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 42 章(1 / 1)

棋擺得還挺快。

謝瀾安不用親眼去看那盤棋, 都知道他定然複盤得分毫不差。

隻不過這麼黑的天,哪裡看得出臉不臉紅。

她聽出阿兄在逗趣,可這就怪了, 謝家大郎並不是一個喜歡說風月閒話的人。謝瀾安看向謝策, “阿兄特意來找我, 是有彆的事吧?”

謝策還在想阿瀾是怎麼欺壓人家了, 把人嚇得受驚兔子似的, 聞言一笑,收回神思,“最近城中亂糟糟的, 白日裡經常找不見你的人,所以我過來問問, 我有什麼可以幫上阿妹的忙?”

謝瀾安微怔, 沒有想到謝策是來說此事。

她十分了解謝策,她這位堂兄性格沉穩, 看似與二叔的風流外化截然不同,其實骨子裡繼承了二叔的清高閒逸, 寧與字碑黃卷為伍,也不願涉入權鬥以自汙。

正因為了解,所以她從策劃扳倒外戚開始,便不曾將堂兄算在幫手之列。

謝瀾安笑說:“我人手夠用, 暫不用阿兄操勞。我知阿兄不喜權鬥傾軋,也看不慣外戚的作為,隻因信任我的緣故,這些日子才忍下不少心疑。許多事時機未至,含靈不便多言,今日我也隻能說, 阿兄不會信錯我。”

“待我——”謝瀾安在這塵氛靜謐的清夜,舉目望天,“待我還阿兄一個清明世道,到時侯即便阿兄不想出山,我都會請阿兄一展鋒芒,經世濟民。”

謝策沉默小許,“原來阿瀾是這樣看我的。”

“阿兄何出此言?”

謝策注視他天才絕倫的小妹,輕聲道:“在阿瀾眼裡,謝神略便是隻會拓碑清談,無膽無謀,終日隻是坐在家裡等著自己的小妹妹去平氛定亂,然後再大搖大擺走出來,坐享其成的嗎?”

謝瀾安詫道:“我非此意……”

“那為兄又何需你庇護鋪路?”謝策沒有一絲火氣,說道,“我的確不喜你投靠太後,因為我知道你選擇這條看似為人詬病的路,一定所謀必大。我也確實不喜陰謀算計,但你若以為我不能為自己的家人放下清高,入世做為,便是看低了謝神略。

“我是謝氏之子,護好家門與家人責無旁貸。做兄長的想為你分擔一些,你卻與我見外嗎?”

謝瀾安靜了一會。

謝策道:“怎麼,小玄君在想著如何駁倒我?”

謝瀾安失笑,“不是……阿兄既這麼說了,我還真想起一件事,阿兄是最適合的人選。”

謝策問:“很重要的事?”

謝瀾安正色點頭:“很重要,需要出趟遠門。”

謝策問都不問是什麼事,背過手悠悠道:“你手底下能人輩出,人手夠用?暫且用不著我操勞?”

謝瀾安再遲鈍,也聽出謝策心裡頭有氣了。

她連忙笑著一揖到底,大禮賠罪:“阿兄恕罪,怪含靈不知天高地厚,輕覷兄長了,海涵海涵。”

謝策無奈輕歎,“你呀。”伸手扶起她來。

謝瀾安以扇遮口在兄長耳邊低語數句。謝策聽罷,神色頃刻變了變。

他凝眉看著謝瀾安:“你做的事……日後史筆……”

但他說完語焉不詳的幾個字,又把餘言咽了回去,低頭忖了忖,不再多言,隻與謝瀾安敲定了出發時間。

庭燎昏黃,蛩鳴漸寂,兄妹分彆時,謝策忽又想起一事,提醒說:“今日忠勇侯府請媒人來向五娘提親了,他家的小郎,比五娘還小一歲,卻已迫不及待。可見金陵因近日的庾氏之案,人心浮動到什麼地步,你正受太後器重,忠勇侯府是想攀上你啊。”

“此事我聽山伯說了。”謝瀾安語意深長,“五娘是到了議親的年紀。”

·

“你到底幫不幫我們?”

第二日,謝府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安城郡主上一次來,是給謝瀾安送金甲,這一次卻是領著平北侯千金成蓉蓉登門,要謝瀾安幫她的好姐妹拒掉進宮為妃這條路。

陳卿容嘴上總說因為謝瀾安的欺騙討厭死她了,可小郡主哪回上門也不見外,對“舊情人”提起要求來,也帶著一股理直氣壯的嬌憨:“反正你說的,你欠我的情,一筆筆都是要還的!”

