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姬果然第二日便到了家。
朱襄和嬴小政一覺睡醒, 雪姬都在張羅早飯了。
朱襄無奈:“夜裡行路太危險,下次不許了。”
雪姬笑道:“借著換崗將士夜裡巡邏的火,不危險。我想早點看到你們。”
朱襄打量雪姬, 心疼道:“瘦了。”
雪姬撫弄了一下發髻,不好意思道:“還變黑了。倒是你, 終於白胖些了。”
朱襄和雪姬在那裡溫情脈脈對視, 嬴小政一聽舅母說舅父變白胖了,就在一旁笑出聲。
他正在變聲期,笑聲啞得像一隻大鴨子, 讓他笑聲更加具有嘲諷效果。
朱襄和雪姬溫情脈脈不下去了。
雪姬有些害羞地將臉扭轉到一邊, 朱襄把嬴小政的腦袋按在胳肢窩下, 夾著嬴小政的腦袋使勁揉搓。
“雪, 政兒現在進入叛逆期了,快請出你的細藤條好好揍他一頓。”朱襄一邊揉嬴小政的腦袋, 一邊道。
嬴小政裝作使勁掙紮的模樣, 大聲辯解:“我沒有!”
雪姬笑著看著舅甥二人打鬨, 誰也不幫。
雪姬回來之後,這個家才算完全團聚。
嬴小政得意洋洋拿出秦國第一份女子封爵詔書, 好像這詔書是他下的似的。
現在封君皆可以為夫人請封, 朱襄已經為雪姬請封為“夫人”。之後“夫人”不僅僅是尊稱, 也是封誥。
除此之外,雪姬還因為養育太子政和主導新紡織機發明有功, 加封“郡夫人”稱號,為“吳郡夫人”。
子楚沒有給雪姬封“國夫人”, 是等嬴小政繼位之後給雪姬加封。
子楚給雪姬封誥時,也給朱襄加了一千戶食邑。朱襄反手將食邑丟給子楚找人管理,要求不多, 錢全用在灌溉水利道路橋梁等基礎建設上就行。
朱襄沒好氣道:“我出我食邑的錢給夏同搞建設,夏同還罵我懶惰,儘給他添麻煩。”
雪姬笑得直不起腰。
嬴小政這次讚同舅父:“如果我在鹹陽,我就幫舅父管了。我要來南秦,路途遙遠,這不是沒辦法的事嗎?也沒讓君父自己管理,隻是讓他看顧一下,也不知道君父在嚷嚷什麼。他當秦王,整個秦國都該他管,他還說舅父懶,哼!”
朕要是當了國君,絕不像君父那樣懶惰!
雪姬點了點嬴小政的額頭:“你已經長大,不可像孩童時一樣口無遮攔。”
嬴小政老老實實認錯:“是。”
朱襄看著老實巴交嬴小政,都氣笑了:“我說他一句,他能頂我十句。你說他,他立刻就認錯。這什麼差彆待遇?啊?政兒,你說這是什麼差彆待遇?”
嬴小政立刻進入叛逆杠精少年狀態:“那不是舅父你說的不對?”
朱襄又要去抓嬴小政揉腦袋,這次嬴小政敏捷地躲在舅母身後,完全不給舅父面子。
雪姬笑著輕歎,看著舅甥倆再次鬨了起來,熱鬨得她頭疼。
一年未見,雪姬想朱襄和嬴小政得緊。
可聽了二人已經出發時,雪姬還是先將手中事做完之後,才急匆匆回來見良人和孩子。
見面之前,雪姬不斷想象著與良人和孩子見面的畫面。
她以為自己會哭,或者會笑得更開心。
真見面了,她卻顯得過於平靜。就算笑,她也居然是看著這活潑過頭的舅甥二人,十分無奈地笑。
回想以前,好像現在重逢的場景,與他們三人一直在一起的場景沒差彆。
“好了,彆鬨了,趕緊吃早膳。”
“好嘞……政兒看招!”
“嗯?!說好的停戰呢!舅父卑鄙!”
“哈哈哈哈兵不厭詐!”
“良人!”
“政兒快跑!”
“啊?舅父你惹了舅母生氣,乾嘛拉著我跑?”
