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和嬴小政到達廉頗封地時, 荀況和蔡澤還留在朱襄家中。
荀況瞥了蔡澤一眼,道:“你不是說自己學習百藝,隻是為了求富貴嗎?這裡危險, 你還不逃?”
蔡澤沒回答。
他自己都有點疑惑為什麼不逃, 但他確實沒有任何想要逃走的念頭。
“朱襄看重家人,他一定會回來。”蔡澤轉移話題道,“他回來前, 我幫他將宅子守著。”
荀況冷哼:“他肯定想回來, 但秦王會讓他回來?”
蔡澤道:“以朱襄聰慧,他一定會說服秦王。”
荀況狠狠一拍桌子, 咬牙切齒道:“他若被秦王綁走還好, 若他真能說服秦王放他回趙國, 這才是禍事!這豎子,恐怕離開前沒有完全說實話!”
蔡澤繼續沉默。
朱襄在長平弄出這麼大的動靜,和他們所想的“說服”完全不同。蔡澤已經意識到了, 朱襄恐怕還有其他打算。
蔡澤和朱襄平輩相交, 比起荀況等長輩, 蔡澤更了解朱襄。
“不知道趙王什麼時候才會派人來, 派什麼人來。”荀況罵了幾句朱襄後,撫平了自己衣服上的褶皺,譏諷道, “希望他不要太愚蠢, 做那殺士之人, 讓秦王得利。”
朱襄並非士, 但他做出了這樣的壯舉,在七國人心中,已經是“士”。
“士”是出身, 也是對品德高尚之人的讚賞。
荀況坐在寂靜的宅院中,等待趙王派人前來。
蔡澤為荀況端來棗乾茶後,靜靜坐在荀況身後。
當門外有馬蹄聲響起時,蔡澤起身去開門。
走到庭院的小道上,蔡澤仰頭看了一眼庭院中最顯眼的那顆棗樹。
如今又到了結棗的時刻。但因為今年朱襄沒有好好打理棗樹,棗樹結的棗子沒有往年多。
“叩叩叩”。
木質的大門響起了重重的敲門聲。蔡澤深呼吸,將手放在門閂處。
門扉打開,平陽君趙豹帶著焦急神情的面容出現在蔡澤面前。
“奉趙王之命,請朱襄妻和秦國質子政入宮小住!”趙豹嚴肅道。
蔡澤醜陋的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平陽君可有趙王手諭?”
長平。
老弱病殘被放走之後,趙軍總算不用每日都為同袍火化了。
朱襄重新規劃了一下趙軍的住處。他在趙軍營帳正中央空了一片地,搭起了高台。
白起帶著冒充幕僚的秦王逛到此處,疑惑道:“這高台有何用?”
朱襄道:“趙人常把豐收時節當年節過。此時正好是年節了。等土豆豐收,他們又要面臨離彆,所以我想辦一次豐收祭典,讓他們離彆前好好過個年。”
秦王如同長在臉上的慈祥表情崩裂,表情連連變幻,臉色十分精彩。
白起問出了秦王的疑問:“他們還是戰俘,你讓戰俘過年?!”
朱襄疑惑:“為何不可?這些戰俘中有一小半都會成為秦國子民,成為武安君的同袍。武安君不會這麼小氣吧?”
白起:“……”就算是我的同袍,秦人十月過年,也沒見在兵營裡過年!
朱襄看著白起的表情,恍然:“對了,之前忙著打掃戰場,秦兵也沒有過年。要不一起?等土豆豐收的時候,大家都能吃一頓飽的!”
秦王忍不住了,他往前跨了一步,越過了白起:“你這是何意?”
朱襄皺眉:“過年……需要何意?無論在何地,都能慶祝新年。”
秦王上下打量朱襄,見朱襄的疑惑絲毫不作偽。
難道這人還真的隻是什麼目的都沒有,單純想讓趙國降卒慶祝年節,開心一下?!
