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朱襄接受了哪一位的神靈饋贈並不重要。那些傳說中接受了神靈教導, 化身賢臣來輔佐明君的人,也並未說過自己的師承——說了也沒有辦法證明他們沒說謊。
隻要朱襄為秦國所用,秦國就樂得為他宣傳, 用他的名聲奠定秦國一統天下的合法合理性;如果他不能為秦國所用, 就是需要被斬殺的妖孽。
戰國時代尊崇信仰許多鬼神,但各國國君也經常做伐山破廟的事。
範雎詢問子楚,隻是因為好奇。他知道自家君上一定也很好奇。誰不會好奇神靈呢?
長平。
朱襄得到了秦王的準許後, 建造了有鼓風機的手工作坊, 用收繳的趙兵武器鍛造農具。
商朝和西周時代的青銅鑄造技術,為冶鐵技術奠定了深厚的基礎。
從“塊煉法”起步, 早在春秋晚期, 我國就已經發明了鑄鐵冶煉法。戰國時, 鑄鐵冶煉技術已經十分成熟。西方直到十四世紀才使用了水力鼓風機,運用了鑄鐵冶煉法。
春秋末期的楚墓中出土了鐵鋤頭。鐵器都能用作農具了,可見冶鐵在春秋末期就已經發展到了民用的階段。如今的兵卒們的武器自然也都是鐵器, 墨家鍛造鐵器的技術也十分熟練, 不需要朱襄在一旁指手畫腳。
不過國君和一些貴族出身的將領仍舊使用青銅劍。
青銅經過了許多年的時間, 被氧化了之後才是青色, 它被鑄造出來的時候金光閃閃,比黃金還要耀眼。所以青銅劍不僅是武器,也是權力和地位的象征。
青銅雖然柔韌度稍差, 出品率也不如鐵器, 但很堅硬。戰國時的武器沿用了青銅時代的模樣, 基本都是寬劍。在劍的形態下, 鐵器比青銅器優勢不大。所以將領在戰場上使用青銅劍,不會影響他們的戰鬥力。
秦王同意將趙國兵卒的武器熔煉成農具時,將伯夫砍斷趙括的鐵刀沒收了。
他一把年紀了, 天天摸著那一把模樣十分質樸的鐵刀,東揮揮,西舞舞,還真像那麼一回事。
朱襄猜測,秦王年輕時候估計還是比較能打的。
相和帶著墨家弟子迅速鑄造了一批鐵鋤頭和鐵犁頭。
許明帶來的人在農具製造方面不輸墨家。他們砍伐木頭做成農具木製的部分,與鐵鋤頭和鐵犁頭組合,把朱襄曾經告訴過他們的寬面鋤頭和曲轅犁都做了出來。
雖然沒有耕牛,但趙軍還剩下不少馬匹。有些受傷的瘸腿馬不能再打仗,正好用來耕種。
或許馬也能感受到自己沒有打仗價值之後,要活下去就隻能當“耕馬”。以前它們脾氣很差,遇到非主人的兵卒,還會去咬彆人的衣服。現在它們都老老實實,耕田的步伐十分穩重。
當第一批鐵製農具打造出來時,朱襄帶來的土豆已經育完種,可以播種了。
他們將地裡的土塊挖起,堆成高高的田埂。一群趙國兵卒仍舊穿著他們破爛的、幾個月沒有換的衣服,拿著鐵鋤頭在地裡勤勞地翻地。
翻著翻著,他們就翻出了帶著布片的人骨頭。
這一片地在秦國到來之前,就是魏國、趙國、韓國爭奪的戰略要地。稍稍把土層挖深一些,就能挖到不知道是哪個年代的人骨頭。
趙兵已經習以為常。
他們把骨頭翻出了地面,繼續翻地。
翻完地之後,他們將骨頭敲碎,在地面上放了一層枯草,將枯草點燃。
枯草燃儘後,骨頭也被燒脆了。他們又翻了一次地,將地面的灰燼和人骨頭碎片埋入土中,正好肥地。
這一片荒野浸透了兵卒和流民的屍水,十分肥沃,但病菌也很多。先燒一遍再種地,可以減少部分不利於土豆生長的病菌真菌蔓延。
這是第一層消毒。
開始播種土豆的時候,種坑裡被撒上生石灰。
朱襄在帶著人漫山遍野挖煤的時候,也挖了不少石灰礦,燒製出許多生石灰。雖然沒有弄出水泥,但生石灰還能用於種地,兼有“農藥”和“肥料”的功能。
田地裡撒多少生石灰很有講究,少了沒作用,多了會“燒”種子。雖然沒有儀器分析土壤成分,但觀察土壤和融化在水中的土壤的顏色,觀察土壤上生長的植被,再嘗一嘗……朱襄就能大致掌握這些土壤的成分,判斷出該撒多少生石灰。
朱襄不僅告訴耕田的趙兵需要撒多少生石灰,還將自己判斷土壤的經驗絮絮叨叨教給趙兵。
趙兵中還沒死絕的將領很無奈。他們認為朱襄說的東西太深奧,愚昧無知的兵卒怎麼可能聽得懂?
