過後,卻不得了,睫扇也開揚了,桃花形的眼睛也一遞一遞亮起來了。

他看看眼前的背影,又回頭望望那間房屋,仿佛兩邊都不舍,最終還是選擇磕磕絆絆地繞到謝瀾安面前,俯臉一個勁兒找她眼睛。

仿佛有一句很重要的話,定要看著她的眼睛說。

“女郎對衰奴真好。”胤奚說。

謝瀾安對上那雙眼,一靜。

她忽然憶起廟會那一夜,胤奚站在燈火之間,臉覆狐狸面具的樣子。

那夜她便是憑著這雙春水含情眼,認出了他。

此時,男人眼尾含著蜜糖做的鉤。

謝瀾安很快瞥開視線,“給你間屋子便是好了,這點出息,隨便誰來都能領走你了。”

“不啊。”狐狸般俊秀的小公子認真搖頭,“女郎救我出水火,予我以同袍,教我以詩書……女郎,把我看做一個平等的人啊。”

倏爾,夜風撩動了謝瀾安鬢邊的花蕊。

毀譽非讚,她從不在乎,可他甜美溫膩的嗓音,實在動聽。

謝瀾安撚著指腹抬眉,“你究竟醉沒醉?”

胤奚一溜煙往東廂去了。

那生怕有人反悔,一推門就鑽進去的樣子,讓謝瀾安笑了一聲,心想看他明日醒來羞是不羞。

她轉身往自己屋裡走,忽聽東廂傳出咕咚一聲悶響。

謝瀾安無奈地捏捏眉心,進屋後,轉過屏風吩咐束夢:“叫兩個小廝去照顧一下,再……熬些醒酒湯給他喝。”

“是。”已經在湢室備好熱水與巾帨的束夢應了一聲,她看向娘子的臉色,輕聲詢問:“不用叫護衛嗎?”

謝瀾安聽後一愣。

方才胤奚再怎麼纏人,她都沒有想過,其實可以叫護衛來把他趕回幽篁館一勞永逸。

也罷,那醉貓兒一身軟綿綿,看著無害,叫人把他四仰八叉地打出去,未免落個苛刻之名。

至於表兄……他說得也沒錯,表兄大度能容,想來不會為這點小事計較。

·

耀眼的朝光映上窗欞,胤奚在一片頭疼欲裂裡醒來。

他睜開餳黏沉重的眼皮,發現自己睡在一間陌生的屋子裡。

胤奚瞬間繃緊背脊坐起身,他打量著屋宇,屈腿坐在床褥間上回憶了一會,眼裡的警惕消散,變成一種不可思議的驚奇。

真的成了?

怎麼成的……

腦子裡還含混著宿醉的昏沉,他完全記不起發生過什麼。

胤奚心有忐忑,尚不確定此間便是上房的東屋,頭重腳輕地下榻。

他趿上軟舄,才推開門扉,便看見身著朱紅大料繡鶴朝服的女郎,從隔壁出門,踏階而下。

這不是上房還能是哪裡?胤奚眸底浮光躍金,在謝瀾安看過來時,他抬手理好自己的衣領。

謝瀾安神清氣爽地揚揚眉,“醒了?”

和平時一樣的神情,分不出喜怒。

胤奚隻遲疑了瞬息,便沉穩下來,翩翩見禮,宿醉後的妙喉沒有絲毫嘶啞:“女郎要去上朝吧,如此……我稍後便去孔子巷,往謝氏五叔公家走一趟。”

他說完頷了頷首,當得起一句姿清氣朗,踅身便要回屋洗漱。

“站著。”謝瀾安淡淡開腔,瞥向故作鎮定的人影。

想當作無事發生?不知她就等著看他今早醒來的模樣麼?

謝瀾安壓平嘴角,淩淩地走過去,“昨夜的事還記得?”

胤奚呼吸放輕,凝著女郎的臉吞咽了一下,鎮定地點點頭。

謝瀾安目光挑剔地審視他,不怎麼信。“那拿來吧,”她面無表情地攤開一隻手,隨口詐他,“昨天你答應給我的東西。”

胤奚抬眼不確定地問:“是……我的心嗎?可否容女郎暫借我一世,讓衰奴好生為女郎效勞。”

謝瀾安心裡不防打了個突,她千想萬算,料不到他還有這樣一句話。

“你這張嘴,”她半氣半笑地碾牙,“了得。”

她拂身與他擦肩而過,頭也不回往外走著說:“我趕著上朝,莫以為花言巧語蒙混得過,等回來與你算!”

胤奚站在原地,目送她出門。他鬆下懸吊的心神,摸摸身上,除去後背和膝蓋有些疼,沒有其他事。

胤奚又努力地回想一番,還是對醉後的事毫無頭緒,猜想應是他昨夜冒撞,被女郎責打了,又罰了跪?

但最終女郎還是讓他留下了。

胤奚眼如春水,那麼,她大概並不怎麼生氣吧。

*

八月的最後一個大朝會日,百官肅穆,皇帝身邊自登基以來第一次撤走了垂簾。

龍椅居正位。

謝瀾安作為皇殿內唯一的女子,站在文臣隊列之中,左右分彆是她的兄長與郗氏兄弟。

她如今明面上還是三品繡衣內史,可誰都知道,經過中秋剿叛一事,謝含靈已是鯉魚躍龍門,更上一層樓了。

中常侍彧良在禦墀上宣讀詔書,飭外黨之罪,明克謹之法。而後皇帝大封功臣,會稽王護駕有功,加賜親王封號“襄”;謝策被擢為殿中侍禦史,郗符升為司隸校尉,郗歆為中書舍人,衛澤為尚書仆射,尚書令的位置則虛席以待崔膺。

其餘勤王有功者,皆官以光祿卿或中散大夫。至於六部尚書,曾效命於外戚的都革職查辦,三省六部各有調動。

王翱執笏立在文官之首,一直豎著耳朵,知道陛下將謝瀾安這個首功之人的封賞留在最後,一定大有文章。

果不其然,隻聽彧良最後道:“陳郡謝氏瀾安珪璋穎達,機警有鋒,為除後黨痼弊有首策之功,任為禦史中丞,欽此!”

