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殿,黃昏將近。
成佑帝過來用晚膳。
虞枝在他身上再度聞到苦澀藥味。
“陛下,二皇子如何了?”虞枝道。
成佑帝道:“總之醒過來了,目前在床榻上躺著,禦醫在醫治。”
“能治好嗎?”虞枝問,美目中流露幾分淡淡關切。
成佑帝挑眉道:“寶兒,你關心他作甚,現在是屬於朕和你的獨處時間,你該把所有注意力放在朕這裡。”
作為帝王,成佑帝對自己的兒子女兒或多或少是有感情,但也不多。
太子珠玉在前,其他皇子都顯得十分遜色,江山後繼有人,故而成佑帝並不在意二皇子最後是否會落下腿疾。
且他已儘了身為父親的關懷。
虞枝沒好氣打他一下,卻被成佑帝捉住手:“關心一下還不行了,他好歹是你兒子,妾亦是看在他是你兒子的份上才出言關切。”
成佑帝揉捏著虞枝的手,力道不輕不重,虞枝被伺候得眉眼舒展,他看著虞枝享受的樣子,笑了笑,道:“好好,朕的寶兒心地善良,愛屋及烏。”
“你怎麼連你兒子的醋都要吃。”
成佑帝調笑道:“朕和寶兒一樣,都是醋壇子。”
“誰和你一樣,少來。”虞枝佯作嫌棄。
成佑帝眼神寵溺。
“明兒我去探望一下吧。”二皇子之事到底和太子有關,虞枝有必要去看望。
如果此事與太子無關,虞枝壓根就不會去注意,她固來隻記掛自己、成佑帝以及太子的事,宮裡的其他事,虞枝俱不關心。
這些年囿於深宮,養尊處優,錦衣玉食,又約莫是年紀大了,虞枝早就成了個隻會享受的懶性子,不愛動。
昔日成佑帝曾開玩笑似的說讓虞枝來試試統率六宮,虞枝沒答應,太勞累了,不適合她。
成佑帝又道可以讓虞枝先分點管製權,虞枝還是搖頭,成佑帝遂作罷。
成佑帝:“可要朕陪你?”
虞枝:“妾又不是小孩子了。”
成佑帝:“不許待久。”
用了晚膳,二人在殿外走了會兒,消了食便回殿。
這時,明光殿的宮婢已備好牛乳和湯水,虞枝去了湢室。
綠漪和綠蘿伺候虞枝沐浴,一勺勺霜白的牛乳自虞枝鎖骨澆下去,如潺潺溪流,映得虞枝肌膚白皙膩理。
洗完牛乳浴,虞枝又過了遍湯水,這才將身子微微黏膩的感覺濯洗乾淨。
擦了潤膚膏,換上寢衣,虞枝出湢室,坐在梳妝台前,讓綠蘿給她絞濕頭發。
成佑帝走過來,“朕來。”
虞枝:“陛下?”
“好久沒給寶兒絞頭發了。”
“那就有勞陛下了。”絞頭發這事成佑帝沒少做。
綠蘿把長巾交給成佑帝。
接著,綠漪和綠蘿連同其他宮婢儘數離殿。
寢殿中燭火搖曳,隻剩下虞枝同成佑帝。
成佑帝站在虞枝後面,拿著長巾給虞枝絞發。
忽而,他發覺妝台上有一隻冰裂紋玻璃碗,碗中枕著一株鮮豔的牡丹花。
明光殿外亦有桃紅色的牡丹,虞枝時常剪花放在瓶中觀賞,成佑帝並不奇怪,隻是掃了眼,就專心給虞枝絞頭發了。
成佑帝道:
“對了,朕的生辰快到了,寶兒可有為朕準備生辰禮?”
虞枝嬌嗔道:“不是還早麼?”
“朕是怕寶兒忘了。”
“妾就算什麼都不記得了,也不會忘了陛下的生辰。”
成佑帝被取悅到,龍心大悅。
虞枝看著鏡中倒映出的成佑帝,也跟著柔笑,鼻息藥味蔓延。
成佑帝眼中有情意,卻無情.動。
虞枝微微垂睫,端量鏡中的自己。
這是夜晚安寢之時,成佑帝又在身邊,虞枝很能不回想起自己內心始終在意的事。
許是氣氛太好,加上虞枝精神放鬆,一個在心裡忍了三年的問題壓製不住了,她不由吐出來。
她輕聲道:“陛下,妾心中有一個藏了許久的問題。”
殿中安靜,虞枝嬌柔的嗓音清澈明晰。
“哦?寶兒,說來聽聽。”
“陛下,為何您這三年來都不再讓妾侍寢?”鬼迷心竅的虞枝終究是問出這個困擾她多年的疑惑。
“陛下,您身上總是有藥味,您可否告訴妾,您是......發生了什麼嗎?妾真的很擔心,抑或是妾的原因?”
