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襄開口後, 來者才發現,原來朱襄不是另一位老者。
他思及“鶴發童顏”的描述, 立刻察覺伺候荀子吃飯的人是長平君朱襄, 趕緊拜見朱襄。
他再次自我介紹。原來他是丞相張平的長子,名為張勝。他帶來的孩童是他的二弟。
張勝並不是韓國此次出使秦國的使臣。他剛過而立之年,又不太熱心出仕, 所以身上官職並不大。此番來鹹陽,隻是來完成父親遺願。
他帶著二弟同來,是因為父親去世後, 便是他負責教導二弟張良,家中妻子則養育幼弟張元。張良好奇鹹陽學宮, 跟隨他來見見世面。
張平的遺願除了勸說韓非回韓國之外,還有讓自己的兒子拜在韓非門下的想法。
他雖已經去世,但張家在韓國的勢力十分龐大。隻要韓非成為他二子的老師, 那麼就能借由張家的勢力,在韓國朝堂一展拳腳,不需擔心韓王的冷落。
這些事張勝並沒有直說,但荀子和朱襄立刻就猜到了張平的想法。
朱襄幫荀子撕完雞肉之後, 將撕好的雞肉用孜然粉等不辣的粉料拌了拌後,端到了荀子面前。
荀子拿起筷子開始吃飯。朱襄洗乾淨手,道:“韓非在吳郡, 不在鹹陽。”
張勝表情有些尷尬。
韓國中人都以為公子非在鹹陽學宮荀子門下求教,怎麼會在吳郡?
而且他也沒想過和秦王面前的大紅人長平君見面。
張勝一直知道自己對權術不擅長, 倒是他的二弟自幼聰慧。若父親能再活一二十年,讓二弟長成,張家肯定會全力培養二弟成為新的韓相。
可父親已經去世,張家就隻能暫時蟄伏起來。
現在天下風雲變幻, 韓國國小力微,將來不知道會如何。按照父親遺願,他會一直遊走在權力邊緣,若韓國國破便擇一地隱居,為張家留下香火。
他其餘兩個弟弟則利用張家的勢力,想要繼續支持韓王也罷,另投他主也罷,為張家尋找繼續富貴的機會。
荀子雖然是秦國丞相,但誰都知道荀子這個丞相,隻是秦王看荀子德高望重,給秦國招攬人才樹立的一面旗幟。荀子除了為秦國製定禮儀,就隻管鹹陽學宮的事,算是遊離在秦國朝堂之外。所以他來見荀子沒什麼關係。
長平君朱襄的地位就完全不同了。
張勝頭疼極了,立刻就想打退堂鼓。
他道:“既然公子非不在鹹陽城,那在下就不打擾荀丞相和長平君,先告退了。”
他有些責怪給自己消息的人。若他早知道公子非不在此處,也不會將二弟帶來。
張良拉了拉兄長的袖子,道:“不讓長平君為我們給公子非寄去信嗎?長平君曾為吳郡郡守,應當能與公子非通信。”
荀子瞥了張良一眼。
張勝趕緊道:“我二弟年幼,不太懂事,請荀丞相恕罪。”
他額頭的汗珠都冒了出來。這孩子說什麼傻話?讓秦國的長平君幫我們送信?你以為你是在韓國,面對的是韓國的那一群封君嗎!
張良確實沒有意識到秦國的封君和他在韓國遇到的封君不一樣。
他祖父和父親在韓國當了五代王的相國,幾乎已經把持了整個韓國朝政。若不是張勝確實才智差了些,韓國現在情況也不大好,張平擔心兒子當了韓國相國之後會與韓國同死,令張家敗亡,這下一任相國,恐怕還得從張家出人。
以張家的地位,在韓國就僅僅在韓王一人之下。韓國無論宗室還是他姓封君都對張家人畢恭畢敬,是以張良從小耳濡目染,對面前的長平君並無太大敬意。
但他畢竟聰慧,見到兄長焦急的模樣,就知道自己可能說錯話了,連忙閉上嘴。
朱襄道:“倒也不是不能幫你們送信,但韓非恐怕會很厭惡你們此舉,不僅不會回韓國,還會更加生氣。”
朱襄得知那個禿頂垂絛傻孩子是張良後,就對張家兄弟暫時失去了興趣。
張良還這麼小,等他能用時,秦國早已經統一天下。而且以張家在韓國的地位,張良恐怕未來還是會走上反叛秦國的路。所以現在多接觸,並不是什麼好事。
但張良提出給韓非送信,朱襄想了想,或許韓非會想知道韓國現在的情況。
張良沉不住氣,又在家養成了跋扈的性子,不滿道:“他是韓公子,理應為韓國效力。我父給他機會回來,他憑何會厭惡張家!若他是這種人,不回來為好!”