若不是現在不能讓子楚暴露身份,否則之後沒有熱鬨看,秦王真想把子楚叫來,問問子楚,朱襄所思所想是不是有點毛病?
白起道:“降卒遠離家鄉,恐怕沒心情慶祝豐收。”
朱襄搖頭:“正因為他們很苦,遠離家鄉,所以舉辦一次慶典高興高興,讓他們的精神稍稍放鬆一些,面對未來時,他們也會積極一些。武安君曾說過,隻要兵營不嘩變,趙國降卒歸我管。我現在所做的事,應該不違背我們的約定。”
白起看了一眼秦王,道:“不違背。”
秦王邁開步子,繞著高台走了幾圈:“你要如何慶祝?”
朱襄道:“就……表演節目?”
秦王:“……”等朱襄回到秦國,他要不要請名醫給朱襄看看病?
白起道:“降卒聚在一起,可能會引起我軍緊張。你將慶典流程寫成文書,我閱後再辦。”
朱襄的臉立刻垮了。他沒帶多少紙張來,若要寫文書,還得去劈木頭做木簡,把木簡烤乾,再在木簡上寫字。
這是寫文書嗎?這是勞役!
“是。”朱襄垂頭喪氣,“我這就去劈木簡。”
秦王抓住想離開的朱襄的袖口:“等等再去。這幾根柱子是乾什麼的?”
朱襄道:“舞龍舞獅,在柱子上蹦蹦跳,非常熱鬨。”
秦王又問道:“這堆柴火呢?”
朱襄道:“燃起篝火,圍著篝火跳舞。”
秦王指著地上畫出來的方格:“這又能怎麼玩?”
朱襄道:“這是劃分的位置,就坐在這裡看演出,免得亂哄哄。”
秦王道:“那寡……武安君的位置呢?”
朱襄指著旁邊矮一點的台子道:“這裡,看得最清楚,又安靜。”
白起開始頭疼。
君上,難道你想參加趙國降卒的豐收慶典?!你知道這有多危險嗎!
但秦王說他想去,白起就隻能絞儘腦汁整頓護衛,陪秦王去看熱鬨。
秦王他哥秦武王舉鼎而亡,秦武王之前也有太過喜歡打獵而受傷的,秦王一脈如此浪過頭的事比比皆是。老秦王也不例外。
他覺得有趣,同意了朱襄的請求,還要親自去觀看這群趙國降卒如何熱鬨。
秦王對白起笑道:“戰俘真的能舉辦慶典嗎?你難道不好奇?”
白起問道:“秦兵是否也要慶祝年節?”
秦王揮手:“全軍多賞一月餉。”
白起立刻跪下:“謝君上!”
秦王又道:“降卒聚在一起無所事事,可能生亂。既然朱襄邀請秦人一起,你就讓秦兵也參加他的慶典吧。”
白起苦笑:“是,君上。”
於是趙國降卒的豐收慶典,迎來了一群佩戴兵器的秦兵。
朱襄安撫趙國降卒,讓他們彆在意秦兵,繼續為豐收和慶典做準備。
或許是戰場的土地特彆肥沃,或許是今年又是一個氣溫較高的暖冬,或許是丹水和少水灌溉條件好,土豆開花的時間比朱襄第一次種土豆提前了十幾天。
現代種植土豆會使用現代機械,還有化肥和農藥,產量本來就過高,不用太過精細。但此時什麼都沒有,幾乎靠天靠地吃飯,所以在能做的管理上必須更精細一些。
朱襄率領趙國降卒,在土豆田裡掐土豆花,以免土豆開花結果搶占塊莖的營養。
掐下來的土豆花被裝飾在將要舉辦慶典的高台上,有些手巧的趙兵還用乾草將小小的土豆花串起來,做成了花簾。
他們在河中找來好看的石頭,從山間采來漂亮的葉子,堆起一個個趙國民間代表神靈的圖案和符號。
朱襄還讓他們裝點了一個插著土豆花的石頭堆,代表死在長平戰場的同袍。
距離豐收的時間越來越近,趙國降卒臉上希望和欣喜的神色越來越濃。
哪怕每日都餓著肚子,他們在乾完農活之後也不再立刻回帳篷睡覺,而是在路上四處遊蕩,尋找能夠裝點慶典的東西。
秦兵向白起報告,趙國降卒居然在農閒時還雕刻起木雕,用土堆起了各種動物。趙國降卒即將舉辦豐收慶典的地方,被裝飾得越來越漂亮。
看著報告秦兵那期盼的小眼神,白起無語。
你們幾個月前還視對方如仇敵,難道現在還想和趙兵一起慶祝豐收和新年嗎!
