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 35 章 “你彆生氣。”(1 / 1)

謝瀾安此時在宮中。

她本來是去東城, 半路被玄白追趕上來,得知了韋陀寺的事。謝瀾安聽見庾洛神死了,一瞬怔營後, 立即冷靜地吩咐駕車的允霜:

“不去東城了,折去驍騎營。”

她不能比廷尉更快知道這件事, 此時再去東城太過顯眼,佯作去大營巡視, 不會惹人懷疑。

庾二小姐溺水的消息很快傳回台城,肖浪得知後,連忙入署稟報謝瀾安, 她這才動身進宮。

太後的內寢中,燃著很重的安神香。

庾太後驟聞侄女的噩耗, 才暈厥過一回。她悠悠轉醒, 睜眼看見趕來的謝瀾安,躺在多寶祥紋雲母榻上抓過她的手,顫聲問:“含靈, 是不是哀家聽錯了……洛神、洛神怎麼會歿了?”

那張素日雍容的面孔一下子憔悴下去, 嘴角輕抖, 神情大慟。

庾洛神是太後除了長公主之外最疼愛的小輩,雖然她偶爾不滿侄女輕浮無腦, 但畢竟是血脈至親,太後一時難以接受這個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打擊。

“萬請太後保重。”謝瀾安握著太後的手, 伏在榻前,“據臣所知……請太後務要節哀……”

溱洧亦在一旁掉著眼淚,勸說太後保重。

謝瀾安面上凝重,心中覺得離奇。她來的路上聽玄白講述始末,說那庾洛神是自己走到聖明池邊, 無端便陷入流沙,被卷入池中。

謝瀾安本重生之人,不能說不信鬼神,但那什麼金翼鳳凰出現在庾洛神身死之地,怎麼看也不像巧合。

她思索之際,崇海公公趨入殿中,先留意了一眼太後娘娘的神情,緩著聲道:“娘娘,廷尉李梟到了,來回稟有關二小姐的……的……死因。”

太後扶著謝瀾安的手,勉強從榻上坐起。

不愧是一手製衡住世家的人物,經過短暫的哀痛,太後漸漸鎮靜下來,隻是眼裡的陰翳卻更濃:“傳!洛神不可能無故落水,哀家要親耳聽聽,是誰要害我的洛神。”

那李梟被傳入殿,隔著一道紗幔跪拜,道:“回稟太後娘娘,微臣方從韋陀寺探查回來,據縣主身邊的護衛使婢言,當時縣主身周並無可疑之人,也無人有機會接觸到縣主,是她自己陷入流沙……現在外面紛傳,那隻鳳凰是韋陀護法頭戴的鳳翼冠化身降世,這是……神跡殺人……”

皇室對於天象讖數一向重視,若“神跡殺人”的說法坐實,緊跟著便會出現“庾氏無道”的聲音。

否則眾目睽睽之下,為何獨庾洛神落水?

太後神色一變,謝瀾安當先喝道:“放肆,這些怪力亂神的言辭也是廷尉府該說的話?也敢在太後面前胡言?”

“上一回行刺謝直指的刺客,不是還未落網嗎?”溱洧忽然想起,“此事……會不會是同一人在背後指使?

謝瀾安心神微轉,此言提醒了太後,她面色一沉,轉向謝瀾安,眼角的淚痕尚未全消,道:“含靈,哀家隻信你。你這便去往韋陀寺,務必查清此案,哀家將冘(yín)從營交由你全權調遣!”

庾洛神在太後心中如同半女,為了她一人,太後不惜動用一個禁衛營的軍力,這也符合前世庾家因庾洛神之死而大動乾戈的情況。

謝瀾安等的正是這個調查之權。

她神情凝沉,一臉悲太後之所悲地領命:“是,含靈必不負娘娘所望。”

隨後她退出殿外,李梟隨行。

出了長信宮,謝瀾安便對這位廷尉大人換了副面孔,和和氣氣地說:

“太後正逢喪親之痛,方才的事,李大人莫要放在心上啊。”

李梟心中苦笑,這謝娘子如今得掌驍騎、冘從兩大營,是真正的朝中新貴,他被數落一句,哪裡敢記在心裡。

他道:“都是為朝廷辦事,直指客氣了。隻是太後娘娘一心想揪出個凶手來,下官方才說的是實情,這實在不像一場蓄意殺人啊……”

“‘不像’,而非‘不是’?”謝瀾安敏銳地挑出李梟話裡的字眼,邊向宮門走邊問,“那聖明池圍欄外,何故多出一個浮沙深坑,又如何會與內池相連,將人吸入其中?”