張勝趕緊去捂張良的嘴,但張良滑不溜秋的,從張勝手臂下躲了過去。
張勝急得滿頭大汗,不住向朱襄和荀子道歉。
荀子一邊吃肉,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幕。
“你這孩子,怎麼會如此不懂事!”張勝快急瘋了。
他二弟平時都很乖巧,此次他才帶二弟來秦國。現在怎麼突然頑皮起來?
張良不是突然頑皮,而是來鹹陽之後憋了一肚子的氣。
他是韓國五代相王的公卿之子,身份十分尊貴。從小耳濡目染,讓他對韓國和張家都充滿了自豪。
可來了鹹陽之後,他看見韓國的使臣謹小慎微,唯唯諾諾,丟儘了韓國的臉,心中本就有不滿。
現在兄長也這樣,張良心裡自然不高興。
他還隻是個隨心而動的孩童,除了父親去世,從未有過挫折,所以他心裡不高興,就立刻表現了出來。
朱襄好奇地看著那個頑皮的孩童。
曆史中的留侯張良在年輕時就是個爆炭脾氣,跟隨劉邦之後才變成了風輕雲淡的模樣。現在這個小孩,確實很符合曆史中留侯年輕時的性格。
張良終於被張勝逮住。
張勝按著張良的頭,讓張良給朱襄道歉。
張良梗著脖子不肯道歉:“我說的又沒錯,憑什麼道歉!是他先侮辱張家!”
朱襄道:“我可沒有侮辱張家。尊親讓你們來鹹陽尋韓非的時候,難道沒和你們說過韓非之事?”
朱襄看向張勝。
張勝的表情有些尷尬:“自然、自然是說了。”
韓非離開韓國的時候,他雖已經記事,但因為對朝堂不感興趣,所以知道的不多。他隻知道,韓非在韓國並不受歡迎,被韓王趕出了王宮,不準韓非再上書。
那時他的父親說起韓非也是滿臉鄙夷,並沒有將韓非當做的大才。
現在父親讓他來尋韓非,還讓二弟拜韓非為師,他心裡也很奇怪。但父親既然都留下了遺願,他肯定要遵循,便還是來了。
“看得出來,你對來尋韓非之事並不太上心,否則你稍稍打探,就知道韓非早已經離開鹹陽,在吳郡聲名鵲起了。”朱襄道,“尊親應該也是聽聞了韓非在南秦的名聲,才改變主意,想要支持韓非入韓國朝堂。”
張勝:“……”他嘴唇動了動,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張良抬頭看向兄長,滿臉疑惑。是這樣嗎?可兄長不是這麼和他說的。
朱襄道:“如果你再多做一些準備,見到我時應該不會如此驚訝。你還真是完全沒有準備啊。”
朱襄的心情古怪極了。
曆史書中沒有張良兄弟的記載,隻說張良有一個早逝的弟弟。
現在看來,怪不得沒有記載。張良這個兄長啊,說莽撞,還是平庸呢?
不過以張家在韓國的勢力,或許張家長子平庸也正常。因為他已經不需要努力就已經是人上人。
朱襄都這麼提醒了,張勝終於察覺到了什麼。
他結結巴巴道:“這、這宅院是長平君的?”
朱襄道:“若非說歸屬,應該是政兒……太子政的。我帶政兒歸秦後,就一直住在這裡。”
張勝更結巴了:“可是、可是我問的人說,荀丞相就住在這裡啊!”
朱襄無奈:“荀子是我長輩,當然由我奉養。韓非成為荀子弟子之後,也確實住在這裡。”
張勝:“……”什麼!公子非住在長平君家中?!這件事他不知道啊!
張良雖年幼魯莽,也察覺到了不對勁。
公子非住在長平君府上,為何兄長卻不知道?
荀子已經慢條斯理吃完一碗雞肉。他先擦了擦嘴,讓人把桌上的食物撤下去之後,才沒好氣道:“我沒有學法的弟子。”
朱襄道:“就算這樣,韓非也是師從……唉?荀子,怎麼還摸出戒尺了?”
朱襄老實地挨了一下之後,不再與荀子抬杠。
他乾咳了一聲,繼續正題道:“韓非當年連續向韓王上書多年,希望韓王能在韓國進行改革,富國強兵。當時反對最激烈的就是尊親。韓非離開韓國時,罵韓國朝堂全是庸碌,罵得最厲害的也是尊親。”
他歎了口氣,道:“若是尊親親自來請韓非歸韓,韓非可能會回去。但他隻是帶著遺言,讓兩個孩子來讓韓非回去,你們不認為你們張家太過高高在上了嗎?”
