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 34 章 洛神之死(1 / 1)

玄白近兩個月因“傷”留府, 骨頭都快待懶了,好不容易等到主子遣派,還是暗梢, 要他暗中盯緊庾洛神, 玄白立即摩拳擦掌。

“她去什麼地方, 見什麼人,身邊有何反常之處,事無巨細都來報我。”

謝瀾安撚扇叮囑, “若有變故發生,隻管看真, 但不可現身出手。”

謝瀾安眼中寒意料峭。

她早說了, 她不做菩薩。

玄白領命, 盯了一連月餘, 卻也未有特彆之事。

金陵城中日子安穩,七夕過後, 京口突然傳回一封軍報。

——大司馬領一小隊精銳自廣陵上,裹甲銜枚,夜渡淮河,偷襲了北朝駐在廣固城的營地!

此信傳回京城, 振奮人心的同時, 也不由讓朝中大感意外,“不是說伏暑之後才發兵嗎?”

謝府的議事廳,崔膺目光深凝,望著面前的沙盤, 露出似笑似憂的複雜表情:“我朝定下北伐發兵的日期,那北朝自然也知道。兵貴神速,兵不厭詐啊……接下來便看, 後續的渡淮大軍能否迅速接援主帥,穩住這著險中求勝的先手了。”

長信宮中,一張軟羊皮繪製成的戰事輿圖,平鋪於案。

庾太後凝視著上面的山河城池,耳邊仿佛已聽見豪邁的金戈號角之聲。

“好啊。”太後鳳目含光,躊躇滿誌,伸掌按在代表著北朝疆土的那蜿蜒壑線上,“褚將軍不愧為我朝屠鯢吞狼第一人,大玄有猛虎出山,先聲奪人,哀家倒要看那尉遲老婦,還有何誇耀之言!”

謝瀾安立在旁側,順著太後的話讚了大司馬幾句。

太後最喜她這份寵辱不驚的氣質,笑問這張地圖是何人所製,“看其上城壘分明,川河劃分明晰,不是俗手。”

謝瀾安道:“回太後,此圖是家叔赴荊之前留下的,後經由崔先生幾番添改,務求儘善儘美,方敢獻與太後。”

庾太後點頭,謝荊州、崔夫子,皆是不世出的人才,如今皆效力在她麾下,她也算文武相得了。

話說回來,若非謝含靈甘心服膺,她也收攏不到這些傲世英傑的人物。

看來當初收服謝含靈真是明智之舉,她日日看著這張泰山篤然的年輕妙容在身旁,恍覺自己也跟著年輕起來。

也許有生之年,她當真可以親眼見證洛陽收複,大玄從江南遷回中原,恢複正統……太後再一次感覺到,這種運籌廟堂,手握權利的滋味實在太好,好到庾嫣品嘗了二十年,依舊領略不儘其中美妙,舍不得放手還政。

紫宸宮的那個少年,自是她與先帝的晚來得子,親生骨肉。所以庾太後才覺得這孩子犯傻,他著什麼急呢,等將來她老了,這馭國的權柄不交到他手裡,還能給誰?

到那時,她會給自己的兒子一個國土更遼闊、社稷更穩固的大玄。如今他十幾歲的人急於親政,他鎮禦得住那班老臣,完成得了北伐大業嗎?

女主江山,名鐫青史……

這樣難逢其世的機會,古今能有幾人?

謝瀾安在太後心誌蓬勃的暢想中,悄然退出大殿。宮闈外,正候著幾名兵部官員待詔,太後私召六部,可見太極殿那裡已形同虛設。

謝瀾安神色淡漫地經過墀台,那些下品官吏見到這名鶴服在身的繡衣禦史,不管心中情不情願,一齊躬身見禮。

謝瀾安目不斜視地出宮門,郗符正在等她。

郗符在朝沒有實職,出現在此,隻能特意有事找她。謝瀾安往這郗少主峻色清寒的臉上瞅一眼,“才從淩井吃了冰過來?”

“彆陰陽怪氣,有正事與你說。”

郗符煩躁地拂動袖管,目觀左右,邀謝瀾安上他的車。

車輪駛動後,他方低聲道:“大司馬首戰告捷,自是好事,我也希望中原故土早日收複。可若大司馬此戰後功高蓋主,生出不臣之心,如何是好?你難道不知,此前大司馬手下的幕僚,已提出讓褚嘯崖向宮裡請賜九錫嗎?”

