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 43 章 她從未自詡是好人。(1 / 1)

幾隻黑尾雨燕落在烏衣巷高垣相連的蝠紋瓦當下, 叼梳羽翎。王家的書房,四窗皆閉,焚香清幽。

“父親, 太學那邊已經安排好了。不是咱們的門生,是個三流門閥出身的血性郎君, 姓楊。”王道真對王翱低聲道。

坐在紅木獨榻的王翱品了一口茶, 眼裡露出寧靜悠遠的笑意。

“太學生,本就是天下讀書人之口舌啊。此時不發聲, 如何對得起他們終日掛在嘴邊的仁義道德?”

雨燕倏爾展動剪翅, 從王氏飛入了對巷相鄰的謝家階庭,那對漆亮的鳥目俯瞰著黛瓦粉牆環水連林的五進宅院, 映出議事廳的倒影。

議事廳——如今不知被誰第一個戲稱為“文杏院”了,隻因這三房院落中植有成片的文杏樹, 一入仲秋,枝頭繁茂的扇形葉片由碧色變為金色, 炫耀眼目。文杏裁為棟梁,又是極好寓意,所以在謝府任事的大夥便叫開了。

閣中有沙盤,其中插豎的旗幟已比兩個月前複雜很多。

謝瀾安立於沙盤前, 手指東邊方向,“青州已克, 北府軍在渡黃河時遇到胡兵阻擊,大司馬不回報軍訊, 折損尚未明確, 但據阮伏鯨傳回的消息,過河的大玄軍隊仍在向虎牢關進發。大司馬存了畢其功於一役的心思。但,戰線拉得過長了。”

崔膺凝眉。

半晌, 先生方道:“虎牢關是洛陽城東邊門戶最重要的一道關隘,此關之於洛陽,正如石頭城之於金陵。大司馬驍悍莫當,深入敵腹,可破北胡膽氣。”

然而,拓跋氏早已不是百年前披發左衽入關的野蠻人了。胤奚心中接口。

北地朝廷這些年力主漢化,學漢人的王霸之道治國,頗成氣候。褚嘯崖先前帶兵攻拔的速度迅猛怖人,一因襲敵不意,占據先機;二因北府精騎由他悉心訓練,養精蓄銳多年,有出鋒之銳氣;三是糧草提前籌備得當,後顧無憂。

但隨著大軍越深入,後續的補給便將越困難。

如今雖是豐收之季,但據戰報,駐守青州的胡人在撤離前堅壁清野,燒毀糧倉,留下了一州饑饉之民。

是以南朝雖打下了青州,卻無法因糧於敵,相反,大玄打出仁義之師的名號,便要收人心,撫百姓,隻怕還要從軍資中分出口糧來濟民。

補給之外,又有攻城之難。

虎牢關被譽為天下雄關,易守難奪,兵力在十倍以上可圍之,五倍可攻之,若雙方人數旗鼓相當,便是攻方吃虧了。

胤奚垂眉思索著,沒有多嘴多舌。

謝瀾安在京中也隻能做到儘量通覽北方的戰況,多談無益。離開文杏院後,她便回上房處理庶務。

胤奚安靜地在一旁磨墨。

謝瀾安看重成效,對下,不容敷衍懈怠、語焉不詳的屬秩,自己做起事來也是心無旁騖,頷首伏案間,英昳的容臉淡薄似雪。

胤奚悄無聲息,將自己輕斂成一團不會打擾她的空氣。

將近午時,謝瀾安小憩,也隻是在蒲席上以手支額假寐片刻。

胤奚直到此時才輕喘一口氣,無聲側頭,凝望著女子即便休息時仍清俊漠世的長眉淥鬢。

“眼睛不老實?”謝瀾安閉目未睜,丹朱色的唇輕輕啟合。

胤奚桃花形的眼一瞬瞠圓,水氣更潤。

見女郎沒有睜眼,便抿唇沒有挪開眼,柔聲說:“女郎好厲害,什麼都能發現。”

半困半醒的謝瀾安眉梢挑動,胤奚忙又道:“女郎莫睜眼,睡一會吧,有事衰奴喚你。”

