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勝坐在馬車上, 不斷擦拭額頭的汗珠。
張良甩了甩小短腿,不滿道:“兄長為何不讓我與他辯駁!”
張勝瞥了弟弟一眼,道:“你要和他辯駁什麼?”
張良挺起小胸膛:“他罵阿父!”
張勝問道:“他怎麼罵了?”
張良冥思苦想了許久, 然後猶豫道:“阿父反對公子非, 應當是公子非不對吧?”
張勝沒說話。
張良嘴張了張,緊張地拉住兄長的袖口:“阿兄, 應當是公子非不對吧?”
張勝歎了口氣,揉了揉二弟的腦袋, 道:“這很複雜。”
張良不解:“我隻是問對錯,這有何複雜?”
張勝道:“這世上並非隻有對錯。”
張良還想追問, 張勝閉上了雙眼,不作回答。
小孩不滿地晃了晃兄長的袖口, 然後趴在車窗上看外面, 被外面的熱鬨吸引了注意力。
張勝睜開眼, 看著瞬間注意力被轉移的二弟,再次歎了口氣。
二弟最為崇拜父親和大父,剛啟蒙時便說自己也要成為韓國相國, 成為與父親和大父一樣的韓國棟梁。
二弟年幼, 還不知道要成為韓國相國, 對錯並不重要。
“是我失誤了。”張勝按著額角, 懊惱地自言自語。
他心中確實還有些輕視公子非, 再加上忙於喪禮,他對此行確實沒有太多規劃。
何況誰會知道,被韓王冷落的公子非居然會住在長平君家中,還得長平君看重?
張勝突然想到,公子非來秦國求學,難道並不是拜在荀子門下, 而是……
即便平庸,張勝當了這麼多年的公卿之子,該想的地方還是能想到。
如果公子非隻是荀子弟子,那他的敷衍倒也無所謂。可公子非若是長平君弟子,他此舉意義就大為不同。
荀子弟子眾多,不會與他一般計較。但長平君勢大,恐怕會認為張家是在輕視他。
張勝想到長平君在秦王面前的地位,心裡生出焦急和懼怕。
趴在車窗上的張良回頭看了又在擦汗的兄長一眼,然後將視線再次投向了鹹陽城。
兄長以為他年幼,所以什麼都不與他說。
兄長不說,我還不能自己查嗎?此刻被寵得有點熊的張良十分自信地想。
他也是出了名的神童,師長們都說以他現在的學識都可以出仕了,查一查公子非在鹹陽的風評,不是手到擒來。
張良在韓國都城的時候經常一個人亂跑,拜訪群賢長輩。所以他來到鹹陽後,按照自己以往的經驗,以為自己還能行。
第二日,張勝慌慌張張來拜見朱襄。
朱襄本以為張勝是來找他送信的,見張勝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疑惑道:“何事這麼慌張?”
張勝拜倒在地:“我二弟留書出走了!我、我在鹹陽城並無熟悉的人,求長平君幫幫我,我、我張家一定會奉上重禮……”
“行了,起來。”朱襄皺眉,“前因後果說清楚。”
張勝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起張良留書出走,要去探訪公子非名聲的事。
他真的是走投無路了。
他去求了韓國使臣團隊的人上奏秦國官府,但韓國使臣都很懼怕秦王,雖說會幫他請求秦王尋找孩子,但拖拖拉拉準備禮物和言辭,不知道會準備到什麼時候。
張勝想起自己還有拜見長平君的機會,而長平君是出了名的仁人君子。或許長平君會看在家弟年幼的份上幫助自己。
即便他昨日剛得罪了長平君,但二弟走丟,他也顧不上了。
“荀子,我出門一趟。”朱襄聽了張勝的話之後,立刻換衣服出門。
荀子道:“你要親自幫他尋找?”
朱襄心道,雖然現在的留侯還是個熊孩子,但他可不想這個世界的留侯以被人販子抓走的方式離開曆史舞台。
朱襄頭疼極了。鹹陽城這麼大,真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
秦國戶籍製度雖然十分嚴格,商鞅想逃都逃不掉。但現在是沒有監控天網的封建社會,秦始皇當年遇刺都查不出人來,想找到一個走丟的孩子就更不容易。
秦國尋人的上限是抓得到商鞅,下限是抓不到行刺秦始皇的刺客。這上下幅度如此大,朱襄真不敢指望。
朱襄道:“我試試。韓國派使臣來秦國,結果在鹹陽城丟了孩子,這什麼事啊。”
荀子瞥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張勝一眼,道:“鹹陽城這麼大,要尋到一個孩子很難。”
“我知道,儘力而為。”朱襄道,“他出門總不會獨自一人,應該安全,隻是藏了起來。”
張勝哭著道:“他是獨自一人出門。”
朱襄:“……”
朱襄深呼吸:“你家怎麼教的孩子?!你帶來的家仆門客呢?他們就由著你家小孩自己出門?!罷了,邊走邊說。”
朱襄頭疼極了。難道這個世界的留侯真的要以被人販子拐走的方式退出曆史舞台?張家究竟怎麼教導孩子的!