秦王好奇道:“趙國兵卒哪來那麼多可以製作裝飾的材料?”
秦兵不認識秦王,他隻當秦王真的是武安君的幕僚,恭敬道:“我們有幫忙!”
秦王:“……”手癢,想砍了這個興高采烈的秦兵。
白起嚴肅道:“你們違反軍令?!”
秦兵忙道:“沒有沒有。軍令沒禁止我們幫他們收集好看的葉子和石頭!”
白起:“……”
白起:“下去。”
“是!”秦兵轉身就跑。
秦王笑道:“在兵營中待了一陣子,寡人才發現,將士兵卒似乎都不是很懼怕武安君?”
白起道:“可能因為末將賞罰分明,若他們沒有違反軍令,作戰勇猛,屯田勤勞,可能就不用懼怕末將。”
秦王捋了捋胡須,頷首道:“確實如此,很好。武安君,看來是我二人判斷出錯了。不僅趙國降卒有心情舉辦慶典,連秦兵似乎也很期待這個慶典?”
白起道:“可能秦兵也想家了。”
秦王捋胡須的手一頓,幽幽一歎:“寡人若想一鼓作氣推平六國,是否可行?”
白起道:“不可行。”
秦王道:“你是百戰百勝的常勝將軍,由你領兵也不行?”
白起道:“我出兵依照敵軍形勢,研究戰場山川河流,取勝皆計利形勢,自然之理,並非用兵如神,也並非百戰百勝。”
秦王皺眉:“若你判斷不能獲勝的仗,寡人命你去打,你也不肯?”
白起下跪伏地道:“若我判斷秦軍不能獲勝,硬要領兵作戰,就是白白耗費兵卒的性命,耗費秦國的糧草兵器,耗費秦國的國力!抗令不遵是死罪。若明知會危害秦國,卻為保全自身而無視,是為不忠。君上,末將絕不做不忠於君上、不忠於秦國之事!”
秦王眉頭舒展:“為了忠於寡人和秦國,你寧願抗令不遵?”
白起的額頭緊緊貼著地面:“是!”
秦王歎氣:“即便寡人要殺你全族?”
白起閉上眼,眼淚從眼角深深的皺紋中緩緩溢出,他聲音顫抖道:“是。”
秦王再次歎氣。
半晌,待白起的眼淚已經將地面打濕之後,他才起身將白起扶起來:“武安君不需擔憂。寡人知道你忠於寡人,忠於秦國,不會讓武安君為難。若武安君都認為無法獲勝,寡人尋誰去領兵,都隻會失敗吧。寡人再糊塗,也不會打必敗的戰爭。”
白起哽咽,十分感動道:“謝君上!君上信任末將,末將肝腦塗地也難以報答!”
秦王輕笑道:“你都寧願被寡人滅族,也不願意做危害寡人、危害秦國的事,已經比肝腦塗地還忠心了。”
他用自己的袖口將白起臉上的眼淚和塵土仔細擦拭乾淨,道:“相國那裡,你不需擔憂,寡人會說服他。你回秦國後就在朱襄家好好調理。朱襄雖是外戚,卻是寡人的孫兒和曾孫的外戚。他又無子嗣,在秦國定能享終生富貴,死後殊榮。”
白起將腰都快彎成了直角:“謝君上!末將一定會為君上護好朱襄公!”
