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裡的人(1 / 1)

周四中午,蹲在宿舍門口,拿著一個比她臉還大的瓷缸吃飯的崔美青被人拍了拍腦殼。

她抬起頭,一個圓臉、大眼睛、卷頭發,臉上沒什麼表情的男孩站在她面前,看著有十一二歲的樣子。

有點眼熟。

崔誌青看妹妹呆呆傻傻的樣子,忍不住揉了一下她的頭發,“你什麼表情,不認識我了?”

崔美青:什麼玩意,亂摸我頭發。

她把他的手扒拉到一邊,“乾嘛?”

崔誌青歎氣,“我聽施成美說你這兩天吃不下飯,還愁眉苦臉的,怎麼,有人欺負你嗎?誰欺負,你跟我說。”

崔美青愣愣地想:施成美是誰?哦,是和她一張床睡覺的姐姐,今年已經六年級了。

看妹妹又開始發呆,崔誌青開始著急了,“真的有人欺負你?”

站在他旁邊的李光大聲喊:“老崔妹妹你彆害怕,你說,哪個欺負你了,我們去揍他。”

崔美青終於反應過來了,站在她面前的這人是她哥,今年五年級,比她大五歲。

她哥小時候怎麼這麼可愛,瞧這小圓臉,這小卷發,這大眼睛,怎麼長大了就醜了呢。

崔誌青看妹妹又成個木頭了,乾脆問和她蹲在一起吃飯的朱美麗:“誰欺負她了?”

朱美麗看看他,又看看崔美青,小聲說:“沒人欺負她。”

誰敢欺負她啊,崔美青第一天自我介紹說自己是超級女俠,第二天上課被班主任選為班長,接下來幾天一直臭著臉,用臭臉霸淩全班小朋友。

現在班裡根本就沒人敢和她說話。

崔誌青不懂了,“那你一天天不好好吃飯,心情不好是為什麼?被虼蚤咬了,皮癢嗎?”

這熟悉的、欠揍的話語讓崔美青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了,“你說什麼呢?你才被虼蚤咬了。”

她怨氣滿滿地把瓷缸裡的水煮蘿卜塊展示給他看,“你看這個菜,誰吃得下啊,難吃死了。宿舍晚上睡覺天天有人說夢話,有人不洗腳,又吵又臭。”

崔誌青一下子就笑出來了,“你之前不是一直吵著要來學校嗎?怎麼來了屁話這麼多?怎麼就吃不了也睡不了了,誰不是這麼過來的,渣精鬼。”

崔美青臉苦了下來,對啊,誰不是這麼過來的,她以前就是這麼過來的,她在這座小型集中營裡待了七年。

她長大以後回憶往事,還覺得不用操心成績、不用操心錢的小學生涯快樂的不得了。

她忘了人都是會美化記憶的,小學生涯沒學業壓力,但生存環境實在惡劣。

崔誌青看她嘴撅的都能掛油瓶了,假意安慰了一句:“沒事,再過七年你就畢業了。”

崔美青用她的大眼睛滿是怨氣的看著她哥,什麼話,這叫什麼話,還有七年她才畢業呢。

知道沒人欺負老妹,崔誌青放心了,他掏出一塊錢放在她手上,“你的錢都放在我這裡,怎麼不來找我拿,吃不下飯去買點拌飯吃的不行噶,憨包。”

崔美青頹喪地說:“我不知道你在哪啊。”

崔誌青又拍她頭,“開學那天不是告訴你了嗎?你往前走,這一排的第一個宿舍就是,實在不知道怎麼不問施成美她們,憨包。明天回家記得等我,彆自己走丟了。”

“嗯。”崔美青有氣無力地答應了一聲。

站在崔誌青旁邊的李光等不及了,拉了一下他的衣腳,“咱快走吧,待會打飯的老奶把飯收起來了。”

崔誌青和李光走遠了,但兩人還在說他妹妹的事。

“沒看來,你妹妹還挺渣精的。”

崔誌青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不適應吧,她不渣精,挺好養活的。”

崔美青還在繼續吃她的飯,朱美麗她們吃好了,都拿著碗去旁邊的水龍頭把碗洗好放好。

本來一群人蹲在宿舍外面吃飯,現在隻剩下崔美青孤零零一個人了。

慘絕人寰,她們連吃飯的桌子凳子都沒有,隻能蹲著吃。

艱難地吃了一會,又來人了。

崔美青抬頭,她哥二話不說,把一包海帶絲扔到她腳下,“把這個拌到飯裡。”

崔美青眨巴眨巴眼睛,“謝謝哥。”

崔誌青:“彆謝謝了,快吃吧,磨洋工,吃個飯都要三催四請的,你乾脆餓死算了。”