太極殿上臣工覷覷。

女子禦史?而且官居禦史台之首!

王翱心中一沉。

他本以為陛下會將此女安排在兩省,卻不想竟然將她放到了清要的禦史台。禦史中丞是蘭台長官,掌彈劾諫議,督察百官風行,是個辦實事的位置。

既在其位,便謀其政,她所謀的能是何事?自然就是替皇上收回分散在世家手裡的權柄了。

王翱當即出列:“陛下,老臣以為不妥!”

“陛下,”他話音剛落,罕見盛服來上朝的荀尤敬出列,神色謹肅:“微臣有一事啟奏。”

陳勍道:“愛卿請講。”

荀尤敬正氣洵然,不去看丞相的臉色,看了看身後姿儀閒習的謝瀾安,說道:“聖上明鑒,謝含靈本是微臣的關門弟子,往昔委伺於太後,折衝於勢族,皆是臥薪嘗膽,司隙除奸。自春日宴以來,外界頗多揣測臣與學生斷絕往來,已剔除了她的學名,臣今日上告陛下,亦昭世人——此乃無稽之談,臣從未,從未懷疑過含靈的德操品性與忠君之心!且容老臣為學生正名!”

他對謝瀾安的態度,便決定了太學的態度,亦即影響到天下學子對她的態度。

王翱嘴角微微抽搐,知道清流已占上風,怪隻怪謝瀾安這一手廢外戚的計謀實在太漂亮。

“臣謝陛下厚恩。”謝瀾安目光明冽地環視殿宇,見眾人再無異議,揖首謝恩。她道:“臣有本上奏,臣請歸還驍騎、冘從、立射、積弩指揮之權。”

場中文武光是聽著這一連串的職稱,眼皮子就直顫。

京中一共才六大營,這個女郎一人獨掌了四門,太後娘娘真是心比天地寬啊。

陳勍沉思片刻,此事他早已知道,但有意做出君臣相諧的姿態,道:“其餘三營兵權交回兵部,重新篩選分編,至於驍騎營,仍歸謝中丞調動,配合中丞督察諸事。”

謝瀾安力言此舉不合規矩,辭讓再三,皇帝堅持,謝瀾安方謝恩受納。

王翱乜著眼皮就看他們演。

耳聽那女子又道:“臣再奏,臣有感於前車之鑒,請陛下廢去世家的給客製與府兵製。”

此言一出,在場的世家官員不由嘩然。新官上任三把火,這第一把火,到底燒到他們身上了。

謝瀾安目光清無纖塵,朗朗的聲音在恢弘的宮殿回蕩:“凡世家豪閥,族中多是田產萬頃,莊園無數,奴婢上千,此實有礙國格。臣以為,世家應消減蔭戶,上品世族一氏不可過八十戶,次一等不可超五十戶,再次等不可過二十五戶,依此類推……再減府兵,上品士族不可過五百人,次一等不可超二百五十人,再次等不可過一百五十人,依此類推……”

她顯然早有腹稿,說得不急不徐。禦史台的朱禦史頻頻點頭,世家官員們卻被她那一串串數字念得頭大如鬥。

世家的蔭戶,都是用來給自家耕田、服役、打理莊園,而不用給朝廷繳納稅賦,是真正實私戶而損國庫。

各家有多少蔭戶,門客,雜人奴,除非宗主自己交代,誰都說不清楚。

如今要限製在一氏八十戶之內,一戶按十口人算,也有近千人之多,這已是謝瀾安給世家留了餘地,想以此換個兩方各退一步,順利推行新法。

可正所謂由奢入儉難,掉了這麼大一塊肉,誰能不心疼?

很快有人忿忿道:“叛亂初平,正是人心動蕩的時候,不宜大改風俗。謝禦史如此苛人以嚴,不知陳郡謝氏是否以身作則啊?”

謝策道:“我謝氏按此規格,正著手削減蔭戶與府兵,敬請諸公隨時監督。”

對方一聽,便醒悟過來,若謝瀾安沒有魄力整肅宗族之內,她今日如何能站在這裡,向世家亮刃!

這是個對彆人狠,對自己更狠的女人啊……質疑者沒法子,向王翱求助:“丞相,丞相您說句話啊……”

王翱閉了閉眼。蠢物,今日有功一派風光無兩,你看大殿上,有幾個敢出聲反駁的?可謝瀾安提議是一回事,到了底下落實時,不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嗎。

他且虛與委蛇:“老臣謹遵陛下旨意。”

陳勍微微點頭,尚算滿意。謝瀾安這時目光輕沉,“陛下,臣還有第三事要奏。”

“講。”

謝瀾安:“臣的從叔公謝辛夷,與原氏老宗主原得一,二十年前合夥謀利,致使浮陵銅礦坍塌,導致一百餘名匠工及其親屬命喪黃泉。”

“什麼?!”荀尤敬心驚地轉過頭。

連陳勍事前也沒聽謝瀾安透過口風,他冠上旒珠輕動,注視神色清毅的謝瀾安,“你所言當真?”

“臣不敢妄言。人證……已死無對證,但臣已收集物證。”

謝瀾安行至中庭過道上,在遊龍雕柱之間,掀袍跪天地,一字字道:

“我謝家對不起這一百餘條冤魂,謝含靈代謝家罪己,願明告天下,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