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 36 章(1 / 1)

——“女郎, 信我,我隻願你長留在清鳶身邊, 並無加害之心。”

曾經也有人信誓旦旦地對謝瀾安說過類似的話,那張溫順的皮囊下,藏的卻是血色淋漓的獠牙。

前世那場雨,淋碎過她所有的驕傲。

所以她在重新醒來時便對自己發誓,這輩子絕不會再誤信一人。

胤奚是個意外。

她第一眼看見那顆豔紅的朱砂痣時,便心生親近, 她喜愛那把淺吟輕歌的嗓子,她默許他登堂入室一點點闖入自己的生活,這些日子,她已快要在他面前卸下心防。

她並不在乎胤奚殺了庾洛神, 但這個人隱藏至深的心計,讓謝瀾安回憶起了被信任之人背後捅刀的痛。

可想象是一回事, 罪魁禍首此刻就戳在她眼前,眨著濡黑打綹的睫毛, 緊抿被磨得糜紅的唇瓣,看起來這麼……乖。

仔細想想,他和那個混賬崽子真的一樣嗎?謝瀾安內心動搖起來,楚清鳶是恩將仇報, 他隻是為自己有冤報冤。

“女郎……”

謝瀾安心頭微動,在胤奚再說出什麼蠱惑言語之前,警告地指住他。

女子清冷的眼珠凝視他的臉:“怎麼做到的?”

胤奚頓了下,渾身的力氣慢慢沉靜下來, 嘴角意味不明地向外輕扯,“江南七月回潮天……庾洛神不肯放過我,我走投無路, 不想一世活在她的陰影裡,便想……開始時,我想到很多極端的法子,刺殺、下毒,隻要讓我有機會接近她,我便與她同歸於儘。”

說到這四個字,他沒有遮掩眼裡的陰沉。

謝瀾安看得清楚,那是縱使骨頭折斷了,也要從髓縫裡流淌出的狠戾。

“可被她用我鄰裡的安危威脅後,我才清醒過來,貴者一怒,動不動誅人全族,我無九族,卻有鄰居,我死不足惜,但不能連累他們。所以,我得想一種把自己乾淨摘出去的方法。”

謝瀾安暗中點頭。想要遠距離殺人,借助地勢布置機關是一個法子,但想要萬無一失,對實施者的考驗卻極大。

他既需摸清庾洛神的行蹤,常去的地方,又要對她的心性十分了解,知道她篤信祥瑞之事,卻又善妒陰狹,見到神跡現世隻會一人獨享,這才能排除其他人誤落陷阱的可能。

胤奚低著眼繼續說:“她有很多私人莊園,外人混不進去。我隻能暗中打探她會出現的公開場合,後來了解到,她每年中元都會去韋陀寺點長明燈。

“韋陀寺的聖明池恰好連通淮水口,我便花了兩年時間……”

“等等,兩年?”謝瀾安眉心輕動。

胤奚溫怯地瞄她一眼,點點頭。

想不知不覺掘出一口天然浮沙坑,是個龐大的工程,好在他識得風水術士的朋友,也認得尋墓探穴的高手,他狀似無意地零星向他們請教過許多這方面的技巧。

白日不能成事,他會每隔十來日,在宵禁之前先去東城,裝作香客入韋陀寺。

他自知他相貌打眼,少不得做一番改扮,提前藏在偏殿角落的廁房或灌木叢裡,待僧人晚課結束,夜深無人,便摸到聖明池邊掘沙。

次日一早,再混出寺院,回到西城。

在此期間,他白天還要為了生計找活,又要提防庾洛神時不時來了興致派人來捉他,又要避人眼目……便如此過了兩年。

他對著女郎,全部坦白相告。

謝瀾安聽後,默不作聲看著這條頎秀伶仃的身影。

怪不得芮秀峰說他是練武的好苗子,哪有什麼天生天養,他的身子完全是靠自己打熬出來的。

這樣過日子,每天能睡夠兩個時辰嗎。

所以他果然不是在遇見她之後,才對庾洛神有了殺心,而是早在兩年前便開始謀劃了。

胤奚被她搭救入謝府,餘生本已安穩無憂,卻依舊沒有放棄自己的計劃。

就像上一世,無人救他出水火,他便自己來。

隻有這樣的胤奚,才能出現在六年後的落星崖下,送她一曲安魂的挽歌。

“那隻鳳凰……”胤奚見女郎還是不語,且臉色仿佛更沉鬱了,趕忙繼續交代。

“火燧石。”謝瀾安接口,“坊間的道士神婆,常用這種沾符可燃的火石粉末作法,是你能夠接觸到的東西。火石粉在日光的暴曬下會燃燒發光,但無法凝聚成形——”