秦王再次笑著將白起扶起來,道:“你還是彆叫他朱襄公了。那孩子膽小,你若叫他朱襄公,他恐怕會嚇出好歹。不過說來他膽子又很大……”
秦王想起朱襄在自己面前像巴蜀進貢來的猴子一樣跳來跳去的模樣,笑容更深了一些。
白起道:“朱襄赤忱,又對家人極好。或許他自認為與君上有親,便將君上當長輩了。聽聞藺相如和廉頗便是將朱襄當子侄看待,朱襄可能已經習慣如此與長輩相處。”
秦王失笑:“他在藺相如面前也這樣跳脫?藺相如那性子,能忍?”
白起道:“聽許明和相和說,藺相如袖子裡揣著一條戒尺,常常一邊說話,一邊用戒尺敲朱襄的頭。”
秦王哈哈大笑。主帳中即使秦王笑過很多次,也仍舊壓抑和緊張的氣氛,終於一掃而空。
白起心中鬆了一口氣。這死劫,他算是暫時撐過去了。
又過了半月。
朱襄蹲在地上,用木棒刨了刨土。
“好了,可以挖了,小心些,下面連著好大一串。”朱襄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真切的笑意。
趙國兵卒歡呼了一聲,舉著鋤頭衝下田地,開始挖土豆。
朱襄走到田埂上,兜著手站在白起身邊。
白起轉頭看向朱襄。
朱襄笑得眼睛彎彎,露出了在平民中不可能會出現的潔白牙齒,瘦削的臉頰上居然還有兩個小窩。
秦王也看著朱襄。
他想起朱襄的“養外甥日記”中描述,他的曾孫政兒笑起來的時候就是眉眼彎彎,見牙不見眼,臉頰上還會出現兩個小窩窩。
朱襄老在他面前吵鬨“外甥肖舅”,或許不是自吹自擂。
政兒若長大了,就是朱襄這模樣?
自家曾孫到了秦國,好吃好喝地供著,肯定比朱襄現在強壯多了。
或許是朱襄再胖一點的模樣?
老秦王很少心軟,很少思考自己數量過於龐大的兒孫。
今日不知怎麼的,老秦王有點思念自己死掉的太子了。
他的太子被他一手培養,雖他也防著太子掌權,但對太子也是很滿意的。
比安國君滿意多了。
老秦王活得太長了,他自己很滿意。但人的壽命有限,他活得再長,也不可能看到曾孫長大成人的那一日,也不可能知道當曾孫那一代的秦王繼位之後,秦國是否還能如此強大……或者更強大。
老秦王看著安國君,總覺得自己前腳閉眼,安國君後腳就要敗壞祖宗基業。所以他心中難免焦急,希望能在活著的時候能夠做更多的事,多滅幾個國家,多搶奪一些土地。
當然,他不愚蠢,知道他不可能在有生之年滅六國,統一天下。
他隻是想多做一點,再多做一點。他不信安國君,不信自己的子孫啊!
“朱襄,政兒真的不到周歲就能言語,如今已經通讀典籍,連荀況那老匹夫也誇讚政兒聰慧無比?”秦王突然問道。
正看著趙國兵卒熱火朝天挖土豆,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朱襄“嗯?”了一聲才回過神,回答道:“當然!等秦王見到政兒後,大可親自考校政兒。政兒的學識和見解,恐怕比十幾歲的少年郎還要厲害!”
說到政兒,朱襄話就多了。吹始皇崽外甥,朱襄是認真的!
“秦王,你想想,政兒啟蒙老師是荀子,稷下學宮三任祭酒的荀子,這世上還有誰比荀子學識更淵博?”
“藺公教政兒《詩經》,廉公教政兒《孫子》。這世上能與藺公比《詩經》,比廉公比《孫子》的人,也罕見……啊,武安君你彆瞪我,我知道你厲害。彆攀比啊,攀比不好。”
“還有啊,相和為政兒做玩具,許明帶政兒撿麥穗,墨家和農家的掌門人都喜歡政兒。這天底下除了秦王,恐怕隻有政兒能得儒家、墨家、農家掌門人的一致喜愛了吧!”