話音一落,成佑帝突然停下手中動作,四周特彆寂靜,甚至氣氛逐漸冷凝。
虞枝回眸,注視上方沉默不語的成佑帝。
“陛下?”
更漏聲響起,緩慢極了。
虞枝等來了成佑帝扔掉長巾,長巾委地,毫無聲息。
“愛妃,你太放肆了。”成佑帝話語隱含怒意,神情難看,尤其是他的雙目,蓄滿陰鷙,如被人觸碰到內心深處最重要的逆鱗,又似自己身為帝王的尊嚴被冒犯,倍感憤怒。
渾身散發出攝人膽寒的壓迫感。
虞枝心裡一突,心跳慢了半拍,連忙起身,屈膝道:“陛下,是妾唐突了。”
虞枝懊惱,心起悔意,這可是成佑帝有史以來第一次對她動怒,她從未見過這般可怕的成佑帝。
她低頭,肩膀顫動,看不到成佑帝的臉色。
良久等不到成佑帝回應。
虞枝撐不住了,她沒忍住無聲啜泣起來,淚花跟斷線的珠玉串子往下掉。
成佑帝何曾對她發過脾氣?
原來成佑帝的好脾氣、包容、溫和以及耐心並非一成不變。
虞枝心裡委屈極了,她原本問這個問題不過是想為成佑帝分憂,在擔心他會不會真有隱疾罷了。
可成佑帝卻衝她發氣。
虞枝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虞枝沒有哭聲,可成佑帝知道她被他傷到,被他惹哭了。
成佑帝頓時愧疚,幽幽歎了一口氣,神情恢複如常。
他扶起虞枝,聲音和氣低緩:“寶兒,你起來,是朕適才沒收住情緒,你沒錯,是朕錯了,不該對你發脾氣。”
此言一出,虞枝的委屈跟發大水似的,嘩嘩冒出。
成佑帝看到虞枝哭得梨花帶雨的面容,被嚇得什麼怒氣都散了,心中唯餘心疼憐愛。
他趕緊抱住虞枝,輕拍背脊安撫虞枝難過的情緒。
“寶兒,莫哭了,是朕錯了,都是朕的錯。”
“朕確實是生了病,隻是你無須擔心,不嚴重,對不起,瞞了你這麼久。”
“朕不同你說,是朕覺得這是小事,用不著你來操心。”
虞枝不語,抹抹淚,又抽噎著。
成佑帝比虞枝大了十餘歲,在他面前,虞枝不過還是個沒長大的小姑娘,現在最多比從前穩重了點,可總體秉性沒有大改變。
也不知過了多久,虞枝止住泣聲,仰起頭,嬌聲嗔怨道:“都怪陛下!”
“你放開妾。”
“好好,都依你。”成佑帝鬆開虞枝。
虞枝立馬後退幾步。
“你走,我現在不想看到你。”虞枝扭頭不看成佑帝。
成佑帝:“寶兒,你當真要朕走?”
虞枝緘默。
成佑帝歎氣。
虞枝有小性子,和成佑帝鬨了許久彆扭,但禁不住成佑帝的低哄,虞枝像是妥協,不再計較。
成佑帝與貴妃的鬨劇結束。
燭火熄滅,二人就寢。
虞枝將頭埋進成佑帝的厚實胸膛,她睜著眼,神思飛轉,某個想法如野草般瘋長。
這是女人的直覺。
今兒雖是心血來潮,也算試探,不過委屈也是真委屈。
思及此,虞枝回抱住成佑帝勁瘦腰身。
此事,於她有好處,亦有壞處。
好處是她不用懷孕生子,剛進宮的時候,虞枝便同成佑帝說過她不願意生孩子,成佑帝允了。
可三年前,成佑帝卻改了想法,他要她給他生個孩子。
虞枝的想法卻沒有改變,她不欲懷孕。
然成佑帝決意已定,虞枝隻能照做,萬幸是沒過多久成佑帝又改口了。
虞枝鬆了一口氣。
她是真不想生孩子,她對生孩子有無儘的恐懼。
而另一方面來講,就算成佑帝有,她亦不會嫌棄。
她就是心疼。
虞枝又想,成佑帝除去隱疾,該是無他病症了,龍體康健,他還可以陪她很久。
斂儘思緒,虞枝安心進入夢鄉。
.