昨天小掃帚在學舍貪涼食多了瓜果,導致上嘔下瀉,胤奚去照料了她一夜,晚上便未回府。不知女郎昨夜是不是也沒休息好,嗓音裡帶了些沙意。

謝瀾安聽了,嘴角輕抬,心說難不成我還要聽你的。然午日昏熱,她昨夜又被噩夢纏身,眼皮子漸漸發沉,終也懶得睜眼擠兌他一句。

她是從一陣腳步聲中醒來的。

睜開眼,掌心傳來一片柔軟溫膩的觸感。

她醒神轉頭,恰好胤奚烏潤的雙眼也正望過來。他仍是她小憩前的坐姿,那隻右手卻不知何時虛虛塞到了她的掌心下,老老實實墊在那裡,使她的指腹正巧落在那粒小朱砂上。

不是趁她睡著輕薄她,而是送上門來請她“輕薄”。

謝瀾安初醒的眼神自帶一抹疏人的冷懨,仿佛在確認此世何世,看人也漠然無情。

胤奚承接著她的目光,笑得溫醇,動作隱密地拱了下手背。

謝瀾安指尖往那顆痣上撚了撚,眸光慢慢回溫,拍開那隻撩撥人的爪子,望向門廊,“山伯,何事?”

若非大事,岑山不會打擾家主休息,老管家回說:“娘子,剛收到的消息,戶部扣下了最新一批北伐軍資。”

謝瀾安一下子困意全消,長身而起,轉瞬即想明白:戶部自己做不了這個主,必是受人主使。

多半是靖國公心疼庾家出的那四百萬錢,臨陣反悔,想逼褚嘯崖自己掏腰包補上這虧空。

可青州已經堅壁清野,即便手裡有錢輕易也弄不著糧,謝瀾安目光冷了下去。

靖國公玩弄這上屋抽梯的招數,坑的卻是在陣前搏命的大玄兒郎。

“備車——”

她才說兩字,玄白奔進來道:“主子,太學出事了!”

起因是一個學子有感於近日金陵城之亂局,指責庾氏把持朝政,狼子野心。隨即一份慷慨陳詞的《為黎元討庾氏檄》,在太學流傳開來。

謝瀾安快步往馬車走的時候,玄白取出一張抄錄的檄文遞去,“主子您看。”

太學嘩變非同小可,謝瀾安步履帶風,接過來邊走邊看,才看兩行便冰冷一笑。

“文采斐然。”不減當年。

玄白問:“主子知道是誰寫的?”

謝瀾安未語,隨手將檄文撂開,仿佛那是什麼臟手的東西。胤奚接在手內,細讀這篇文章,隻覺駢韻簡明上口,理直氣盛,堪稱雄文。

他目光不由深沉。

女郎不輕易誇獎人,她就從未這麼直接了當地誇過他。

但他也從沒見過女郎這樣絕寒的眼神。

太學之前,已有一支近百人的帶刀甲衛到場,來捉拿生事者。衣冠勝雪的太生們聚在學府門前,哄嚷激奮,楊丘站在最前方,叫道:

“憑何抓人?議論時事乃天子特允太學之權,爾等憑何抓人?”

為首的虎賁營右護軍一拍佩刀,黑臉狼目裡全是凶狠,“中傷太後娘娘的母家,對靖國公不敬,也是天子教你的規矩嗎,給我拿下!還有那個寫檄文的是誰,自己站出來!”

“且慢。”一道老邁的聲音從人群後方急切傳來。

荀尤敬在學生的攙扶下走來。太學生們見到荀祭酒,立時肅穆地道分兩旁。

荀尤敬擋在學生與虎賁衛之間,厲色道:“文道乃國之重器,南渡以來尚無太學士下獄之事,縱使要定罪,也應經由三司,你奉誰的命令抓人?”

謝瀾安一下馬車便聽見老師的聲音,神色一緊。玄白頭前開道,謝瀾安穿過人眾走到老師面前,先看了看老師面色,方俯首輕問:“老師,沒事吧?”

她現身之後,人眾短暫地寂了寂。

她曾是備受三千太學士欽慕追逐的金陵雅冠,如今襴衫換雪裳,那把三拍成詩的玉骨扇卻仍在手。

她自從投靠了太後,在人前便與荀尤敬斷了往來。扶著荀尤敬的是謝瀾安的二師兄關璘,拂開她的手,陰陽怪氣道:

“又來了一隻爪牙。老師,學生早已說過此女欺瞞老師,有辱師門,早該剔除學名了!”