崔美青翻白眼,她哥這麼說話一直沒被打死可真是奇跡。

她說她小時候怎麼和他關係不好呢,嘴這麼損的哥哥,就應該配一個不聽話的妹妹。

崔誌青扔下東西就走了,崔美青把海帶絲撿起來,這熟悉的綠色包裝,二十多年都不帶換的。

拍掉海帶絲外面的灰,從小口撕開包裝袋,一股泡椒麻辣味直衝天靈蓋。

她把翠綠的海帶絲倒進碗了,攪拌了一下,一碗白飯白蘿卜染上了紅油的顏色,看著讓人食欲大增。

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飯,飯裡帶著幾根海帶絲,塞到嘴裡,白飯和辣油的味道混在一起,嚼下去還能吃到脆脆的海帶絲。

崔美青吃著吃著都快哭出來了,這才是人吃的東西啊。

吃了一頓飽飯的崔美青心情好多了,下午上課的時候臉不臭了,也有心情觀察她的學前班同學了。

說真的,小孩真是太吵了,四五十個小孩塞在一間五十平方米的教室裡,尖叫、奔跑、跳躍,就像沒開化的猴子一樣。

崔美青巡視一周,感覺眼睛被吵到了。

她發現除了和她一個地方出來上學的朱美麗、蔣正楷,其他人她都不太能認得出來。

蔣正楷就是開學那天在教室門外哭得撕心裂肺的小男孩,他現在倒是不哭了,再能哭的小孩也做不到哭四天。

蔣正楷發現崔美青在看自己,立馬湊了上去,“崔美青,你現在心情好了?”

崔美青下意識往後退了退,蔣正楷這小子小時候很不講衛生,鼻子好像有點毛病。他一直流鼻涕,一直不擦,眼看要流到嘴上,他才會伸手,隨便地用衣袖擦去鼻涕。

這會他鼻子上掛著兩條鼻涕,突然湊她湊這麼近,感覺他的鼻涕會炸開濺到她身上了,太可怕了。

蔣正楷吸了吸鼻子,沮喪地說:“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家。”

“明天唄,明天星期五了。”崔美青解答了他的問題。

上課鈴響了,蔣正楷立馬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崔美青鬆了口氣,呼,掛著鼻涕的小男孩真可怕,還是小女孩好,雖然膽子小,但是不臟。

學前班的課程十分的簡單,數學教數字1234,語文教聲母、韻母、拚音,還有美術課、音樂課、品德課、體育課。

緩過神來的崔美青上課的時候興致勃勃,老師教a、b、c、d,她就跟著學,就像是在上體驗課一樣。

上完語文課,接下來兩節課,一節音樂,一節體育。

音樂課很好玩,就是老師在唱一句,學生唱一句。

今天教的兒歌是《數鴨子》,節奏明快,歌詞簡單,還帶著點數字,和學前班的數學課有著巧妙的呼應。

崔美青很喜歡唱歌,長大了是KTV麥霸。彆的小朋友害羞張不開嘴,崔美青卻唱得比誰都大聲。

她一大聲,班上就有同學要和她比誰的聲音更大,唱著唱著聲音一個比一個大,卻都不在調上,歌聲比吵架聲還刺耳,原本還算有秩序的課堂慢慢亂成了一鍋粥。

老師沒辦法,隻能停下教學,維持課堂秩序。

在一片吵鬨聲中,崔美青深藏功與名。

體育課比較難熬,新生要學《時代在召喚》,小學廣播體操,名字積極,動作簡單。

可惜,學前班的小朋友,最小的四歲,最大的六歲,還有崔美青這種中不溜的五歲半,小孩用的身體比較新,手腳和肢體好像認識沒多久,學起這套操十分吃力。

崔美青彎腰踢腿的時候,對自己的五歲半的身體有了一個清晰的認知。

她五歲半的時候原來這麼小啊,手小,腳小,身體小。

體育老師參深看到站在第二排的崔美青繃著一個小肉臉,表情嚴肅認真,目光如炬,她教一個動作,她就跟著學一個動作,人小小的一個,頂著一頭有些淩亂的卷發,顯得十分可愛。

她上節課怎麼沒看到這麼認真的小女孩。

下課了,崔美青臉又耷拉了下來,她真的好討厭吃飯啊,學校食堂做得飯菜太難吃了。

好不容易在逗小朋友、逗老師的日常中熬到了周五,還要站在操場聽校長叭叭出行安全才能回家。

學前班的小朋友都是站在其他年級後邊,崔美青什麼都聽不清,還啥也看不見,隻聽得到身邊興奮的小孩像鴨子一樣嘎嘎叫,嘎嘎樂。

班主任就像攆鴨子的人,這邊攆一下,那邊攆一下,好不容易安靜一小會,又有人開始講小話。

“美青,我們待會是不是要一起回去?”站在崔美青身邊的朱美麗壓低聲音,但聲音裡的小興奮壓都壓不住。

崔美青正神遊天外,聽到她說話點了點頭,“當然一起回去了。”