謝瀾安淡淡聽著,郗符見她不語,運了口氣:“太後一心隻想與偽朝太後爭個高下,她以為手握京畿六營,與一個防壘石頭城,便能穩守京城。可京口鐵騎是何等戰力,一旦刀尖調轉……你不會也如此天真,覺得褚嘯崖是忠良純臣,金陵城固若金湯吧?”

謝瀾安輕飄飄看他一眼,“你為何不說,若大司馬戰勝歸京,以他的寒門出身與陰鷙性情,必會極力提拔寒人,對世家勢力開刀。你最怕的是這個,扯彆的乾什麼?”

二人對弈清談多年,對彼此也算了若指掌。謝瀾安說著好笑起來:

“郗少主不會以為能糊弄住我吧?”

江山輪替,世家依舊是世家,隻要新帝需借世家的實力穩固朝局,這些家主會害怕世道變亂嗎?不會。

端看王謝兩氏,不就是在衣冠南渡之後,輔佐玄帝收服了江左的本土勢力,才有今日位列於世家之首的風光?

可怕就怕,上位者是個底層出身的泥腿子,對世家門閥的風氣深惡痛絕,這才會引發世家的警惕與壓製。

郗符被謝瀾安點破心事,神色微僵。

他肩上擔負著整個家族的前途,不能不怕,郗家是如此,他不信品流還在郗氏之上的謝氏,會對此事沒有擔憂?

謝瀾安當然不擔憂。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的想法和褚嘯崖不謀而合,都是意欲提拔寒士階層,削弱世家壟斷。隻是方式不同,她不會用大開殺戒來達成目的。

看在郗符前世為她寫祭文的份上,謝瀾安耐著性子,聽他倒完苦水。

然後,她玉指一攏扇骨,側頭真心實意地疑問:“我還在金陵呢,你怕什麼?”

那不是故作淡定的張狂語,而是一種理所當然的傲,仿佛不解一個心智正常的三歲小兒,抬頭怎會看不見太陽在天?

郗符一個激靈,驚撼地看著眼前女子。

·

淮北刀兵相接,金陵暑日浮閒。

胤奚照例每日去校場習練,有時捱得太晚,晚上便不回烏衣巷,在撥雲堡的後罩房囫圇對付一宿。

若是回府,無論多晚,隻要謝瀾安還未休息,他一定坐在屏風外頭,堅持為女郎讀幾篇文章。

謝瀾安嘴上不說,當夜一枕黑甜無夢,次日便默許他再次走入她房間的燈影中。

仿佛一滴浸入清水的墨,不用外力攪動,靠著日積月累,也能悄聲無息地改變水面原本的清澈。

處暑這日夜晚,謝瀾安去了甘棠苑找姑母說話,胤奚才難得空閒下來。

他拎著兩壇酒釀,找到守在四小姐苑外逗貓的青崖。

這兩人在謝府是點頭之交,照過面,沒說過話。青崖比胤奚年長一輪有餘,常年不改一身青衣,他見了那兩壇酒,抬起單薄狹長的眼皮。

他的面前,是一名相貌冶麗而氣息清斂的年輕人。

“這是我在大市買的燒酒,比不上府內佳釀,希望前輩莫嫌棄。”

胤奚在青崖對面的石階蹲下來,沒有坐實,虛撐著身體,避免對方仰看自己。

既然不是府中的酒,便不是借花獻佛,至少是個有心人。他這“前輩”兩字也有些嚼頭,青崖收回撫貓的手,一笑:“有事想問?”

他的聲音和他的長相一樣平平無奇,他是謝氏真正的媵臣,很小便被謝老家主買回來,學習如何為四小姐敬奉終身。

除了謝瀾安每次見他,都不厭其煩地喊聲“青崖叔叔”,他在謝府中的存在感很低。

胤奚目光澄澈坦誠:“想同前輩請教,如何才能做好自己的分內事。”

青崖在夜色中沉默片刻,掀開一隻酒壇的泥封,聞了聞。

他知道這個年輕郎君是小女郎的人,同類之間,無須多言,往往一個眼神就夠了。

自己在他這個年紀,也是一門心思想討女郎的歡心,生怕哪裡做得不好,便被女郎所拋棄。

媵臣,並不是一個體面的身份。這人不是謝府家生奴,原可以有其他出路。

但這種事如人飲水,青崖沒有多問。

他就著酒壇仰飲一口,“我與你說件事吧。四小姐當年,主動提出與王家和離,轟動了整座金陵城。沒有人相信她給出的理由,一個女郎會僅僅因為丈夫的才學不如自己,便要悔婚,豈有此理?紛紛猜測其他秘辛。”

月明星疏,菊香彌徑。狸奴在階下仰著雪白肚皮耍嬌,胤奚靜靜聽著。

青崖道:“可四小姐卻當著眾人面前,從容道:‘我自幼涵泳家學,眼中所見是家父之洵美蘊藉,大兄之博學高才,二兄之風流倜儻,隻道世間好男兒皆當如是。王郎才名在外,身與共處,方知其三者皆無,謝晏冬非草木,豈能屈就?’”