關璘一直深嫉謝瀾安的才華,更妒忌她得老師偏心,上一世,便是他帶頭跪逼荀尤敬,想要將謝瀾安的名字從學籍劃除,讓她身敗名裂。

荀尤敬一時未語。

謝瀾安不睬關璘,胤奚沉斂地跟隨在女郎左右,視線掃過去,記住了這張臉。

見老師不曾受驚,謝瀾安才轉身,神色浮淡地睨了那為首的虎賁衛一眼。

適時肖浪帶著一隊驍騎衛趕來,兩邊禁軍一碰面,便將太學前頭的廣場黑壓壓擠滿了。

肖浪在謝瀾安身旁低道:“吳笠,虎賁營的。”

吳護軍看見這位挾風而來的謝娘子,呆了一瞬,自然要賣她幾分薄面,哂笑道:

“都是為太後娘娘辦差,請謝直指莫為難卑職。”

謝瀾安淡笑,“今天這出,不是太後的諭旨吧?”

虎賁營很早以前便脫離了天子隸屬,歸庾氏調遣。吳笠奉的是靖國公之令,與太後娘娘也沒什麼差彆。

吳笠沒退讓,與名義上比他官大一級的謝瀾安賠笑:

“上頭有令,咱們當差的不能不從不是?直指放心,卑職隻拘帶頭的人,”他向楊丘一指,“就是這人!還有個寫文章的……”

正說著,他的兩名下官夾製一人走來,“頭兒,抓到寫檄的了。”

被二甲衛製住之人著一身慘綠華服,竟是謝演。

“放肆,我乃謝氏子弟,豈敢辱我……我不知情……”謝演人在楚樓吃酒,禍從天上飛來,怎一個鬱悶了得。

虎賁營隻認指令不認人的作風他亦聽聞過,心中沒底,一看見謝瀾安,眼神雪亮,顧不得過往嫌隙叫道:“阿妹救我,什麼檄文……真不是我!”

吳笠轉著眼珠看向謝瀾安,“原是令兄所為,怪不得直指著急趕來。”

謝瀾安未看謝演,轉眸向學士堆裡環掃而過。謝演見她見死不救,心涼了半截,偏生這時那熱血郎君楊丘高聲道:

“謝郎君不必謙虛,此檄與那篇大名鼎鼎的《北伐論》行文用典近似,雖未署名,必是郎君大作無疑!郎君高義,豈於發聲,令吾儕敬佩之極!”

謝演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咬牙切齒,便要道出一人名姓。

不想就在這時,人群外遠遠有一人開口:“這篇檄文,是在下寫的。”

街面上人聲陡靜。

胤奚眉心霎時擰動,他先看了眼女郎,見她面無表情,而後轉頭,便見一個布衣素舄的男子走來。

不飾紋樣的素袖在此人臂間輕拂,犖落而清朗,他周身唯一的玉飾,是發上那隻芝形白玉簪,玉質溫潤,恰如玉簪主人泰而不驕的氣質。

“在下楚清鳶,草字潛心,一介寒人。不齒外戚誤國,故舍微命以示民,錐肺腑而嗟歎。連累旁人非我本願,請釋無辜,楚生在此。”

他面對令人膽寒的虎賁甲衛,坦蕩地說出這番話,一身素衣與冷硬的鐵甲形成鮮明對比,十足是不畏強權的風範。

他沒有看向任何人,唯獨言訖後,透過人群凝望了謝瀾安一眼。

太學中人經過短暫的驚詫,不可思議地打量此人,若說檄文是出自他手,那麼那篇膾炙人口的《北伐論》,難道也是……

楊丘幾乎熱淚盈眶:“不意天地中竟還有如此隱士高傑!好!一心為國的大玄子民豈可戕,豈可害,要抓先來抓我!”

吳笠未料還真有敢承認的,氣笑出聲,衝身後揮了揮手:“不必謙讓了,通通帶走!”

楚清鳶被推搡了一下,枷鎖即至,太學生同氣連枝,抱團阻攔。荀尤敬要保護這些年輕學生,與虎賁衛極力爭辯。

謝瀾安怕老師受傷,擋在老師左右,冷聲下令:“驍騎抽刀,隔開虎賁甲,誰也不許妄動!”

虎賁衛尚且未露刀芒呢!吳笠生出了薄怒:“女子休張狂,你還敢抗命不成?”