李梟道:“下官已尋水部的郎中問過,原來近幾日正是江南的‘回潮天’,江河之水會有短時的漲潮現象。那聖明池是從秦淮河口引進的活水,所以在水底形成暗流漩渦,是可能的。人若不慎落入其中,縱為善泳者,也有可能掙紮不脫。”

這便是當時幾個護衛跳入池水,仍未救起庾洛神的緣故。

謝瀾安道:“依你看,會否有人提前算準此事,在池外掘坑暗害庾縣主?”

李梟苦笑道:“若真有這麼個‘人’,那麼祂除了要知曉天文地勢,探穴之法,還要有一夜倒海的本事?”

謝瀾安:“怎麼說?”

李梟身邊的記室忙回話道:“回直指,據水部侍郎的說法,這種沼澤一般吞噬重物的流沙坑,通常隻會出現在漠北,在江南不太常見。若真是人為去挖,多一點力道,很容易便會使水漫表面,靠近的人一眼便能看見,不會再近前;少一分深度,又不足以與內池水打通,自然也沉不了人。如今那片浮沙已被水流衝得漶漫汪洋,找不出挖鑿的痕跡……且寺廟每日香客來往,遊人如織,誰能有機會做這水磨功夫?”

謝瀾安:“本寺的僧人?”

李梟道:“開始下官也有懷疑,已將那些僧人拘押起來,挨個審問。隻是不像,若是寺僧殺害庾縣主,應有更便捷之法,何需故弄玄虛?謝大人,關鍵在於,若是凶殺,那麼殺人動機是什麼?”

謝瀾安也覺不像韋陀寺的僧人,否則前世庾氏那麼大力調查,總該能揪出凶手了。

她表面一副全力糾察的儘責,實際並不在乎庾洛神的真正死因,冘從營調派權到手,這才是她想要的。

一個手上沾過人命,惡貫滿盈之人死了,對於那此飽受她欺壓的人來說,反而是好事一樁。遠的不提,便說胤奚,這一世是遇見了她,可上一世——

謝瀾安突然定住腳步。

她所止之處,正在宮門的闕樓之下。向外一步,便是灑滿明媚陽光的中軸馳道,她站在鳳闕飛簷遮住的陰影裡,明與暗交織在她的玉色常服上。

上一世胤奚沒有遇見她。

六年後卻出現在斷崖下為她收屍……

那麼,他是如何逃脫庾洛神荼毒的?

謝瀾安的臉色突然變得有些難看。

——“做挽郎,不是隻唱就好,也要懂些詩、禮經、喪儀、風水墓穴之類的雜學……”

他是懂得風水地穴的行家。

——“我有一位風水術士的朋友……潮汐天不慎,便容易被暗流襲卷到三十裡之外……”

他知道有種暗流可以將人卷襲衝走。

——“這胤郎君昨晚不知去哪了,踩得滿腳是泥……”

他真是回羊腸巷了嗎?

——“胤哥哥會縫衣,煮飯,還會養魚,他養過幾尾很漂亮的金鱗鯉魚……”

金鱗鯉魚,少見價貴,一尾千錢,以胤奚的心性,怎會做這種華而不實之事?

不,她當真了解此子的心性嗎?

“直指……”李梟眼見前一刻還指揮若定的謝娘子,面色霜寒,“娘子可是想到什麼線索?”

謝瀾安自重回世間以來,從未在人前失態過。她刹那鬆開握疼的掌心,展扇遮額望了眼日光,“去韋陀寺。”

懷疑麼,有一些。證據當然全無。

因為韋陀寺聖明池的那隻所謂金翼鳳凰、那個流沙坑,早已被水流破壞得沒了半分痕跡。如果真有這麼一個背後推手……

那他藏得,可真深啊。

庾洛神的屍身尚停靈在韋陀寺的寶殿中,謝瀾安沒有興趣去觀瞻,到案發地轉了轉,叫允霜回府調幾個人手過來,說了四個名字。

這四名護院,正是她當初派去保護胤奚出行,以防備庾洛神將人擄走的。

允霜聽後有些奇怪,領著命令去了。四人很快騎快馬來到韋陀寺。

一間單獨辟出的禪房裡,門外守著謝瀾安的人,謝瀾安隻問了他們一個問題。

“我要你們貼身保護胤郎君,你們儘忠職守了嗎?”