雪姬在後面叉著腰笑著訓斥,朱襄拉著嬴小政在前面跑,嬴小政身體微微往後仰十分不願意。
李牧在庭院裡練武,看見朱襄拉著嬴小政跑過來,差點沒收住手,一竹竿砸過去。
韓非和李斯也已經起床,不知道又在爭論什麼。
新的一天,就這麼熱熱鬨鬨開始了。
待雪姬回來之後,朱襄才將鹹陽城中一件未說的大事說出來。
秦王廢後,春花死了。
雪姬愣了許久,然後表情變得十分猙獰,嚇了在座幾人好大一跳。
嬴小政猝不及防被舅母按住肩膀,脖子一縮。
“政兒,她對你做了什麼?她是否傷了你?!”雪姬的聲音本來因為早年病痛有些沙啞,現在聲音卻尖銳得讓嬴小政的耳膜都痛了起來。
嬴小政趕緊給朱襄遞了一個求助的眼神。
朱襄慢悠悠道:“就算現在瞞著你舅母,你舅母也能從旁人那裡得知。那時你舅母聽了太多半真半假的消息,說不定更擔心。”
嬴小政求助:“舅父說。”
朱襄笑了:“這時候就求助舅父了?我、不、說!自己負責。”
雪姬咬牙切齒:“難道是你故意去招惹他!”
朱襄端起茶杯,遮住嘴邊幸災樂禍的微笑。
什麼叫做知子莫過母?他還什麼都沒說,雪姬都猜得七七八八了。
李斯趕緊道:“我和韓非還有事,我們可否先告辭?”這事不能聽不能看啊!
韓非也回過神,道:“對對對!”
朱襄本想說此事鹹陽城都知道,沒什麼不可說不可看。在李牧的眼神提醒下,他才意識到李斯和韓非想要躲避的是雪姬教訓政兒這一幕,便點頭同意。
“那先不說這件事,雪,等會兒教育政兒。”朱襄安撫好雪姬後,道,“先說韓非的事。韓相張平去了,想將二子拜於你門下。”
韓非面有喜色:“為禍五代韓王的庸碌張家終於不當韓相了?!”
朱襄:“……”
幸虧韓非當時不在鹹陽,不然張勝和小張良說明來意後,韓非一拍大腿大笑三聲“死得好死得妙死得呱呱叫”,怕不是張勝和小張良從此要視韓非為仇敵,暗地裡派刺客刺殺韓非。
還什麼師徒退路啊,大仇敵了家人們!
韓非喜完之後,又意識到就算張家不當韓相,新上任的韓相大概率也是庸碌,甚至比張家更庸碌,臉上的欣喜漸漸平靜。
他皺眉道:“罷了,人死為大,張家為相也算沒出太大茬子,隻是無能。怎麼,張平不是瞧不起我?居然讓他兒子拜我為師?”
李斯跟著皺眉頭:“你彆上當。他說什麼你回韓國之後,張家任你驅使,但張平去世之後,韓國朝堂恐怕就不認張家的旗號了。何況你想要在韓國為相,最主要是看韓王的打算。韓王可沒請你回去。”
李斯沒有說韓國都快滅亡,地都隻剩下新鄭周圍一小塊了,韓非你回去乾什麼。
他隻冷靜地分析了張家隻是在給韓非畫大餅,實際上給不出什麼好處,讓韓非彆相信。
韓非臉上閃過一絲黯然,一絲掙紮,然後苦笑道:“我知曉。”
朱襄搖頭道:“他本就不是想讓你回韓國。”
他將之後他與張家兄弟的對話,和他對張平遺言的猜測說給韓非聽。
韓非先愕然,然後抬起顫抖的雙手捂住了臉,背一下子佝僂了起來。
李斯罵道:“韓王雖無能,但可曾對不起韓相?為後人謀求出路是慈父之舉,可用得著這麼急嗎?!”
嬴小政道:“不趁著韓非還在微末時拜師,將來韓非就不會提拔他張家。”
朱襄問道:“政兒,你不是很欣賞小張良的聰慧?”
嬴小政立刻辯解:“聰慧的人多得是,何況他聰慧,和他親父的謀算有何關係?”
韓非捂著臉深呼吸了許久,才將情緒穩定下來。
他用袖口擦了擦緋紅的眼角,聲音沙啞道:“朱襄公幫我擋下來了?謝朱襄公。若是我在鹹陽,恐怕就不得不收學生了。”
朱襄待韓非的情緒完全冷靜下來之後,才道:“不,我沒有完全阻止他們,我和他們打了一個賭。”
李牧看向朱襄,眉頭微皺:“你又自找什麼麻煩?”
朱襄的高人姿態在李牧這句質問下蕩然無存,無奈道:“什麼叫自找麻煩?我身為秦臣,為秦謀算不是很正常?”
“我沒說不正常。”李牧問道,“你又自找了什麼麻煩?”
朱襄:“……”
他忽視了李牧不善的語氣,將自己與張家兄弟二人的打賭說了出來。
李牧沒有皺得更緊:“韓國不過彈丸之地,隨意一個秦將大軍壓境就能速勝。你非多此一舉,難道是真看重張家兄弟的才華?”