謝瀾安確定她沒說過這個話,不過仍是含笑看著臉頰粉粉的陳卿容,滿眼寵色,讓她先坐。

她轉而看向客座上一直沒開口的成蓉蓉,“成娘子自己怎麼想呢,如今京中形勢亂,陛下大選要經過太常寺與禮部,不會倉促在這一時。”

“我阿父……”成蓉蓉面對這位不管是男兒還是女娘,都同樣冰姿玉潤的謝娘子,口齒緊張,輕聲細氣地說,“阿父說……庾家死人,關陛下選妃什麼事?成家有太妃娘娘在宮中,阿父有意疏通……不經禮部,讓我先入宮隨侍聖駕……我也不知該如何,我有些怕……”

“侯爺還真是,性情中人。”謝瀾安聞之失笑。

這卻也側面說明,庾家把一個出閣女之死弄出國喪的陣仗,在金陵橫行無忌,已引起諸多王公的不滿。

她見成蓉蓉柳眉細蹙,臉孔雪白,容色可憐可愛,讓管事給她多上了幾樣甜漿飲子和霜脯糕果,溫聲安撫:“既然還沒想好,咱們便先不嫁,這事我管了,不怕。”

成蓉蓉萬分感念,陳卿容看著蓉蓉面前堆成小山一樣的精致甜點,不開心了:“我的呢?”

謝瀾安淡淡看她一眼,眼神沒有力道也不見鋒芒,卻是讓安城郡主一下子乖了。

雖還嘟著嘴,卻不敢吱聲了。

束夢忍著笑,將家主特意吩咐用冰鎮過的櫻桃酥酪,奉到郡主案前,陳卿容眼神一亮,這才矜持地抿開笑靨。

會客廳外,陸續來了幾人等著向謝瀾安回事,都排在廊簷下乘蔭。

胤奚穿過長廊過來時,正看見何羨和靳長庭在前頭各自抱著幾撂賬簿,後面帶刀的賀寶姿,再其後是二管事。

天邊白雲如縷,他今日也穿了身卷草紋白色裼衣,潔淨塵俗之外。

他近前,先問了靳主薄與二管事要回稟的事,得知不是急事,便說會代為傳達給女郎。二人都知這位小郎君是女郎的親信,便不再空等,各自去忙了。

胤奚輕易不與外頭的女子多接多言,所以隻與賀寶姿點頭致意,轉問何羨的事。何羨與他是老熟識了,說了賬目上的事,胤奚聽得細,在心中默默梳理出條縷。

等安城郡主走後,謝瀾安傳人問事,他便入內,詳略得當地將幾人的事報給女郎。

他先篩過了一遍輕重緩急,話也說得明白,謝瀾安不用再從頭一件件問,省了不少精力。

她從夔紋案後抬眸看了眼胤奚。

人前清清爽爽的一個郎君,冠發梳得不苟,交領束得嚴實,仿佛昨晚那個嫵媚橫生的人隻是燈下幻出的虛象。

她目光下掃,他的右手也被垂下的衣袖遮住了一半。

胤奚清峻的眉峰微微下壓,顯得正氣又認真:“夢仙說他根據現知的賬冊反推,朝廷曾撥給石頭城一筆加固城防的款項,與當時的工期與匠作人數不符,應有虧空,且貪墨的不是小數目……”

謝瀾安心中有數,“石頭器械不會憑空變出來,錢虧空了,那看起來厚石重壘的女牆必藏著薄弱之處。近幾年是沒什麼叛亂,這幫蠹蟲就膽大包天,在金陵這道最要緊的防線上也敢動手腳。”

她唇角輕勾,眼神含著冷,“攻守之形見於外,則可乘隙,這是他們自毀長城。”

眾人忌憚庾鬆穀,便是因為他手下有石頭城的八千守兵。石頭城這個外可禦亂賊、內可援禁宮的地理位置,占儘地利,京中但有風吹草動,很難繞過其耳目。

但金湯城池有了弱點,就另當彆論了。

胤奚斟酌道:“若能得到那次修繕的工部檔書……”

謝瀾安:“五叔公曾任工部尚書,現今工部仍有他的故吏。你去讓山伯辦此事,他知道找誰。”

胤奚垂手立在謝瀾安案前,答應一聲,想了想,補充道:“正好韋陀寺正殿的金身佛像,是庾洛神借太後之名走宮裡的賬鑄成的,可以借查案之由與工部交集,便不會惹人懷疑。”

他心思縝密,謝瀾安點了點頭。

正事說完,胤奚輕輕看她一眼,“女郎還生氣麼?”

謝瀾安側頷平淡,氣什麼?氣他爭氣上進,這才多久便將她分派的事料理得上手,還是氣他書讀得勤,棋下得好,學功夫也無一日偷懶,在此之外還有閒心胡亂琢磨,保養一顆小痣玩?