還在裝白起的幕僚的秦王也這麼想。
幾日之後,有年紀較大的趙兵自行判斷出需要生石灰的數量,然後詢問朱襄。朱襄認可了幾次之後,將這些老兵卒派出,讓他們分擔了生石灰的播撒工作。
趙兵在這段時間又死了幾千人。
生病死的,傷勢過重死的,現在還剩下十五萬人左右。農時緊張,三個月的時限也很緊張。即使朱襄相信,秦王肯定會將時間延期,等到土豆豐收那一天才會做決定,但種地也得抓緊時間。朱襄一個人要指導十五萬人,精力和時間都不夠。
分析土壤本來應該是一件很複雜的事。秦王見這麼快就有人學會了朱襄的“絕活”,十分驚訝。
朱襄笑著解釋道:“還有誰能比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農更了解土地?他們本來就有判斷土壤成分的經驗,隻是那些經驗零零散散不成體係。我隻是幫他們梳理了一遍,將他們的經驗轉化成了知識而已。這就像是原本就認識字的人開始研讀文章一樣,當然很迅速。”
秦王深深地看了朱襄一眼,表情莫名。
朱襄不在乎秦王在想什麼,問秦王要不要派一些秦兵接受自己的指導。
“土豆產量很高,但我不建議你們在自有的農田上種土豆。我還帶來了一些比較優良的冬小麥種子,現在正是種植冬小麥的時候。要不要試試我的種子?”朱襄不抱希望地詢問。他以為秦人不會信任他。
秦王沒有做決定,他讓白起將這件事告知將會在這裡屯田種地的秦兵,讓他們自行決定。
白起回稟:“他們都想種朱襄帶來的種子。因為朱襄帶來的種子有限,他們還打了起來,被我用軍令罰了。”
因範雎千裡迢迢送來酒肉和醬料,秦王的飲食大大改善。
他放下澆了肉醬的小米飯,擦了擦胡子上的油:“他們這麼信任朱襄?”
白起道:“能讓趙兵為其殺將的人,他們顯然已經完全聽信了朱襄的名聲。”
秦王咂巴了一下嘴,把嘴裡的味道吞下,捋了捋胡須道:“你相信朱襄的名聲嗎?”
白起道:“我猜測,朱襄的能力,可能比他的名聲更加可怕。”
秦王笑道:“為何要說可怕?”
白起淡然道:“用朱襄者,或許比我的兵鋒,更能輕易戰勝六國。末將請求君上不要讓朱襄回邯鄲。哪怕隻是很小的可能,朱襄也絕不能死。”
秦王笑著搖搖頭:“你隻看到了他的能力,你也要看到他的品德。他敢為政兒與寡人爭執,若將他拘往秦國,危及政兒和朱襄妻的性命,即使有子楚在,他也不會安心為寡人所用。”
說到這,秦王表情變得有些古怪。他的笑容中,似乎夾雜了一些看熱鬨和幸災樂禍的意味。
“如果政兒和朱襄妻遭遇危險,或許他得知子楚的身份後,會更加憤怒。”秦王笑道,“他都敢訓斥寡人不疼愛曾孫了,說不準敢舉著劍刺殺子楚。”
朱襄來到長平後,廉家家丁在廉頗等人的命令下,每日都監督朱襄練劍。
三位長輩為朱襄過於羸弱的實力操碎了心。
白起圍觀了一次朱襄的練劍課程,沒看幾眼,他轉身就走,再也不看朱襄練劍。
白起身為主將,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但朱襄練劍的模樣實在是太讓人焦躁,他怕多看一眼,就忍不住衝上去把朱襄的劍奪下來,然後狠狠敲打朱襄的腦袋。
如果不是廉家家丁告訴他,朱襄真的很努力很認真地在練劍,他還以為朱襄是用亂來在敷衍廉頗、藺相如、荀況給他布置的功課。
“以朱襄的劍技,公子子楚站在朱襄面前,他也刺殺不了。”白起道,“君上已經決定讓朱襄回邯鄲?”