她模擬著胤奚的思路,“你用了冰,你事先用火石粉在冰面上鏨出鳳凰的圖樣,之後……又在冰上加凍一層冰,以保持密封。你昨夜在韋陀寺,天將明時,算著時間將冰投入聖明池中,在它化前無人會留意,在庾洛神到後,頂面的冰層化開,底層的冰托還未化,便有完整的鳳凰圖案飄浮在水面上。”

謝瀾安回想,胤奚的那個羊角辮小女孩鄰居曾提起他養過金鱗鯉魚,也許之前他打算用金鱗鯉魚作祥瑞,引庾洛神入局。後來發現這個辦法不容易掌控,才改作火石粉。

而他今日辰時在府裡拖住她出門,是在一夜未睡、奔波往返的情況下,還惦記著不讓她去東城惹上懷疑。

一切都說通了。

謝瀾安往那張瓷白無暇的臉蛋上看了看。

長年睡不足,眼底還能一點烏青痕跡都沒有,他能瞞過她,這張臉居功至偉。

“女郎好聰明。”此刻,這張臉上寫滿了由衷的讚歎與欽佩,看著她的雙眼閃閃發亮。

“給我好好說話。”謝瀾安輕叱,“此計看似精妙,偶然性卻太多,並不能保證一定能成。”

胤奚笑笑,神色清淡,仿佛又披上了純良的外衣:“我沒指望一次成功,去年在橫塘望景樓,我動了庾洛神包下的那間雅舍複道的欄杆,當時她已登了上去,卻也未成……還有她偶爾會去的角抵場,裡面養了隻猛犬,平日以豹肉為食,十分凶野,我也在想法子……我隻要不暴露,一次不成,總會等到下一次。”

而老天讓他等到了。

他沒有彆的本事,想動手就隻能琢磨出這些下三濫的招數。

可比起難堪的自己,他更怕失去女郎的信任,所以隻要她問,他什麼都說。

可即便這麼怕了,他在事成前,依舊不曾透露半點口風。

若是說了,女郎是會幫他完成呢,還是會阻止他犯險呢?無論哪一種結果,都是將女郎拖入他的泥潭裡。

這怎麼可以。

這番話卻再一次讓謝瀾安感到意外。

她以為他兩年來偷偷在韋陀寺籌謀已是極限,沒想到,狡兔何止三窟。

這一刻,她沒有透過胤奚再看到彆人的影子,而是忽然想起了女扮男裝、隱忍二十年的自己。

鳥窮則啄,何況是人。

屋裡又陷入短暫的沉寂,九枝蓮花燭槃上的燈花爆了又爆,謝瀾安忽道:“就這麼恨她?”

胤奚眼神平靜,“那場火差點燒死小掃帚。還有,”

他看著謝瀾安,“她屢次針對你。”

謝瀾安:“哦?那麼你殺她,是為了自己,還是我呢?”

若是機靈些的人,這時候就會順坡下驢,說些討巧賣乖的話,何況他的小嘴一向如抹了蜜一般。

隻有謝瀾安自己知道,前世沒有她,他依然動了手。

結果胤奚連一瞬猶豫都沒有:“當然是為我自己。”

謝瀾安微愣。

胤奚理所當然地說:“女郎天縱逸才,何需他人越俎代庖。女郎教過我的,你有仇當場便報,衰奴一直記得的。”

他還真是……不騙人。

就是會一臉真誠地哄人。

謝瀾安按了按額角,進門時奔著興師問罪來的心,全被他攪亂了。她甚至產生一種不真實的錯覺,眼前這個人,和不動聲色謀劃周密的胤奚真是同一人嗎?

前世造成那場舉朝動蕩的黨錮之亂,使那麼多士人家破人亡的源頭,竟就是他嗎?

可是又如何能怪他,他隻是個受士族欺壓的可憐人罷了。倘若胤奚不反抗,某一日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這世上,又有誰會憐憫地看他一眼?

外戚與世家之間互相傾軋,不過是借著一個由頭爭權奪利,一報還一報而已。

關小郎君什麼事?

謝瀾安曆經一世,早已沒有陳腐的道德觀念。她一念定,心便不亂了,搭眼瞧見他的衣裳,淡淡道:

“衣服脫下來。”

胤奚一愣,他身上所穿是她送給他的襴衣。

她明明說過,給他的便是給他的。

他都已經全部交代了,還是不行麼……

男子眼圈瞬間通紅,“女郎不肯原諒我,要扒我的皮麼……”

謝瀾安的頭皮一麻,她張張唇,胤奚已白著臉道:“好……好……”

他含在眼眶中間的淚珠,滾圓若珍珠,卻有本事不滴落下來,看著更顯可憐。他倔強地點了兩下頭,顫指解衣。

難道女郎以為他是什麼純善之輩,所以對於他這些手段,格外難以接受,定要趕走他嗎?