生氣怎麼樣,再懲罰他一回?

想得挺美。

“沒事就出去做事。”

“嗯,女郎若無吩咐,我這就去校場了。”胤奚低聲說,慢慢從大袖裡掏出一個畫軸,輕輕放在女郎的案沿邊。

“這個,我不懂保養書畫的方法,怕潮壞了,想請女郎幫我收著……”

“若沒地方放,扔了也行的。”

謝瀾安輕挑眉心,才疑問他那袖子筒裡怎麼藏進一幅畫的,眼前的人便轉身跑走了。

“……”謝瀾安無言一瞬,放下玉管,展開那幅未裱的畫軸。

因猝未及防,迎面一名乘雲淩水的白衣秀面郎撞入她的眼簾。

是之前胤奚答應鬆隱子作的肖像畫。

鬆隱子不知如何構想,竟是擬作仙人圖,將胤奚畫成了采蓮仙師的模樣,畫中人身上所著,恰是一身白縐麻的雲裳。

豐神俊秀。

謝瀾安看了半晌,故意不怎麼憐惜地將張脫俗純澈的臉卷起來,面無表情地想:怎麼摹形不摹神,沒把他一兜心眼子畫出來呢。

·

“這位郎君可是迷路了?”

撥雲堡,楚清鳶徘徊在一片豐密無涯的楓竹林外,一個管事模樣的男人過來隨和地詢問。

楚清鳶眼神微動,收回視線,“隻是覺得此地景色甚美,不覺流連。倘是犯了主家什麼忌諱,還望海涵。”

那管事笑道:“沒什麼忌諱,隻是這林子連著後山,平時沒什麼人煙,無甚好看的。”

楚清鳶點點頭,在這人的注視下若無其事離開了。

實際上他在熟悉了士林館的地形後,便盯上了這片楓竹林,覺得其中有些門道。今日有人出面攔阻,更使他確定了猜測。

楚清鳶嗅到了些不同尋常。

最近金陵城中最大的事,無非是因庾縣主之死,激發了庾氏與世家之間的矛盾。楚清鳶借著謝演這個階梯,出入於士林館中,每日少說多聽,收集了不少信息。

這件事中,誰得利最大?看似是有人將“庾氏無道” 的說法推出水面,世家得利,可隨即庾氏又大張旗鼓地敲打世家,兩方誰都沒得著好處,反而是不聲不響的謝瀾安,得到了冘從營的控製權。

就好比上一次,那場同樣震動京城的遇刺案,看似是謝瀾安性命受到威脅,過後卻也是她,擢升了驍騎營的中領軍。

沒人將這兩件事聯係在一起,因為大多數人尚未摒棄成見,覺得謝娘子之所以走到今天,要麼是靠著謝家,要麼是依靠她二叔在荊州的聲望影響,總之對一個女子做高官不那麼當真。

楚清鳶卻不這樣認為。

當今天子年少,皇權不振,金陵貌似隻有外戚與世家兩種勢力,他卻覺得還有一種——

便是橫空出世的謝瀾安所傾向的那條道。

因為在前兩者此消彼長的時候,謝瀾安卻隱在他們背後穩步高升。

她絕不是個簡單的人。

如今士林館中,“投庾”和“反庾”兩種對立的聲音愈演愈烈,讓楚清鳶有種風雨欲來的預感。

他不可能永遠做謝演那個草包的捉刀客,他想借著這個踏板再進一步,就一定要站對隊伍。

他也隻能選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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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鬆穀回駐石頭城之前,回了趟國公府。

“阿父,我以為謝含靈有二心。”

庾鬆穀對靖國公道:“她那日幫著郗府阻攔我便不說了,還攛掇姑母將我調回石頭城。原本按我們的計劃,這次定要讓世家傷筋動骨,結果她從中斡旋,僅僅傷其皮毛。她畢竟是世家女,會不會……”

庾家簷廊上的喪幡白綢已經撤了,庾奉孝精明強乾的臉上也一掃喪女的愁苦,聽了兒子的話,他轉了轉拇指上的狼牙扳指。

庾奉孝道:“隻有朝中主政的是太後娘娘,是個女人,這位小謝娘子才能在太極殿有立足之地,失了這個依傍,她還能張狂什麼?且不理她,隻要你守好石頭城,你我父子便立於不敗之地了。”

話雖如此說,待兒子走後,庾奉孝還是喚來親信,附耳與他吩咐一事。

有些事情,是要早做準備了。

·

庾鬆穀回守石頭城,不忘令他的副手盯著內城動靜。

沒隔幾日,副將來回報,有些吞吞吐吐:“將軍,屬下聽說一事,不知重不重要……”

庾鬆穀不耐煩地問是何事,副將道:“屬下聽說,忠勇侯府向謝五娘子提親了。”

“什麼?!”庾鬆穀猛然轉頭,陰鷙如蛇的目光落在副將臉上。“謝含靈不是將她的幼妹看得寶貝一般,不肯鬆口讓她早嫁的嗎?”