朱襄得意洋洋。
我還沒說,未來的秦國相國蔡澤,每日都要陪政兒玩木劍呢!
我家政兒不愧是始皇崽,這個時代的氣運之主。你看看他小時候啟蒙和陪玩的質量!
哦,對了,政兒還叫李牧老師,李牧送給政兒自己用過的劍,嘿嘿。
秦王看著朱襄手舞足蹈吹噓政兒的模樣,忍不住捋了捋胡須。
若是其他人吹噓某個秦國公子,秦王隻當對方是想要在自己面前插手王位繼承。
但朱襄啊……
朱襄這個傻子,就像是朝中那些多年後才得到長子的大臣,高興起來連君臣之彆都忘記了。
朱襄好像平時也不怎麼看重君臣之彆?老秦王沉思。他再次明白子楚所說朱襄沒有“王佐之智”的含義。
“朱襄公!朱襄公!好多土豆,好多土豆啊!”趙人太過驚喜,連白起都不怕了。
他們舉著一大串土豆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就像是在跳著什麼奇怪的祭祀舞蹈,向朱襄報喜。
朱襄停下吹噓外甥,笑道:“趕緊挖!把土豆都挖出來,我們就該舉辦豐收慶典了!”
趙人繼續舉著土豆蹦蹦跳跳:“好嘞!”
秦王的注意力這才轉向土豆。
他看到趙人挖出來的那一連串土豆,呼吸一滯:“這……這全是土豆?全都能吃?!”
朱襄連連點頭:“對!”
白起拳頭握緊。他看了一眼秦王,在秦王對他頷首後,他將衣袍挽到腰帶上,從親衛手中接過鋤頭,親自挖開一株土豆根植的泥土。
白起挖得十分小心,他將泥土輕輕刨開,泥土下的土豆一點一點地露出來。
他的親衛也幫忙,用樹枝刨土。
當挖了許久,都沒有挖到底時,白起將鋤頭扔掉,蹲在地上用手刨土。
他的親衛也用手刨土,將土豆一個一個摸出來。
用手刨土不用擔心會傷到土豆。他們很快就挖出一小堆土豆。
親衛拿起一個土豆,不敢置信道:“將軍,這些……這些真的都是土豆?都能吃?!”
白起沒有說話。他自己都不敢置信。
原本看著土豆的植株大小,白起並不認為土豆能有多高產。或許一株土豆苗下面有三四個土豆,就了不起了。
現在看到這一窩的土豆,白起連話都快說不出來了。
他想,朱襄在趙國種過土豆吧?
趙王知道土豆的產量嗎?
藺相如和廉頗肯定知道。
趙王如此輕視朱襄,將朱襄逼迫得用自己性命換被趙國放棄的降卒。這是上天準備滅掉趙國了嗎?
“將軍,能不能,能不能彆讓朱襄公回趙國了啊?”護衛小心翼翼道,“彆讓朱襄公回趙國,他不能回趙國!”
白起抬起頭,他身邊的護衛們臉上都帶著淚水。
他們用帶著泥土的手擦眼淚,把臉上擦的全是泥,眼淚仍舊止不住。
還有護衛仍舊不敢置信,一邊哭,一邊繼續詢問他們的將軍,這些真的都是土豆嗎,真的都能吃嗎。
好像隻有帶領他們百戰百勝的武安君的話,才能讓他們相信這個現實。
白起看到地面上一團陰影。
他抬起頭,看到了朱襄和表情嚴肅的秦王。
白起大多數時候表情隻會在堅毅和冷漠中打轉。他此刻表情卻很是茫然。
“朱襄,這些真的都是土豆?真的都能吃?”白起的聲音很是沙啞。
朱襄也蹲下了身體。
他用手搓了搓土豆上的泥土,將土豆放在眼前仔細端詳:“嗯,都是土豆,都能吃。土豆的產量,至少是小麥的三倍。這片土地已經很久沒有種過糧食,又有……嗬,又有屍骸作為肥料,所以恐怕這次豐收,能有個五六倍吧。”
秦王的眉頭在白起開始挖土豆的時候,就已經緊緊皺起,沒有鬆開:“若讓秦國所有的土地都種上土豆……”
朱襄輕笑:“那秦國很快就要滅亡了。”
秦王急促道:“為何這樣說!”