他們是一個茶廠的,當然是一起走了。

老師宣布散場後,一群小朋友立馬撒丫子跑路了。

朱美麗和崔美青背著書包,站在教室外面等哥。

蔣正楷蹲在她們旁邊,時不時吸一吸鼻涕,手上拿著一根小棍子,正在扣旁邊綠化帶的草地。

崔美青又開始發呆了。

她們茶廠有多少個小孩在這個學校讀書來著?

她記得有不少,男的,女的,分布在各個年級。

崔誌青和朱思宏背著書包一前一後地下樓,同時看到了他們的妹妹。

朱思宏今年也才二年級,腦子還像沒發育完全的二哈,看到他妹妹什麼都沒想,溜到她旁邊先拿手指頭彈了一下他妹,“走了,彆站著了。”

朱美麗瞪了他一眼,“疼死了。”

崔誌青走到崔美青提了提她的書包,不解道:“你書包怎麼那麼輕,沒帶作業?”

“寫完了,帶什麼作業。”崔美青拽了一下書包帶子,伸腳踢了一下蔣正楷的鞋,“彆扣螞蟻了,這裡沒有螞蟻。你不是哭著喊著要回家嘛,走了。”

蔣正楷站起來,看到兩個男生,頓時高興起來,“走走走,趕緊回家。”

崔誌青還是不放心,“真做完了?你彆騙我。”

崔美青不耐煩:“哎呀,做完了。你自己不也從來不帶書嘛,操那麼多心乾什麼。”

五個人就這樣慢悠悠地往學校大門走。

學校大門到學校有一段路,這段水泥路一面靠著學校,是一堵牆,一面靠著外面,種著一排灌木,灌木外面是一道高高的台階。

崔美青記得,等她上四年級,這條路將成為她們班值日的地方。

現在,這條路吵鬨的就像是猴子大鬨天宮,人聲鼎沸,一群學生像潮水一樣往校門口湧去。

在這段路,崔美青遇上了他們茶廠的其他人。

四五個姐姐,有六年級的,有四年級的,還有二年級的,長著鵝蛋臉,圓臉,瓜子臉,有皮膚黑黑的,還有皮膚白白的。

跟她一個床睡覺,一開始還帶著她洗漱吃飯的施成美姐姐是年紀最大的,看到她們還很開心地招手。

再看其他的姐姐,都是和她一個宿舍的,要麼睡在她的旁邊,要麼睡在她下鋪。

崔美青開始痛苦的回憶,這個姐姐叫什麼,那個姐姐叫什麼。

她在宿舍就不該像一個遊魂一樣,人也不認一下,現在尷尬了,沒幾個她叫得出來名字的。

好在一路上大家都在說話,崔美青悄悄聽她們聊天,慢慢從她們的談話和自己的記憶中扒拉出有效信息,一個一個對上了名字和信息。

這個圓臉,有點黑的小姑娘叫楊思璿,二年級,睡在她的下鋪,有一個弟弟,不知道今年幾歲,還沒上學。

她旁邊嘴唇有點厚,笑得粗聲粗氣的小姑娘叫李梅,二年級,睡在她旁邊的上鋪,她有一個姐姐,未來還會有一個弟弟。

這個姐和她不是一個茶廠,是另一個茶廠的,但是兩個茶廠離得近,寨子隻有五六百米的距離,因為她們寨子同齡的女生少,平時都是和她們一塊玩,一塊回家。

還有一個身材很纖細小巧,臉也小,聲音細細的小姑娘也是二年級,叫段芸仙,和李梅睡一個床,有一個姐姐。段姐倒是和她一個茶廠,但不是一個隊,她們在二隊,她在一隊,兩個隊的寨子沒建在一處。

施成美姐姐旁邊站著的那個,長著鵝蛋臉,柳葉眉,說話溫柔緩慢的小美女叫張梅,今年五年級,和楊思璿睡一張床,好像有個姐姐,已經嫁人了。

崔美青自己都不敢相信,她居然還記得她們。

六年級的時候,她家就搬到磚廠了。

農民工的孩子傷不起,父母去哪打工,她們就得跟著去哪,就像沒有家的浮萍一樣,哪裡能活下去就在哪裡活下去。

她搬家後就和她們斷了聯係,長大了以後也沒有再見過面,她以為自己早就把她們忘記了呢。

崔美青不禁感歎人腦的神奇,總是在腦子的角角落落保存一些奇妙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