秦王笑著頷首:“是。”
白起在心裡歎氣,不再多說。
他能活到六十,早就已經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
秦兵為了搶奪朱襄帶來的冬小麥良種,差點打起來。趙兵得知此事之後,好好笑話了一場秦兵。
朱襄笑不出來。
隨著天氣逐漸變涼,趙兵生病和傷勢加重的人又變多了。
他雖然帶來了糧食,卻沒有足夠的藥物。
這個時代的人生病大多靠自己扛過去,他就算帶來了藥物,也救不了人。
朱襄想過如何救治傷員。
一些有療效的草藥,高濃度酒精,用石灰和高濃度酒精萃取的大蒜素……他腦子裡確實有許多拯救傷員的知識,卻沒有一個能用。
他從哪找草藥?又如何在糧食都不夠的時候得到大量高濃度酒精?大蒜素的製備也需要酒精,而且大蒜還在西域,沒傳入中原呢!
尋求藥物是完全不可能了。朱襄想從改變環境衛生上來減少生病率和傷員惡化率。
在這個時代,對傷勢的處理多是使用烙鐵,將傷口燙平,止血並燒掉傷口的病菌。但傷口裡面的病菌無能為力,烙傷也可能產生惡化。
朱襄讓傷員忍著痛用溫開水洗乾淨傷口後再用烙鐵治療,將傷兵傷亡率降低了一些。
趙兵十分感動,對朱襄更加敬重。朱襄卻仍舊很無力。
他本來還想讓趙兵多洗澡,勤換衣服,喝燒開過的水。這樣大部分病灶都能消滅到萌芽階段。
但他隻推動了讓傷員洗乾淨傷口再治療這一件事。
趙兵的衣服隻有一兩套,沒可能勤換衣服;即使挖了煤炭,但煤炭供給生火做飯和冬季取暖都很緊張,哪可能有每天燒熱水的分量;即使有,他們也沒有時間每天燒水洗澡。
秦國人不會做慈善,朱襄帶來的大部分糧草都被收繳,趙兵每日吃的糧食僅能讓他們不餓死。每日繁重的勞動後,他們就累得幾乎動彈不得,倒頭就睡,怎麼可能還有時間洗澡洗衣服?
連生存都是問題時,說什麼注重個人衛生就是個笑話。
朱襄派人及時清理焚燒垃圾,注意水源地的清淨,就已經做到了極限。
身邊的人一個一個死去,每日都要焚燒屍體。
趙兵對朱襄沒有救下這些人心中不會有任何不滿,他們甚至更狂熱地尊敬仰慕朱襄。
隻有朱襄一個人為每日屍體上燃起的火光默哀。
這時候,他隻有去與秦王貧一貧嘴,偷看努力保持面無表情的武安君那震顫的眼神和抽搐的嘴角,才能讓自己開心一下了。
或許是把武安君刺激過頭了,白起終於忍不住,借著朱襄去農田巡邏時,找到朱襄單獨聊天。
他們站在有高低差的小湖泊前聊天。護衛站在稍遠的地方巡邏,他們隻要稍稍壓低聲音,嘩嘩的水聲就能遮掩住他們的話語聲。
白起開門見山道:“你對秦王太過無無禮。雖然秦王現在縱容你,但這很危險。”
朱襄很驚訝白起居然會好心地告誡他。
他看出白起很擅長明哲保身,他以為白起會不多管閒事,沉默地看著自己作死呢。
白起以為朱襄的驚訝,是對自己所說的話的驚訝,他繼續道:“各國國君求士的時候都許諾了很多好處。但他們想處死大臣的時候,任何功勞和任何許諾都沒有用處。”