副將囁嚅著,這世家女郎的閨中事,他何從曉得。庾鬆穀不由焦躁起來,此事雖無關大局,但他一直視謝瑤池為自己囊中之物,豈容他人染指。

可偏偏他胞妹新喪,按大功之禮,他最短要服衰九個月,才能議婚娶。

九個月,足以讓如花似玉已至嫁齡的謝瑤池,隨時嫁作他人婦。

庾鬆穀越想越不能空等,尋了個日子,將謝知秋約了出來。

謝知秋是謝五娘的親父,自從他被謝瀾安趕出烏衣巷祖宅後,整日被夫人數落無能,日子也不好過。

隻要他恨謝瀾安,庾鬆穀便有收買他的籌碼。酒樓的雅間中,他特意卸下鎧甲,換了身寶藍色織錦襴衫,為眼前的中年儒瘦男子斟滿杯中酒。

“聽說令嬡五娘近日在議親,小侄對五娘的心意,世叔父是知曉的,就連太後娘娘也曾有意下旨賜婚,卻不知世叔如何作想?”

謝知秋知道他的來意,喝了口酒,苦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是天理應當。但將軍也當聽說過我家的事,五娘的終身,如今全由我那個能耐的侄女一人說了算,我縱為五娘的父親,說句不怕讓將軍笑話的話,插不上手啊。”

“世叔此言差矣。”庾鬆穀忙道,“既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無妹妹的婚事要一個當堂姐插手的道理。

“現今你父女二人不在一處,自然使不上法子,可若世叔尋個身體小恙之類的借口,難道五娘子會不來探病嗎?隻要將五娘子留在身邊,她的終身大事,還不是世叔一言定之?”

謝知秋眼神微動,故作沉吟,“隻是將軍如今在喪期……”

庾鬆穀道:“不急著成親,可以先定親。隻要咱們兩家結成親事,世叔您便是我的嶽丈大人。那謝含靈不過我姑母身邊的一條狗,還不是聽我庾家擺布,到那時,待小婿與姑母進言幾句,保證讓嶽丈大人重掌謝氏,大大地出一口惡氣,如何?”

謝知秋等的便是這句話,舉杯笑飲美酒,耐人尋味地笑道:“將軍如此誠心,下次我便誆出五娘來,讓她與將軍當面說話,親自為將軍把盞奉酒,諒她不敢不從我這個父親,如此可好?”

庾鬆穀聞言,便知謝知秋是個上道的。

他眼前已浮現出那個嬌意無限的小娘子被他攬在懷中,千羞百媚的場景,隻覺下腹躁熱,誌得意滿。

待到席散,賓主儘歡,隻剩杯盤狼藉。

謝知秋在窗邊,看著庾鬆穀在牌坊下騎馬得得而去,眼裡全是晦氣,那裡還有笑意。

包廂的門再次推開。

一名頎姿玉貌的女郎搖著折扇進來,長眉凜凜,不怒而威,正是謝瀾安。

“含靈,我都照你的意思說了。”謝知秋見了侄女,馬上說道,竟有些拘謹的模樣。

“那個……你之前說秋娘的脈象是男胎,當真麼?她一切都好嗎?叔都聽你的了,你看,是否讓叔見一見秋娘?一筆寫不出兩個謝字,咱們畢竟是一家人不是。”

他這些年被袁泠君管得嚴,身邊沒有鶯鶯燕燕,人過中年隻得一子,他是做夢都想再得一個兒子。

當初謝瀾安不知如何發現了他安置外室的宅院,將剛有身孕的秋娘藏了起來,謝知秋暗中查詢許久都找不到,本已不抱希望了。

沒想到謝瀾安忽然主動找他,說起這事,他如何能不對自己的骨肉上心?

謝瀾安正是深知叔的弱點,才拿捏他設下今日之局。

她說:“隻要叔下次再將庾鬆穀約出來,按我說的做,我便答應叔。”

謝知秋目光大亮,“你保證?”

謝瀾安見他神態振奮,忽地笑了聲。壁聯下的青瓷仙人承露盤上燃著清幽的線香,她的眼神便像那縷漫淡的霧氣。

一個親哥哥,在胞妹屍骨未寒的時候急於女色。

一個親生父親,一心隻顧未出世的兒子,卻對乖巧懂事的女兒不聞不問。

人心之醜惡,哪怕過去百年,也從不讓人失望。

可隻要看透了,用起來便會很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