朱襄如此直白地諷刺張家,讓張勝和張良都臉色大變。
張良正想爭辯什麼,朱襄再次道:“你們也是飽讀詩書的人,見過誰求賢才時是這副態度?更何況韓非還不是一般人,而是被韓王默認驅逐的宗室,韓公子非。即便尊親還尚在,他對公子非也該多幾分尊敬。”
“自己不肯來,讓小輩來請,這已經是失禮;小輩心不甘情不願的前來請韓非,這是第二重失禮。我真不知道,尊親是想讓韓非回韓國,還是想徹底斷了韓非回韓國的念頭。”
“還是說,張家給五代韓王當相國,當久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所以太過傲慢,不認為這是失禮了?”
朱襄臉上的溫和褪去,冷聲訓斥道。
他對韓非的性格有諸多恨鐵不成鋼,但韓非是他看重的晚輩,是他護著的人。
即便將來他們可能站在對立面上,但現在,他不允許有人當著他的面欺辱韓非。
張平若真想請韓非回去,就該他活著的時候自己親自去請。即便他年老體弱不得成行,也該差遣一個身份合適的使臣,拿著韓王的詔令去請。
現在他隻不過以所謂遺言,以“我張家會支持你”的利益為誘餌,遣家中長子來尋韓非。這高高在上的態度,真是令人作嘔。
朱襄想起韓非的痛苦,因留侯對張家僅存的濾鏡都碎掉了。
也對,張家給韓國當相國的時候,是韓國一路走下坡路的時候。特彆是這一任韓王為首的韓國朝堂,簡直和後世某國有一點相似了,端的是小伎倆多,大氣度沒有,平時跳得高,實際上一點用都沒有。
韓王親自來給秦昭襄王披麻戴孝的時候,就知道韓王身邊的大臣們是個什麼腦回路。
所謂君辱臣死,他們美其名曰這樣做能讓秦國放過韓國,為何不自己來受這個辱,而是讓韓王成為這個笑話?
韓非說,韓國朝堂中全是庸碌,越是身居高位者,就越令人不齒。他或許真沒說錯。
留侯未來如何,那是未來的事。現在的張家,就是韓國最大的庸碌。韓國這一副不死不活的模樣,張家的鍋或許能與韓王平分,甚至比韓王更甚。
因為戰國的相國實力非常大,是一個國家實務的執行者,相當於總理。
“你們是晚輩,我本不想與你們計較。隻是韓非乃是我晚輩,見你們侮辱韓非卻不自知,我實在不能裝作沒看見。”朱襄沒有為難張家兄弟,冷冷送客,“回去想一想吧。若你們真想與韓非送信,可再來尋我。”
朱襄揮了揮手,讓家仆送客。
張勝臉色蒼白,捂住想要和朱襄爭辯的二弟的嘴,匆匆將二弟拉走。
待張家兄弟離開後,荀子才嗤笑:“不愧是張家,韓非評價得絲毫不錯。”
朱襄歎了口氣:“是啊。”
荀子問道:“你怎麼會知道張良的名字?他看上去或許有幾分聰慧,但應該不到能傳入你耳中的地步。”
朱襄乾笑了幾聲。
荀子不再追問。他接過了朱襄遞來的熱羊奶,抿了一口道:“他將來有很大成就?”
朱襄道:“算是吧。”
荀子道:“那他會成為政兒的敵人?”
朱襄道:“應該吧。”
荀子搖頭:“有你在,誰能成為政兒的敵人?”
朱襄道:“就算有我在,會成為政兒敵人的人,都會成為政兒敵人。不過他確實是良才美玉,我希望他將來不要與政兒敵對。”
荀子道:“那就看他能不能醒悟,韓國是亡在張家和韓王手中,而不是秦國手中了。”
荀子再次嗤笑了一聲。
顯然,荀子對韓國的相國印象非常不好。
荀子也是護短的人。他雖然說韓非不是他的弟子,但他心裡還是把韓非當做自己的晚輩。韓非遭遇這樣的侮辱,若不是朱襄先開口訓斥,他就要開口訓斥了。
若是他開口,那這件事肯定會被他的弟子記錄下來。這兩兄弟未來的名聲估計都會糟糕。
荀子瞥了朱襄一眼。他不知道朱襄是不是知道這件事,才主動開口訓斥這兩人。
有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荀子確實想多了,朱襄也是一時沒忍住。
他想著韓非,不由又歎了口氣。
這封信他是準備送的。雖然他認為韓非被侮辱了,但韓非或許自己不這麼認為。或者說,韓非即便知道自己被輕視了,有這個機會回到韓國,他可能也會回去。
雖然他已經勸說韓非,在秦國好好乾,將來好養韓國那一大家子宗室。但韓非自己或許還是想飛蛾撲火一次。
他畢竟是韓公子啊。
“如果韓非回韓國,就算他借張家的勢,也難以立足。”荀子淡淡道,“希望他能看清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