朱襄愣愣地看著白起。
他發現,白起不僅是勸他,也是在說白起自己。
“我知道。”朱襄道,“我知道這個世代,人命如草芥。在國君眼中,我們這樣的庶民哪怕成了近臣,也想殺就殺,和奴隸沒區彆。”
他撿起一塊小石頭,朝著湖面旋去。
小石頭在湖面上跳躍了三次,落入了水中。
“趙惠文王在位時,曾經非常喜歡看擊劍。養了三千餘名劍客,每日擊劍而死的人有百餘人。莊子用天子之劍、諸侯之劍、庶民之劍來勸說趙惠文王,趙惠文王聽從了,然後那三千餘名劍客都自殺了。”朱襄笑道,“嗬,自殺。”
趙惠文王想要看人舞劍,這些劍客每日就死傷百餘人供趙惠文王取樂;趙惠文王要當仁君明君了,這些劍客就都自殺了。
“世上沒有人認為這件事有什麼不對,他們都稱讚趙惠文王。”朱襄道,“沒有人在乎那三千餘名劍客是否無辜,沒有人在乎他們的命。”
白起也知道這件事。他當時聽聞的時候,也沒想趙惠文王,而是在想那自殺的三千餘名劍客,很可惜。
白起不是多看重庶民。他一點都不看重彆國的庶民。他隻是認為這件事很傻。
能給趙王表演擊劍的人,一定都是很出色的劍客。這些人編入軍隊為趙國征戰不是對趙國更有利嗎?
那時白起的閱曆還不夠。後來他才知道,在秦國之外,庶人很難在軍中出人頭地。
後來他又知道,庶人在秦國即使出人頭地,地位和那些天生貴族也完全不一樣。
朱襄道:“武安君,我看過許多史書。被國君猜忌的大臣,有姓有氏的大多能逃入他國,而出身低微的大臣隻能自儘伏誅。”
白起平靜道:“若是在秦國,即便是出身較高的大臣,君上若要他死,也隻能死。”
朱襄道:“比如商君嗎?”
白起點頭。
朱襄問道:“我不是挑撥離間。如果秦王要殺你,你也隻能認罪伏誅?”
白起瞥了朱襄一眼,道:“我逃不出秦國。”
朱襄一屁股坐到湖邊,道:“是啊,所以武安君在得知相國的惡意和秦王的偏心之後,隻能默默忍受,連掙紮都不掙紮一下。武安君看得通透。”
白起沒有回答。
他發現自己還是小看了朱襄。朱襄與他一樣,也看得很通透。
白起在得知範雎對他生出間隙,秦王又過分偏袒範雎之後,心中很悲哀。但他什麼都沒做,也沒打算做。
在秦國做官,他身家性命都係於秦王的好惡上。秦王要讓他當武安君,他就是武安君;秦王要把他貶為庶民,他就隻能當庶民;秦王若想讓他死,他即使功勞再多,即使沒有犯任何錯誤,都隻能死。
他做了掙紮的事,反而會引起秦王厭惡。
這樣安靜地看著秦王做決定,繼續沉穩又兢兢業業地為秦王做事,才是取得一線生機的最優解。
他以為朱襄不知道,原來朱襄知道。
朱襄看著湖面,視線放空:“武安君,其實我對秦王所說的相國那一些事,都是經過了潤色。我心裡不是這麼想的。”
白起知道自己不應該詢問,詢問了可能不是什麼好事。但他鬼使神差道:“你的真話是什麼?”
朱襄道:“範雎心胸狹隘,利欲熏心,加害忠臣,危害秦國;秦王偏聽偏信,隻重親不重賢,若不是範雎之前確實是賢相,他們就是奸臣昏君,和趙王有什麼區彆?”