“我這便入宮,面請太後定奪此事。”謝瀾安盯著他,“在此之前,此處的太學生一個也不能少。”

真被這幫虎狼把人帶入詔獄,這群膚弱骨柔的學生哪個是經審的,到時候隨便將罪名安在庾家想清算的世家頭上,胡亂讓他們畫了押,便是一場黨錮之禍的開始。

“不必麻煩——”吳笠說著要抽刀,肖浪眼鋒一動,挺身護應,“兄弟,都是當差,不用這麼較真吧。隻是等一等而已。”

一道離弦低嘯的鏑聲隱沒在這片混亂中,允霜耳廓微動,忽然道聲不好,一道箭光從高處疾射而下。

允霜隻來得及抬劍輕磕,那支衝著楚清鳶心口去的羽箭被磕偏半寸,紮入楚清鳶左肩。

另一支與此箭同發的箭簇,從楊丘心臟透體而出。

連珠箭!

“玄白!”謝瀾安喝聲的同時,玄白已縱身循著那箭射來的方向追出。

胤奚迅速抬眼,尋找四方高處能夠藏身又視野開闊的所在,挪步站在女郎可能遭受偷襲的方位,全身肌肉緊繃。

雖然他在電光石火間已想到,這兩箭多半就是衝著太學生來的,為的是激起兵與士之間的矛盾。

鮮血與尖叫同時湧出,片刻前還慷慨激昂的楊丘,此時已成一具氣絕的屍體。

楚清鳶被那一箭的力道帶翻在地,雖未傷及要害,失血加疼痛依舊讓他頃刻臉色蒼白。

他捂著肩膀,怔怔望著那仰躺在地,死不瞑目與他對視的楊丘,胃裡翻湧痙攣。

人命如此脆弱,這便……死了嗎?這樣的死亡,方才離他也隻有三寸……

謝瀾安望著地上血染白衣的年輕人,收緊掌心,不忘擋住荀尤敬的視線,“王巍,帶人送荀夫子離開。”

關璘脖頸一梗,猶有話說,但謝瀾安的話是命令不是商量。

她的眼尾露出一抹極淺極亮的鋒,一些太學生因這突來的變故,偃旗息鼓,嚇得當場蹲下身,卻也有被同窗的鮮血刺激出血性的,憤慨道:

“當街殺人……他們竟敢青天白.日,當街殺人!庾氏竊國,戕害學士!庾氏竊國,戕害學士!”

舉著刀的吳笠也懵了,他此來根本沒帶弓箭手,誰射的箭?

上頭隻讓他抓人受審,這出了人命,可就棘手了。

他面上不露怯,凶惡道:“鬨嚷什麼?誰再犯禁,此人便是前車之鑒!”

太學生氣憤難平,挺身湧上來,眼看又要亂,謝瀾安當機立斷:“封院!”

“肖浪王巍帶人將太學生遣回府院,封鎖太學!吳護軍看清,我是在給你收拾爛攤子,再死一個人,你也擔待不起!在我從宮裡回來之前,虎賁勿動!”

她是驍騎營的首領,按理無權指揮虎賁營,吳笠卻被她的氣魄所攝,心想:這娘們瘋了嗎?他尚且知道把人抓回去審,就是因為太學是朝廷培養未來宰輔的清貴所在,等閒不能輕犯,封太學——隻怕靖國公來了,輕易也不敢發此令,這是要被天下讀書人戳著脊梁罵的!

太學士們震驚不已:“吾等天子門生,你想禁食禁水軟禁我們不成……謝……你為虎作倀,禍國殃民!”

謝瀾安不為所動,胤奚峻麗的腮頷切齒棱起。

女郎將人趕回太學監裡,是怕再有暗箭傷人,防不勝防,所以才將他們集中保護起來。

可此時明說,血氣上頭的書生們誰能信?

“誒!傷藥總得給啊,還有人受傷呢!”

楚清鳶被幾個好心的太學生攙起來,有人敬佩他風骨,殷勤地問他傷勢。

他唇色灰白地搖搖頭,第一次與胤奚的目光對上,輕吐字音:“怎能向惡犬低頭。”

胤奚烏黑的眼眸從楚清鳶的唇型,移到他的脖子上,忽然泄出一抹寒笑。

這一箭,成全他了。

“出幾人將這位書生的屍身送回家。肖浪、王巍守在此地。衰奴,彆看了。”謝瀾安說完即邁步登車,向皇宮去。

馬車駛出大街,遇到無功而返的玄白。

玄白喘著粗氣,扯了下破開一道箭尖割痕的衣襟,懊喪道:“是個硬茬子,我沒追上,讓他跑了。”

·

長信宮殿門閉闔,謝瀾安沒能見到太後。

崇海公公守在殿門外,肥胖白嫩的臉讓那分笑容多了虛假:“娘娘在午歇,今日恐怕傳召不上娘子了。”

謝瀾安身姿亭直又鬆散,問:“真的不見嗎?”