這樣我憑我心的女子,怎不讓人心動。

“我未親眼看到小女郎在春日宴上,是如何改換衣簪,對峙群英,但想來姑侄一脈,必不會遜於四小姐。”

青崖有言下之意沒說。

四小姐僅是想覓一位三好得其一的夫君,尚且不如意,小女郎如今叱吒風雲,眼光又豈會更低?

“你想做她身後的人,便要做好一世的準備,接受她的目光永遠都不會在你身上過多停留。”

彆存一毫僥幸。

這是他給這個年輕人唯一的忠告。

胤奚聽後,容相無辜地抬起頭:“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青崖驀地笑出聲,“有天分。”

胤奚笑問:“自知之明的天分?”

“不,”青崖指著胤奚那雙沁了月色,烏光湛湛的含情眼,意味深長:“是口是心非的天分。”

·

伏天過半,玄白那邊仍舊無信傳回。

謝瀾安除了逢五大朝會之外,不用日日上朝。這天總算等到天氣涼快些,碧穹之上雲團綿密,遮住炎陽,便想去趟東城的水月寺,為冥誕將至的亡父添盞長明燈。

她等待套車的空當,一朵雲影從芭蕉叢後飄出,聲音軟綿:“女郎要出門嗎?”

雲團與雪團哪個更白?恐怕都不如小郎君唇紅齒白。

謝瀾安看他這副溫順的模樣,捺住嘴角上揚的趨勢,“嗯,要出門。”

胤奚往前挪了幾步,謝瀾安看清他手裡拎了一本書。

小郎君欲言又止:“很急的事嗎?”

“是不是急事也被你攔著了。”謝瀾安好笑,她還真不急,索性讓允霜在外等一等,負手盯著他手裡的書,“又有問題不懂了?”

胤奚點頭。

謝瀾安故作驚奇:“奇怪呀,今日我既未與何夢仙說話,也未同樂山彈琴,你怎麼來了呢?”

胤奚臉色發紅,“真的有疑問想請教女郎……”

謝瀾安眼見他耳根浮上一層緋紅,不逗他了,接過書來一看,卻是兵書。

隻見上面勾畫頗多,筆記密麻,是當真有所思考,這個騙不了人。

她有些意外地看胤奚一眼。

猶記得他上個月還在看史,想是在議事廳有所啟發,這又對兵法感興趣了?

儒林中有種說法,說北人的學問如顯處看月,淵博卻失之精細,南人的學問如窗中窺日,簡要卻失之深厚*。但謝瀾安的觀點是更支持學人博覽群書,縱使暫時不求甚解也無所謂,務在開拓眼界。

她疊腿坐在美人闌上,招手,將胤奚的疑惑之處,細細與他說明。

胤奚聽得仔細。待解疑完畢,時間也過去了近兩柱香。胤奚滿足地低籲一口氣,雙眸水潤潤的,“多謝女郎教導,希望不會耽誤女郎的事。”

得了便宜來賣乖。

謝瀾安卻竟有些習慣了,仿佛他不說這麼一句,便不是胤奚了。她照他的鼻尖虛點兩下,這才出府。

胤奚從那道蘇世絕俗的背影收回視線,目色清沉,轉望天空。

這一日,庾洛神卻也來到東城。

今日是她亡夫忌日,所以她要去臨近淮河口的韋陀寺為亡夫上香。

寺裡的香燭紙錢都是準備現成的,住持年年接待這位貴客,早已輕車熟路。

彆看庾洛神在丈夫活著時殘妒、暴虐,可對待死者居然很心誠,跪在蒲團上,耐心地拜了三拜,而後轉去後殿的靜舍休息。

時近中元,各個寺院中進香化紙的信眾都極多,不過庾洛神身份顯赫,住持早已為她辟出一間靜舍少歇,並喚來一個清秀的小沙彌奉茶。

庾洛神早起乘車趕了一路,筋骨正酸,進門後,便趺倚著榻背而坐,軟若無骨。

她看見那小沙彌,眼前一亮,“這是新來的麼,好個清俊模樣。”

住持含笑說是,無聲退避了出去。

僧門一關,庾洛神笑著招招手。

那個年紀不大的小沙彌事前得過住持點撥,便溫順垂首過去。

庾洛神心生喜愛,正摩挲的得趣,忽聽她留在門外的使女輕輕低呼,口中說著什麼“金光”、“水塘”……

庾洛神不悅道:“吵嚷什麼?”