路上,朱襄聽到了事情的全貌。
張良在家的時候,就常常不帶人到處亂跑。因為他深受父母長輩喜愛,張平又為了鍛煉張良,默默縱容了此事。
不過張良在出門時,長輩都會派人綴在他身後。並且張平和都城守衛上下都打了招呼,所以張良去哪都有人護著,不會遭遇危險。
哪知道張良居然來鹹陽城之後,也獨自出門了。
張勝現在官職不顯,排場比主管出使的人還大,當然不好。他此次跟隨韓國使臣出使秦國,身邊並未帶太多仆從。
張良之前一直很乖巧,張勝也以為聰慧的二弟肯定知道在陌生地方亂走很危險,所以默認張良不會亂跑。
所以當張良突然留書出走的時候,張勝和帶來的仆從都沒注意到。
朱襄看著張良的留書,道:“你問過附近的人了嗎?”
張勝茫然:“問什麼?”
朱襄:“……”
朱襄扶額。或許張勝是急傻了,不能當他真傻。
朱襄猜測,張良可能是想混入鹹陽學宮打探韓非的消息。他一邊派人去鹹陽學宮,一邊來到張勝和張良居住的地方,詢問周圍有沒有人見過張良。
張良應該不會靠兩條小短腿去鹹陽學宮。他若不是去尋馬車租賃的地方,就是騎家中的馬出門。
朱襄來到張勝居住的地方,先去養馬的地方看了一眼,果然少了一頭小馬駒。
他心裡鬆了一口氣。
若是自己騎馬出門,與城裡其他人接觸較少,被擄走的可能性小許多。
韓國使臣居住的地方人馬眾多,小馬駒留下的痕跡早就不見了。
張勝曾帶張良去看過一次鹹陽學宮外圍。如果張良記憶力好,恐怕是循著當時的路去。朱襄帶著張勝沿著張家兄弟二人曾走過的路一路詢問,運氣很好地找到了見過一垂絛少年騎小馬駒的人。
張勝心中的慌亂終於減輕了一些。
他看向與衣衫簡陋的鹹陽城庶人熟練攀談的長平君,莫名想起了長平君的出身。
聽聞長平君出身庶民,故而愛民。他以為是旁人吹捧,今日一見,或許名不虛傳。
他又想到長平君對張家的不屑,心中五味繁雜。
長平君與張家不是一路人,卻願意親自來幫他尋找二弟。怪不得世人提起他,都讚不絕口。
原本長平屬於韓國,朱襄被封為長平君後,韓國士人對朱襄的印象沒有其他六國那樣好,認為朱襄占了韓國的地。所以張勝和張良兄弟二人雖知道朱襄的仁名,對朱襄的了解並不深,也沒有太多敬仰之心。
張勝對朱襄的畏懼,隻是因為朱襄是太子政的舅父,秦國手握大權的長平君。
現在他才開始正視朱襄這個人本身。
朱襄帶著張勝滿地找熊孩子的時候,熊孩子正試圖混入鹹陽學宮。
張良在韓國都城新鄭的時候想去哪就去哪,連機密重地都能混進去。
他一直以為是自己演技高超,智慧超群,耍得大人團團轉,才能混入這麼多地方。
現在他故技重施,以為能輕輕鬆鬆裝作鹹陽學宮的弟子混入鹹陽學宮。哪知道守門人一個“拿出驗”,就把他卡住了。
“驗”就是秦國的身份證,商鞅就是倒在了這上面。
現在秦國還未統一天下,對秦人的掌控能力很強。現在有許多東方學者來秦,秦王子楚加派了鹹陽城的守衛,戶籍驗證更加嚴格。
每個入秦的人如果想要進鹹陽城,都得先領秦國的身份令牌。
張良本來是有身份證明的,但在張勝身上。
張良雖讀了很多事,秦律還不在其中。所以他不知道秦國還有“身份證”這回事。
見秦人要抓他,張良立刻搬出相國之子的身份。
他倒是機靈,沒有說自己是韓國相國之子,而謊稱自己是相國藺贄之子。
張良在韓國時常假稱自己是家中長輩相熟的公卿之子。他穿著和氣度一看就是貴族子弟,所以他胡謅總是能成功。對他不敬的人一聽到他謊稱的身份立刻對他畢恭畢敬,百試不爽。
“無論你是何人之子,沒有驗一律不準進學宮。”守門兵卒不為所動。
張良怒斥道:“你居然敢攔我!你可知我父若知曉此事,你全家都會戍邊!”