四衛聽了面面相覷,不防家主叫他們來是為了這個。一陣沉默後,其中一人回道:

“……開始的時候,屬下們是時時隨著胤郎君出門的,隻是有時他回羊腸巷後,因那裡本有護衛,胤郎君體貼,讓我們回來休息,我等便……便回來了。後來胤郎君去了校場,歸府的時間不定,他為人和善,不願麻煩人,說已有自保的能力,不用屬下們如影隨形,屬下們便……”

他說到這裡,四人額角皆已冒汗,一齊屈膝:“屬下辦事不力,請家主恕罪!”

所以有很多個夜晚,胤奚費儘心思擺脫跟隨,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都對上了。

謝瀾安眸色清寒,低頭笑了笑。

他為人和善?他體貼周到?不錯嗬,他白日在她面前裝乖扮巧,背地裡卻能殺人於無形。

·

胤奚這天在廊外等了很久。

謝瀾安回府時天已昏黃,她步履如風,臉上的神色很難用言語形容,像淋了一場寒露的秋雨,被粘膩的濕衣裹身,激出一身薄戾。

折扇在她冷白的手中,宛如一把短刃出鞘。

胤奚看見她時眼神一亮,上前,像往常那樣輕喚她:“女郎。”

謝瀾安徑直進屋的步子沒停,目光掃落在他臉上。

這一眼,是胤奚從未見過的冰冷。他的心被凍得停跳,幾乎立刻察覺到什麼,馬上說:“我有要事同女郎交代,女……”

謝瀾安驟然回頭用扇尖比住他。

女郎,這兩個字糯如綿,甜如蜜,與任何人的語氣都不同,輕易地讓她信任他,憐惜他,縱著他。可她今日已不想聽。

“進來。”她聲音清冷,卻不拖泥帶水。

無論發生什麼事,她都不會允許自己的情緒失控。

“玄白允霜退守一箭地外,不許任何人靠近我房間。”

胤奚看著那道明明無聲,卻仿佛生出刀叢劍簇的身影,心頭仿佛被刺了一下,淌出慌亂。謝瀾安進門,他亦步亦趨。

關上門後,胤奚一須臾都沒耽誤,脫口道:“女郎,庾洛神是我殺的。”

謝瀾安轉身看著他。

鬨得滿城風雨的命案,前世牽連了無數士族的黨錮之禍,叫他如此輕易地承認了。

胤奚卻還嫌坦白得不夠快,他見謝瀾安面無表情,急著說:“我不曾想瞞著女郎,隻是事成之前,我怕女郎受到波及,給你惹麻煩……我、我今日是想第一時間告訴女郎的……”

說到最後,他紅了眼:“你彆生氣。”

“嗬。”謝瀾安看著這雙愧疚真誠的含情眼,卻仿佛透過他,看到另外一個人的影子,寒聲笑了笑。

好極了。

又一個楚清鳶。

“可是,”她慢條斯理點上燈,“你所謂的第一時間,是在我看破之後。你這不叫誠心自首,是畏罪供認。”

胤奚瞳孔放大,腳底不由向前蹭動兩步,又不敢離她過近。他向前傾身,仿佛要將眸子裡的墨光一並傾倒出來:

“不是的……我是真心認伏,女郎不能仗著自己聰明絕世,神機妙算,就否認衰奴忠誠的心。你太高明,這不公平……”

謝瀾安的一腔冷怒,在這句話後,鬼使神差地卡了殼。

“……你說什麼?”

胤奚肌膚蒼白,眼裡含著濕潤的水光。他仿佛從未變過,還是那個柔軟、溫馴、會因女郎一次無心的饋贈而跑來自證清白,也會因女郎隨口重解了他的名字,便如重獲新生的胤衰奴。

他哀怨地看著她,有一種純色琉璃的易碎感:“我說過,我不會欺騙女郎。女郎凶我,是不信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