世人都說,長平之戰是趙國衰落的開始,為秦始皇奠定了統一的基礎。
世人看著那篇其實是罵秦始皇的文章,說什麼“奮六世之餘烈”,好像秦始皇是坐在祖先的功勞上坐享其成。
其實隻要翻看一下史書就知道,長平之戰後趙國確實衰弱,但秦國並未抓住這個機會。反倒是趙王從此奮起,趙國再次繁榮強盛。若不是接連兩代趙王都是蠢貨,哪怕隻出一代平庸的趙王,趙國也能恢複實力。
長平之戰後,英明了一輩子的老秦王就變成了昏君。
朱襄看著老秦王和範雎肉麻的書信,心想後世一定有很多人感動他們的君臣情深。
就連不喜歡秦朝和秦國的太史公,在寫到範雎因老秦王的話辭去相國之位的時候,都用酸溜溜的筆調為老秦王辯解,“老秦王隻是想激勵範雎,範雎自己心中有鬼,以為老秦王在敲打他,所以跑了”。
這一對君臣情真是感天動地啊。
那麼這感天動地的君臣情背後呢?是被冤殺的白起,是函穀關下被斬首阬殺的一十萬秦軍,是已經隨秦軍出函穀關在三晉之地種田然後被驅逐和殺戮的普通秦國人。
長平之戰後,秦王不聽白起,偏信範雎,邯鄲之戰慘敗,一直被人打到了函穀關。
白起征戰一生奪得的三晉之地被三國收回,秦國再次龜縮在函穀關不敢東出,一朝回到了戰國初。
如果不是因為楚國那時正好內亂,秦國還占有部分楚國的地盤。老秦王這四五十年的努力,基本就等於白乾了。
長平之戰後,老秦王又活了近十年。這十年,就是秦國土地不斷喪失,良將名臣都逐漸變得平庸的十年。
範雎推舉的兩個人都降了,按照秦國法令,範雎應該擔責。可老秦王卻下令,朝堂不準有人提這件事,提者處死。
啊,這感天動地的君臣情啊。
朱襄又撿起一塊石頭,旋向湖面。
這次石頭在湖面跳躍了七次,十分厲害。
“秦國和趙國沒區彆,都是國君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國君的寵臣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其他人,無論出發點再正確,無論建立了多大功勞,如趙國的廉公和藺公一樣,國君說丟棄就丟棄。”朱襄看著湖面道,“區彆可能隻是寵的人是誰,是不是自己。”
朱襄笑了笑,道:“秦王現在就挺寵我,當寵臣的感覺真不錯啊。”
白起站在朱襄身後,問道:“你對秦國也失望了嗎?”
朱襄道:“我怎麼會對一個我能當寵臣的國家失望呢。武安君,謝謝你今日這番話。”
“你既然心裡明白,我說與不說都沒什麼意義。我應該感謝你在秦王面前為我求情。”白起問出自己潛藏在心底的疑惑,“你應該憎恨我,為何要幫我?”
朱襄又笑了笑,語氣卻有些冷漠:“我其實不在乎什麼趙人秦人。非要說我在乎的,應該是身邊人,和……早點天下一統,結束戰亂吧。”
老秦王的昏庸,讓秦國十年無所作為,再次變成東出不能。
之後的秦王雖想出函穀關,卻再次被其他國家的聯軍打到了函穀關,據說始皇崽他爹英年早逝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函穀關差點被攻破而氣死了。
秦始皇在位後連年災荒,他無可奈何,隻能派兵出函穀關去搶。
正好這時候各國的國君腦子都有病,這樣搶一次,搶兩次,最後勢如破竹,就乾脆一統天下了。
所以奮六世之餘烈,從製度和經驗教訓上出發,確實是如此。但非要深究老秦王為秦始皇留下了什麼,大概就是在形勢一片大好之下,突然拉胯的沉痛經曆吧。
我家始皇崽,牛逼!
白起靜靜地低頭看著繼續玩砸水花的朱襄。
朱襄的意思是,自己若活著,能讓秦國加速統一天下的進程嗎?
朱襄繼續砸水花,白起先靜靜地看了朱襄一會兒,又抬頭看向濺起水花的湖面。
然後他沒有告彆,徑直轉身離去。
白起離開時,係統響起提示音。
白起好感度解鎖,現在好感度為一,宿主是否抽獎。
朱襄丟掉手中的小石塊,雙臂展開,躺在了可能埋著屍骸的土地上,怔怔地看著天空。
最近秦王和白起都對他很好,看上去好感度似乎至少也該是一了,但其實兩人好感度一直沒解鎖。
好感度係統的判定挺嚴苛啊,係統的描述果然隻是“參考”,秦王都能親昵地敲打他的鐵腦殼了,現在好感度還沒解鎖呢。
好感度就算隻是一,或許都比彆人甜蜜蜜地相處了一輩子更真摯了。
不知道白起的好感度為什麼會解鎖,因為自己與他瞎叨叨了一陣自己的心聲嗎?