天亮,成佑帝尚在身邊,虞枝伺候成佑帝穿衣。
二人一道用了朝食,任誰都猜不出昨夜兩人鬨了矛盾。
相談小會,成佑帝起身離開。
虞枝則去清寧宮給皇後請安。
成佑帝雖不貪色,卻也風流,在虞枝未進宮時,他後宮中的嬪妃就有二十餘人,淑妃和德妃鬥得最歡,虞枝進宮後,成佑帝幾乎獨寵她,其餘妃嬪之間鬥爭故此減少。
此後,後宮這十年來進的新人屈指可數。
虞枝身為聖人親冊的貴妃,除去皇後,她便是後宮中最尊貴的女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正因此,虞枝在後宮沒有一個可以親近的嬪妃,伶俜孤身。
其實虞枝才進宮時也不是沒有可以說話的嬪妃,但是那些人心思不純,完全是裝的。
萬幸虞枝而今已然習慣。
在大太監的帶領下,諸位嬪妃進入清寧宮花廳裡,按照妃位依次坐下。
虞枝對面即是德妃,神情憔悴不少,另外的淑妃臥病在榻。
宮裡最老的兩位嬪妃,她們的兒子曾經有能力爭奪太子之位,如今都出了事,離太子之位越來越遠,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有心人作祟。
德妃見到虞枝,自是沒有好臉色,前日聖上才在她宮裡宿下,昨兒便去了虞枝宮裡,德妃連嘲諷的話都說不出口。
德妃瞥了虞枝一眼,其中情緒自不用說。
對於德妃的怨懟,虞枝淡定地吃了口茶。
不多時,皇後過來。
皇後年逾四十,雍容不凡,出身世家,其父乃當朝右相,膝下有兩位公主,無子,皇後便領養了宮裡蕭昭媛生的六皇子。
六皇子如今才十七歲。
嬪妃在花廳小坐半盞茶工夫,便起身離開。
出了花廳,虞枝道:“德妃,我有意去看看二皇子。”
因二皇子傷勢重,暫時不好轉到宮外二皇子府,便在德妃宮裡住下來。
二皇子妃亦入宮照顧二皇子。
德妃:“不勞虞貴妃關心,二郎現在需要調養,可受不起貴妃一探。”
“我已同陛下講過。”
虞枝拿成佑帝壓德妃,德妃不情不願點了頭。
虞枝隨德妃回宮,尚未進偏殿,就聽到裡面傳來的瓷器落地的摔碎聲,伴隨一聲咆哮——
“滾!”
殿裡,二皇子妃惱道:“二郎,你做什麼!”
二皇子臉色猙獰,在痛苦中掙紮。
聽到動靜,德妃神色一慌,忙不迭推門入殿,“二郎,怎麼了?”
二皇子妃道:“母妃,他不肯喝藥。”
“不喝藥怎麼行。”
德妃吩咐宮人,再去煮一碗,隨後安慰起二皇子。
二皇子妃讓宮人把地上的碎片殘渣收拾乾淨。
這時,虞枝進來,瞧見床榻上的二皇子面色虛弱沉鬱,氣色瞧著很不好,右腿固著長長的夾板。
顯然他還不能接受自己斷腿的事實。
二皇子妃最先看到虞枝,“見過貴妃娘娘。”
“不必多禮。”
此音一落,躁鬱無比的二皇子循聲望來,登時驚愕。
“......貴妃娘娘?”
二皇子妃覷了呆滯的二皇子一眼。
德妃隨口解釋道:“她來看看你。”
虞枝頷首。
二皇子受寵若驚。
虞枝儘量溫聲道:“二皇子,還是好好吃藥,保持心靜,傷勢才好得快。”
二皇子什麼怒火不甘恨意俱煙消雲散,他甚至有些許高興:“貴妃娘娘說得是。”
接著虞枝簡單詢問了二皇子傷勢,關心了幾句,把準備的補品藥膏交給德妃後,沒待多久就走了。
畢竟德妃時時刻刻都在驅趕她,她也沒必要久待。
離殿途中,前頭有幾個宮婢正好走來,她們見到虞枝遂屈膝行禮,虞枝點點頭,正要繼續走時,她驀然發現其中有一個眼熟的宮婢。
是當日在花園與二皇子苟合的女子。
虞枝心起古怪,遂讓綠漪叫停那幾個宮人。
虞枝走到她們面前,目視宮婢,對她說:
“你,抬起來頭來。”
“第三個。”虞枝補充道。
宮婢緩緩抬頭,露出一張清晰的臉龐。
這一回,虞枝看得真真切切,知道為何原先她看宮婢覺著眼熟了。
隻因宮婢的眉眼與她竟有六分相似。
虞枝皺眉,不欲以惡意去揣測二皇子,可她還是感受到一陣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