朱襄道:“公還記得我最初說的話嗎?土豆極費地力,且種子有劣化風險。海外曾經有個小國,為了養活更多的人口,將所有的土地都種上了土豆。有一年,一處田地的土豆苗生了病,很快病就蔓延到了全國。於是那一年,那個小國所有的土豆都絕收。”
朱襄抬起頭,他的表情有些冷漠,又有些悲傷:“所有事物都有弊有利。自然就這麼苛刻,不會給靠土地養活的人一種十全十美的糧食作物。所以,才需要有人不斷培養良種,不斷研究種田的知識。”
秦王居高臨下地看著朱襄。
沒有十全十美的作物,他們現在吃的小米和黃米不行,中原地區已經大規模種植的小麥不行,楚越之地種植的水稻不行,朱襄手中的土豆也不行嗎?
秦王問道:“如果培養良種,研究什麼種田的知識?”
朱襄道:“就像人近親結婚容易生出癡呆和殘疾一樣,同一性狀……同一模樣的植株進行繁育,很可能會繁育出有缺點的種子。所以需要有人不斷尋找新的植株,和原本植株套種,這樣即使農人用自留的種子,也能尋得良種。”
朱襄將如何尋找野外的種子,如何用祖宗相同、現在模樣不同的糧食作物授粉雜交,如何利用套種間種輪種保持土地肥力,減少病蟲害,抵禦某一種糧食絕收的災害等農學基礎知識,用最簡潔明了的話語告訴秦王。
或許秦王仍舊聽不太明白,但他至少知道,種田有很多學問,不是尋找某一種高產的作物,就能一勞永逸的事。
秦王或許不懂種田,但他懂治國。
就像是隻信任一個大臣,當這個大臣反叛時他就無人可用一樣。朝堂中需要各個大臣互相牽製,土地中的糧食也需要經常換種,這樣才能在某一種糧食得病時,不至於顆粒無收。
“而且作為國家糧倉儲備,有殼、含水量低的糧食更有利。粟、麥、稻等糧食若曬乾後入庫,能儲存幾年甚至十年不腐壞。”朱襄站起來,將手中擦乾淨了的土豆遞給秦王。
秦王拿起土豆,放在眼前仔細觀察。
“土豆不需要脫殼就可以直接食用,口感細膩,十分美味。但正因為如此,它不易儲存。”朱襄在心裡補充,至少在這個時代難以儲存,“土豆含水量大,容易腐壞;若氣溫較高,土豆會發青發芽,待它發青發芽後,就有毒了。土豆有毒的事,公應該聽人說過。”
秦王點頭:“我聽人說過。朱襄,若你不告知我,待秦國都種上了土豆,趙國豈不是能不戰而勝?”
朱襄壓低聲音道:“然後呢?讓這戰亂之世再延續幾百幾千年,讓各國黎民繼續為國君征戰,死傷無數嗎?公,隻有天下統一,黎民才能鬆口氣。”
秦王放下土豆,深深地看著朱襄:“比起國君,你更重民。”
朱襄道:“我是民。”
秦王道:“你是秦王室外戚,已經不是庶民。”
朱襄笑道:“未來如何,不會改變我的出身,不會改變我的根。我就是庶民。”
秦王又看了朱襄一會兒。他怎麼注視著朱襄,朱襄也沒有露出惶恐之色。
朱襄甚至連頭都沒有低一下。
如果現在是鹹陽,如果他是以秦王的身份出現,朱襄這樣的舉止已經會被砍頭了。
無論是庶民,還是大臣,都該為他們的王低下頭顱。否則,他們的頭顱就不該存在於脖頸上。
“好。”秦王淡淡道,“你的土豆種出來了,我準許你帶著想回趙國的兵卒回趙國,願意留下來當秦民的人,我也會賜予他們與秦民等同的土地。”
朱襄小聲道:“這麼吝嗇?殺了趙括的戰功能不能分一分?”