韓非木然道:“或許有,但並非首要原因。朱襄公是想以張家兄弟的失敗,徹底消磨韓人對韓國的歸屬感。”
朱襄沒有回答。
韓非道:“朱襄公,若你意如此,該我回韓國。”
朱襄搖頭:“人有親疏遠近。你不許去。”
韓非心道,朱襄公你說我不許去,我就不去嗎?
但他看著朱襄眉眼間門的堅決,話到了嘴邊卻道:“是。”
朱襄本想再勸說幾句,但看韓非頹然的神情,他將想說的話咽了下去,心中歎了口氣。
韓非與剛入秦時不一樣,已經很成熟。接下來如何做,韓非心中有數,他再怎麼勸都沒有意義。
朱襄給李斯遞了一個眼神,讓李斯安慰韓非。
這時,隻有摯友的安慰和支持,才能讓韓非振作。
雖然李斯是韓非摯友這件事本身挺怪的。
李斯得到朱襄示意,伸手拍了拍韓非的背,道:“我和韓非先告辭了。”
朱襄頷首:“去吧。”
李斯帶著走路有些踉蹌的韓非離開,朱襄長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嬴小政道:“舅父不必多慮,韓非既然已經在南秦,我便不會讓他回韓國。若他非想回韓國,我就修書給君父,讓君父趕緊把韓國滅了,他就安心了。不過是打亂一下計劃,先滅一國,韓非值得。”
朱襄扶額:“政兒,我知道你想說韓非如今的才華,值得秦國在自己統一天下的道路上走一些彎路。但你這話說的……唉。”
李牧差點被茶水嗆到。趕緊滅了韓國,韓非值得。政兒你聽聽你說的什麼話?
他有些擔憂嬴小政當秦王後朝臣的精神狀態。還好他是將領,應該長期駐守邊疆,不用看到這一幕。
雪姬比起以前對這些話中有話懵懵懂懂,現在勉強能聽明白了一些。
她歎息道:“韓非真苦。”
嬴小政本來對雪姬的話做出一個嗤之以鼻的動作,動作做了一半就去揉鼻子,乖巧道:“這世間門比韓非苦的人多得是。舅父天天讓我們低頭看的庶民,才是世間門最苦的人。”
嬴小政在心裡道,就隻說心裡苦,韓非這點苦恐怕也比不過舅父。
待韓國滅亡之後,韓非大概率就能振作起來,為了養活韓王室那一家子苦不起來了。但舅父估計到了自己繼位,心裡還是苦。
他很清楚舅父一些理念,自己永遠不會接受。
舅父也很清楚。
但舅父隻會笑著面對自己,面對身邊與他理念不同的所有人。
他原本認為舅父臉上那種笑容很礙眼。現在長大了,成熟了,才發現舅父臉上的笑容是對他們的慰藉。
“他可能不是特彆在乎,可能不是很難受,還能笑。”
舅父大概就是想讓自己等人如此想吧。
嬴小政看了朱襄一眼,道:“舅父,不說韓非了。”
朱襄鄭重點頭:“對,該說你了。”
嬴小政:“……”
他反悔了。
舅父,你還是繼續心裡苦吧,政兒喂你吃黃連!
朕沒有這樣的舅父!!!
李牧端起茶杯遮住上彎的唇角。
他也等著看嬴小政笑話。
嬴小政結結巴巴說起自己做的好事。每當他想美化一下自己,朱襄就會為他補充。
朱襄:不用謝(微笑)。
李牧上彎的唇角下撇了,雪姬的表情重新變得扭曲猙獰了。
嬴小政從未見過自家舅母這樣的表情。他平生難得生出了害怕的心情,脖子都忍不住縮了起來。
朱襄心裡有些懷念。
雪姬上次出現惡鬼般的表情,還是在聽說要把春花接回鹹陽的時候。
他從袖口抽出一根長長的細細的竹篾條,將磨得十分光滑的一頭遞給雪姬,然後把住李牧的肩膀:“走,我們去城裡逛一圈。”
李牧起身:“好。”
他給了滿臉寫滿了求助的嬴小政一個冷漠的眼神,與搭著他肩膀的朱襄一同離開。
嬴小政深呼吸。
舅父你什麼時候準備的竹篾條!
朕沒有你這樣的舅父!!!
雪姬深呼吸了好多次,待朱襄和李牧都走得沒影了,才將臉上惡鬼般的猙獰神情變得平靜。
雪姬十分平靜道:“政兒,跪下。”
嬴小政飛速從椅子上梭下來,撲通跪直,平舉雙手,手心朝上。
老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