崇海公公說:“娘子你聽,這殿外的樹上是不是沒有蟬聲了?太後娘娘呀嫌這阿物的鳴聲不中聽,聒噪得很,便下令將此物殺絕。今日午眠,隻怕要多歇些時候了。太陽這麼毒,娘子便莫等了。”

他這是在告訴謝瀾安,太後已知太學之事,但默許了靖國公給那些出言不遜的狂妄學子一個教訓,她便是求情也無用。

高陽之下,謝瀾安無聲一笑。

她眼裡漆黑一片,從楊丘死在她面前開始,她便鎮靜得反常。眼下她也不糾纏,隻意味莫明地說了句:“好,那我便不等了。”

她返身離去時,彧良隱在廷殿角落的須彌座後,看得分明。

但他做為皇帝的內侍,不能在長信宮露面,謝瀾安從長信宮前頭廣場出來時,彧良快速折身,自宮牆相隔的甬道繞行;謝瀾安經過永福省,彧良從西堂穿過;等到謝瀾安臨近神獸門時,眼前一道黑影閃出,彧良一個滑腳,摔跪在了她的面前。

“哎喲……”滿頭汗水的彧良公公伏身,“奴婢衝撞了大人,請大人恕罪。”

而他壓根不曾碰到謝瀾安一片袍角。

謝瀾安低頭看他一眼,目光微微閃動,彎身扶起他。

“明日便是中秋,宮中夜宴還有許多事宜要公公盯著,摔傷了可怎麼好。”

·

出了宮門,胤奚在馬車下等。謝瀾安登上車,考校他,“怎麼看?”

胤奚回答之前,先望了女郎一眼。他能感覺到,女郎在那名士人中箭死後,便有一股氣息被壓在平靜的外表之下。

她越是鎮定,那片封在淵眸之下的涼焰就越灼烈。

“太學生嘩亂不似偶然,他們突然針對庾氏,無疑是被那名帶頭的郎君鼓動了,此人背後,應有人在推波助瀾。”胤奚徐聲分析,“庾家出動虎賁營,恐嚇之意昭然,既是已經不在意清流名聲,出面抓人了,就沒必要再放暗箭。衰奴愚見,鼓動那名帶頭學士的、和放箭殺他的,也許是同一人。”

目的便是為了激起外戚與清流的敵對情緒。

若真如此,胤奚暗中打了個寒戰,這背後推手的用心,比庾氏還要險惡。

他問:“會不會影響女郎的計劃?”

女郎很多事都未曾告訴他,但她將他帶在身邊,就是讓他看的。所以胤奚能隱約揣摩到女郎有些謀劃,隻等萬事俱備。

今日這場變故,也許就是東風。

“時機剛剛好。”謝瀾安輕敲兩下扇柄,眸鋒雪亮。

想起那些太學生罵她的話,她冷然勾唇。

她從未自詡是好人。

但明日之後,求你們,罵我罵到點子上。

·

將圓的皎月下,一簇紫色煙火點亮南面的夜空。

陸荷在何府看見,旋即回報程夫人。

這晚就寢時,程素寬衣上榻,向對著她仍有些拘謹的何璉道:“明日中秋,我想親自下廚,請闔家用頓團圓宴。將大伯夫婦,長公主與駙馬,都請到咱們屋裡,可否?”

何二爺慶幸妻子終於想開了,他甚至有些遺憾,庾洛神那賤人為何不早些死。

他忙不迭應道:“好好,隻要是你說的,大兄一家子定然應允!”

·

謝知秋收到一封密箋,在燈下看完,記住其上的時辰地點。

身後突然傳來袁泠君的聲音:“郎君在做什麼?”

謝知秋目光閃動,將紙箋在燈苗上燒化,轉頭笑說:“沒什麼。”

·

一隻海東青迅疾地劃破夜空,翩然斂翼,落在郗府少主的臂縛之上。

·

他的弟弟郗歆,此時卻在紫宸宮內寢。

陳勍命彧良將寢殿的燈隻挑剩至一盞,燈色闌珊,一光獨明。

這名從出生伊始便困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從未握住過至尊權柄的少年帝王,身著玄錦寢衣,赤足望著窗外天邊,聽彧良回稟白日謝瀾安的話。

他低聲道:“明晚,滿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