門外那使女推開門扉,有些激動地稟告:

“娘子,仿佛是聖明池那邊的水中突然現出金光,狀如鳳凰展翼,在水面上閃閃發光,大家都說是吉瑞降世呢!”

庾洛神聽後一喜,她自來信神信佛,術士又曾批她的八字與水有緣,偏巧今日她來寺中,便有水中金鳳現世,可不是奇事!

她連忙撫正衣襟,出門去看個究竟。

庾洛神走出精舍時,已有僧人聽說此事,也趕往聖明池。

庾洛神自來偏狹多妒,祥瑞現世是何等難得之事,豈容這些下等阿物搶先,她便命令跟隨的護衛,禁止任何人靠近聖明池水,自己快步行去。

到了那水池近邊,她又對身後婢女道:“你們都轉過身去,不許多看!”

眾人不敢不從,庾洛神心緒激動,一人望向池中。

這韋陀寺的聖明池是從秦淮水口引進的活水,一向清澈幽深,隻見原本清淩如鏡的水面上,果然有一隻金光閃閃的鳳凰在隨波漾動,雙翼若飛,耀人眼目。

庾洛神欣喜若狂,不由得走近細觀。

反正那池塘外圍壘著青石做的欄防,無甚危險,她便大著膽子慢慢靠近,想將這奇景看得更真一些,好入宮講給姑母聽。

不知是否真是神跡的緣故,那池水中央,忽然無故卷起幾片漣漪,形成渦流,便如鳳凰舞飛帶起的風。庾洛神看得癡了,不由又向前一步。

猛然間,她隻覺腳下沙土軟陷,庾洛神身形向下一墜,竟整個人陷進浮沙之中。

侍從們耳聽半聲尖叫,忙轉過頭來,但見庾洛神沉陷,救之不及,嚇得魂飛魄散。

庾氏侍衛急忙搶身救主,一腳踩入那沙坑,險些連自己也沉下去。

眾人這才發覺,竟有水流不停地從這處本該乾爽的地面湧出,直到青石壘裡外的池水混同一片——庾洛神何曾還在原地?

“娘子?娘子呢?!”

這難道是……神跡殺人……否則娘子怎會轉瞬之間在他們眼前消失?!

他們連救人都不知該去哪裡找。

“跳水!看看池裡有沒有?”有頭腦靈光的急忙呼喊。

幾聲倉皇的跳水聲,衝散了那隻曇花一現的金翼鳳凰,隻剩幾點破碎的鱗光,隨波逐水而逝。

半柱香後,庾洛神的屍體從聖明池的對岸被衝了上來。

寺廟碑林的黛瓦塔頂,目睹這一切的玄白冷汗如漿,毛骨悚然。

都城南門朱雀門外,有一條護城河。此時一片片暗浪正無聲拍岸。

若有人細心觀察,可以發現水底有不明顯的漩渦凝聚而成,將天邊厚重的雲層都引得低垂。

有懂風水的老人知道,這是“回潮天”。

幽篁館。

胤奚的那雙含情媚眼斂霧深重,他學女郎的樣子,手指輕敲案沿,心中輕數:“一,二,三。”

漲潮了。

·

玄白趁亂掠出韋陀寺後,火速回到謝府,奔進上房的院落便道:

“女郎呢,我有要事回報!”

束夢在廊子上,看見沒了嬉笑神色,比任何時候都要冷峻的玄白,詫異地說:“女郎才出府不久……”

玄白問:“女郎去了何處?”

謝瀾安的行蹤自不會向底下人交待,玄白等不及,一跺腳又轉身去找山伯問。

胤奚一直留意著府內動靜,出得客館到外庭,正逢玄白身形匆忙,神色沉肅。他目光微動,問:“出了何事?”

玄白接的是主子密令,如何與他答話,一股風似的去了。

胤奚卻是有所預感,心頭重跳,恍有金石震聲。這一瞬,他胸中那團憋了三年的鬱氣,卻不知是如釋重負,還是沉墜得更深。

他沒有片刻猶豫,撩袍折身,去往正院。

“我要同女郎說件事。”

面對束夢的攔阻,他目光清冷,如是道。

這一個個的都是怎麼了?束夢懵懵懂懂地跟著緊張起來,“可……女郎不在家呀。”

“我知道。”胤奚捏住冰涼的指尖。

他在這裡等,他得在第一時間向女郎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