管他呢,反正我都要死了。
朱襄深呼吸了一下,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繼續巡視和指導田地的工作。
兩日後,白起做了一件事,從現實中證實了他對朱襄的好感度確實解鎖了——他說動了秦王,先釋放了部分趙兵。
白起釋放的趙兵都是老弱病殘,加起來大概有五萬人。朱襄擔心的過不了冬的人,幾乎都在這些名單中了。
他們回到了趙國,有房屋,有自己的家人照顧,可能還能有部分撫恤金,還可能找到遊醫巫醫,怎麼想,存活率都會比待在物資不充裕的這裡高多了。
哪怕他們仍舊死了,死在親人身邊,和死在長平戰俘營,也是兩種心情。
朱襄用手背抹了抹眼淚,給秦王和白起送了一大塊鹵水點的豆腐和豆腐食譜。
“謝謝秦王,謝謝武安君。”朱襄哭得像個淚人。
秦王唏噓。看著朱襄哭成的這個模樣,真是還沒長大呢。
“先放回部分人,秦軍的糧草壓力小許多,還能給趙國增加壓力。不是為了你。”白起道,“是為了秦國。”
秦王瞥了一眼白起。
白起不解釋,他就信了。他怎麼覺得,白起現在雖然看上去仍舊是面無表情的模樣,心裡好像有點慌呢?
等會兒就寫信和先生分享這個消息。
土豆苗拔高,冬小麥的苗也冒出地面的時候,五萬左右老弱病殘趙兵回到了趙國。
平原君和平陽君親自去趙國邊境迎接,沒有追究這些戰敗趙兵的責任,還給了他們不少撫恤的糧食,讓他們能度過這個冬季。
現在趙國缺人種田,哪怕是老弱病殘,隻要扛過了這個冬季,都能為趙國種田。
五萬人回到了趙國,趙國朝野震動,不少平民悄悄在家裡給朱襄樹了牌位。
朱襄的名聲再次響徹七國。
連秦人聽到了朱襄的事跡都驚訝無比。
居然能讓他們的武安君放人,這個叫朱襄的人也太厲害了。
自從朱襄離開後,嬴小政就每日坐在門檻上眺望遠方。哪怕讀書的時候,他也要坐在門檻上。
雪擔心嬴小政著涼,勸了幾句勸不聽之後,就給嬴小政身邊放了個火盆。
“你若生病了,你舅父回來得多著急?”雪摸了摸嬴小政的額頭,道,“政兒,為了你舅父,你和我也要保重身體。在他心中,沒有比我和你更重要的人。就是藺公他們也比不過。”
嬴小政鼓著腮幫子嘟嘴:“我們最重要,那舅父為何還要離開我們?”
雪蹲在嬴小政面前,道:“我們雖然最重要,其他人的重要性比不過我們,但他們人太多太多了,即使比不過我們,也比你舅父他自己的重要性大了。”
嬴小政低下頭,嘴更癟了:“不是比過了我們,是比過了舅父他自己嗎?”
雪點頭:“你舅父就是這樣的人。”
嬴小政伸出手,撲到了舅母懷裡:“舅母,舅父會回來,對不對?”
雪抱住嬴小政,蹭了蹭嬴小政的腦袋:“嗯。”
她希望良人能回來。但良人離開之前做的事,讓她十分擔心。
她太了解自己的良人。良人離開時,一定做好了回不來的準備。
雪隻能希望,良人隻是做準備,而不是真的會死。
雪將嬴小政抱起來時,一駕馬車匆匆停到了門口。
藺相如跌跌撞撞從馬車上下來,差點摔倒。
他焦急道:“快!趕緊上來!”
雪不明所以,但藺相如都這麼說了,她還是抱著嬴小政上了馬車。
藺相如對駕車的藺贄道:“回府……不,去廉頗府上!趕緊去找廉頗!”