守門兵卒眼皮子都懶得抬。
他若放沒有“驗”的人進門,全家才會戍邊。
張良冷哼:“我就不信你敢攔我!”
他大搖大擺往裡走,想著兵卒絕對不敢傷他。
他才往前走一步,就被守門兵卒按在了地上,捆了起來。
張良長這麼大,第一次被人捆,氣得哇哇大叫,引來不少人圍觀。
“我是藺相國之子!你居然敢傷我!”張良氣得要去咬捆他的兵卒。
旁邊一人看不下去了,慢悠悠道:“秦國相國是蔡公,藺公是丞相,你說錯了。”
張良:“……?!”
張良腦子十分靈活,立刻察覺是有人騙自己。他冷哼:“我乃是公卿之家,大父是趙國上卿。蔡公不過普通士人,怎會居我父之上!”
那人道:“就算你這麼說,秦國相國就是蔡公。謊稱相國之子,試圖闖入重地,雖你未成丁,按罪也當刺字充配。”
張良罵道:“你嚇唬誰!”
那人道:“不是嚇唬,我隻是實話實說。實話實說你知道嗎?這是長平君常說的話。長平君……”
“好了好了,蒙毅,你一說起長平君就停不下來。”另一較為白胖的青年道,“今日的課你還聽不聽了?”
“聽。”蒙毅道,“張蒼,但藺丞相乃是長平君的妻兄,我不能容忍有人玷汙藺丞相之名。”
張蒼歎氣:“那我去聽課,幫你做一份筆記?”
蒙毅拱手:“謝過張兄了。”
“誰玷汙藺伯父之名?”一聲冷冽但沙啞的聲音響起,鬨哄哄的現場立刻鴉雀無聲。
蒙毅和張蒼立刻面容一肅,和眾人一樣拱手作揖。
灰頭土臉的張良抬起頭,隻見到一隻穿著黑色布靴的腳。
嬴小政低頭,看著匍匐在地上的少年,眉頭緊蹙:“你是誰?”
張良:“我是……”
嬴小政從腰間抽出長劍,刺在少年頸旁。
他語氣淡漠道:“侮辱朕長輩者,朕可殺之。”
張良身體一抖,終於感到了害怕。
他這時候也終於意識到,鹹陽城和新鄭城是不一樣的。
“我、我是韓國相國張平之子,張良,隨韓國使臣入秦。”張良聲音變得微弱,“我隻是想去鹹陽學宮聽課。”
嬴小政沒有收回劍:“你既為韓國使臣,以使臣憑證即可進入鹹陽學宮,為何要假稱藺伯父之子?”
張良嘴一癟,眼淚忍不住冒了出來:“我在新鄭都這樣,隻要聲稱是公卿之子,什麼地方不能去?”
你們秦人是不是太奇怪了!
周圍人聽到張良的話,神情都有些複雜。
嬴小政將長劍回鞘,道:“若真是韓國使臣之子,那就讓韓國使臣來牢裡領你。帶走,關入大牢。”
守門兵卒立刻道:“唯,太子!”
太子?!張良使勁將頭揚起來,終於看到了面前之人的面貌。
面前之人鼻梁高挺,雙目大而狹長,下顎棱角分明,身材挺拔。居高臨下俯視他的時候,氣勢傲然逼人,令他呼吸不由一滯。
熊孩子終於知道怕了。
張良嘴一張“哇哇”大哭起來:“嗚嗚嗚兄長救我!我不要被關大牢!”
嬴小政不為所動:“押走。”
“等……等一下!”朱襄派來的人姍姍來遲,“拜見太子!此人乃是韓國使臣家眷,主父差我來尋他!”
嬴小政“嗯”了一聲,道:“押走。”
他身後護衛夾著哇哇大哭的張良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