可他,也是塵念滿身的人啊……

他生為雜戶,從未自輕。他繼承祖業,從未以抬棺唱挽為恥。他尊重生命的歸去來。

但他操的是賤業,這是不爭的事實。

連小掃帚那樣沒心沒肺的孩子,在他抬棺為人後,也要幾天不吃他做的飯菜,避免觸碰到他。更彆提那些士族名流看他的眼神。

任何一個有自尊的人,受不了那樣的眼神伴隨終生。

尤其在庾洛神將他踐踏到泥裡之後,突然有一隻手,伸到他面前,他怎能不拚儘全力地抓住?

哪怕明知這一切像曇花上的露珠。

曇花一現而落,露珠遇日而晞,曇露消散,夢便醒了。

哪怕明知自己與她,是完全不同的兩種身份。

她在雲端俯視人間。

他在井底仰望明月。

可是深陷命運長夜裡的人,怎麼舍得不看月?

胤奚指尖抖了好幾下,才順利解開衣帶,脫下外衫後,不忘記齊整疊好,躬身放在身前的地板上。

那張慣來能說會道的小嘴,此時卻倔強地緊抿,和眼瞼的色澤一樣嫣紅。

他慢慢屈下一隻膝蓋。

從前有膝下無子的東家,看中他的容貌,出重金請他充當為往生者摔盆的孝子賢孫。胤奚從未答應過。

他出身是低,但那雙膝蓋,沒跪過不該跪的墳。

但跪她,不妨的。

任殺任剮。

雪白的玉山在眼前傾倒,謝瀾安眼皮子便是一跳。

連她這從來未知何為情愛的人,都對眼前之景感到心神微栗。

他沒有故意引誘她……他本身就是一頭純媚妖冶的精魅吧。

謝瀾安不露痕跡地深深呼吸一次,還是把話說了:“從今日起,你我之間的香火情儘了。”

胤奚聽了,喉結顫抖,水意汪汪的眼睛仰著盯住她,就是強著不說話。

“從明日起,”謝瀾安目光淩然地一步步走過去,抖開折扇,低頭,抵住他的下巴抬高,“跟著我,我親自教你。”

“你不是聰明麼,琴棋書畫我教你,運籌廟算我也教你。彆再寫你那筆狗扒字,學我的字!”

她之前一直刻意回避教他,今日胤奚卻依舊給了她這麼大一個“驚喜”。那好,既然是個藏得住事,耐得住狠,吃得住苦的可造之材,她曾教過彆人的東西,悉數教給他。

什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不,謝瀾安不允許自己心存恐懼,她要馴服這種恐懼。

她更加不喜失控的感覺,唯獨胤奚的出現,帶給她一次又一次的意外,而且輕而易舉便能撩起她的心軟。

那麼這根繩,她更要牢牢牽在自己手裡。

胤奚完全怔在那裡。

隨著扇面抬高,他纖白的脖頸被迫後仰,暴露出戰栗得厲害的喉結。

他聽女郎冷言冷語地罵他,如逢甘霖,起死回生的滋味也不過是如此了。

半晌後,輕輕發抖地一聲:“嗯。”

“彆忙著偷樂,”謝瀾安瞥下眼睫,冷淡地看他,“學不好要罰,寫不好要打。”

剝他這身衣,就是受不了一見他便想起前世因果的心軟。她既然決心不念前塵,重頭開始栽培他,便要有嚴師峻刻的樣子。

胤奚極力壓著嘴角,又是乖乖地一聲:“嗯。”

謝瀾安稀奇地看他兩眼,“挨打也值得偷樂?”

“沒、”衰奴被口水嗆了一聲,把“挨打”和“偷樂”聯係在一起,實在容易讓人往下流的方向去想。他力證清白般紅了臉,又不敢躲開女郎的鉗製,脆弱地仰著脖頸:“這個真沒有……”

謝瀾安嘴角輕勾,眼神卻驀地轉凶,收扇往他臉上拍了拍,抽出淺脆的聲響。

“讓你跪了?上一次教過你,不準露出自己的軟肋,不長記性是吧?”

胤奚這下從耳根到脖頸都泛出一片靡豔的薄紅,他絲毫不覺疼痛,眼中浮現一片孺慕嫵媚的癡迷,爬起身來,口中卻道:“女郎不是彆人……”

謝瀾安眼眸輕側。

胤奚連忙眨動柔睫,改口:“是衰奴笨……求女郎多教我一次。”

他餘光流連著地上那件衣,“庾氏的事……”

“無妨。”謝瀾安眸如冷露,“這口氣憋了很久吧?你管殺,我管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