藺贄揮動馬鞭,朝著廉頗府上趕去。
馬車行駛了一半,他們就正好遇到了騎馬的廉頗。
廉頗帶了一隊私兵,居然也是來朱襄家接雪和嬴小政。
“趕快!”廉頗神情嚴肅道。
在廉頗私兵的護送下,馬車駛入了廉頗的府邸,然後換了一輛馬車,朝著廉頗的封地駛去。
廉頗雖然被免職了,但趙惠文王給他的封地,趙王並沒有收回。
廉頗是嬴姓廉氏,若追溯過往,可能幾百年前和嬴姓趙氏的趙王也是一家。所以廉氏早早就有了封地,封地經營得如同獨立的城池。廉頗養的私兵,大多都在封地中。
雪抱著嬴小政,惶惶不安。
她自朱襄投入藺相如門中後,第一次離開邯鄲。
嬴小政緊緊抱著舅母的脖子,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隨著身體和頭腦的增長,嬴小政終於消化了部分夢境的饋贈,他比普通小孩成熟聰慧許多。
見到藺翁和廉翁緊張的模樣,他心中有了猜測。
隻是舅母已經夠惶恐不安了,嬴小政沒有把自己的推測說出來,讓舅母更加不安。
“好了,在我的封地,我就不信趙王敢硬闖。”回到了封地,廉頗鬆了一口氣。
藺相如咳著嗽,冷靜道:“趙王應該不會做什麼。現在朱襄聲望極高,他也不能以他的名義做什麼。所以一定是平原君和平陽君為他分憂。”
廉頗嗤笑道:“也可能是樓氏為他分憂。樓氏雖已經不是趙國宗室,待遇和趙國宗室差不多,趙王要做趙國宗室不好出手的事,都是由他們做。”
國君最防備的是自己的族人,最信任的也是自己的族人。樓氏算半個趙國宗室,是趙王處理陰暗事的刀。
雪抱緊嬴小政,身體微微顫抖:“發生何事了?難道良人……”
廉頗笑道:“你良人好著呢。他真的說動了白起,讓白起放回了五萬趙人。聽被放回的趙人說,朱襄正帶著剩餘的趙人為秦國種土豆。若土豆能豐收,其餘的趙人也能回來。”
雪驚喜道:“真的?那良人也能回來了?”
藺相如本想隱瞞,但雪如此聰慧,已經猜到此事和朱襄有關,他想瞞也瞞不住,可能會讓雪更加害怕。
他歎了口氣,道:“朱襄如此受秦人看重,可能降卒會被放回,秦王不一定樂意將朱襄也放回趙國。”
雪的身體劇烈一顫,道:“那……那良人要去秦國,不回來了?”
嬴小政抱著舅母的脖子,猛地轉頭:“我不信!舅父不會丟下我和舅母!”
藺相如安撫道:“朱襄自然不願意去秦國,但若秦王將朱襄綁回秦國,朱襄又能奈何?”
嬴小政想起自己曾祖父的名聲,小嘴一撇,金豆子就滾了出來:“曾祖父、曾祖父就不想,如果舅父不回來,我和舅母會面臨什麼嗎?”
廉頗冷哼:“你那曾祖父,難道會考慮這個?”
嬴小政將小臉埋在舅母的頸窩中。
嗯,是的,無論是曾祖父、祖父還是父親,當然都不會考慮自己。
他們都不會。
藺相如歎了一聲氣,道:“趙王身邊的人一定會對趙王進言,扣押你們,威脅朱襄,讓朱襄不為秦國效力。”
廉頗看著默默垂淚的雪和哭得身體一縮一縮的嬴小政,安慰道:“放心,朱襄聰慧,他一定能想到辦法回趙國。你們在我這裡暫時住著,等朱襄回來就沒事了。”
藺相如道:“如果朱襄真的被秦王綁去了秦國,秦王一定會派人來趙國,威逼趙王送回質子。到時你們也能一家團聚,彆擔心。”
廉頗看向藺相如。
藺相如的表情十分堅決。
廉頗摸了摸鼻子,笑道:“對。放心,聽說趙括那豎子戰死,趙王總該知道依靠我了。我也會上書趙王,讓趙王放你們回秦國。如果朱襄已經回不來,扣住你們隻能引起朱襄仇恨,讓朱襄對秦國更加死心塌地。”
雪流著淚,仍舊將嬴小政緊緊抱在懷裡,對藺相如和廉頗艱難地深深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