秦王:“……”
他揚起土豆,砸向朱襄的硬殼腦袋:“分!我給他們發一個月糧餉!”
朱襄連忙笑著作揖:“謝謝公,公是大好人,我讓他們給公建生祠!”
秦王收起他的威壓,無奈道:“你啊。”
朱襄“嘿嘿”傻笑,看上去就像一個大傻子。
白起將手在衣袍上擦了擦,道:“你真的要回趙國?”
朱襄道:“要回啊,必須回去。雖然藺公和廉公肯定會保護我家雪和政兒,但我不回去,趙王不會善罷甘休。我必須回去。”
白起歎氣。
秦王道:“趙兵都快樂瘋了,那都有個邊脫衣服邊跳的人了!你趕緊去阻止!”
朱襄把手平放在眉前,認真看了看:“公,那個人不是趙人,是你們的司馬將軍。”
秦王:“……白起!”
白起把衣袍從腰帶上放下去,氣勢洶洶地朝著司馬靳跑去。
他腦子氣得嗡嗡作響!
其他人不知道秦王在這裡,司馬靳你知道啊!你明知道君上在看著,你這是在做什麼!
樂瘋了的司馬靳甩著自己的衣袍跳來跳去,然後被白起抬高腿一個猛踹,直直地臉朝下趴到了地上。
王齕:“……”
好險,他沒有樂昏頭。
“你乾什麼!”白起罵道。
司馬靳從地上蠕動起來,滿臉土地乖乖穿衣服。
王齕道:“將軍,他隻是太高興……”
白起用眼神示意秦王那邊。
秦王爭正背著手,對著這邊冷笑。
王齕:“……”
他抬起腳,將司馬靳再次踹進了田地裡。
司馬靳:“……”行了,我還是在地上趴著吧。
他樂昏頭,居然忘記君上還在一旁看著了。
朱襄笑道:“公,秦軍將領性格還蠻有趣。”
秦王:“……”
他也想走過去,把再次爬起來的司馬靳踹地上了。
丟臉!
經過了一小段插曲,趙人和後面忍不住加入的秦兵將土豆全部挖了出來,堆成了幾座小山。
篝火還沒有燃起,慶典還沒有舉辦,趙國降卒已經圍繞著土豆堆跳起了舞。
他們又唱又跳,好像已經不是身處戰俘營,而是回到了家鄉,正在為家鄉田地的豐收而高興。
朱襄兜著手看著他們跳舞,再次笑得眯了眼。
秦王背著的手也放了下來。他看著趙國降卒的舞蹈,聽著趙國降卒的歡笑聲,一時心中生出了一些異樣的情緒。
或許高興的情緒會互相傳染,秦王看著這些他平時不會低頭去看的庶民歡笑的樣子,心中居然也生出了一絲喜意。
“真好啊。”許明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過來,他對朱襄深深鞠躬,“謝朱襄公,為平民取得能救荒的食物。願今後再無饑荒。”
朱襄搖頭:“隻是一種救荒的食物,沒用。將來有沒有饑荒,得看天,看地,看君王。”
朱襄對著老秦王深深一拜:“天底下的平民,請公稍稍留心。”
秦王直起身體,低頭看著朱襄。他也問出了白起之前問過的話:“你真的要回趙國?我的承諾不變,你若隨我回秦國,定會拜卿封君。你妻和政兒的安全,我也能保證。”
朱襄笑道:“或許公確實能保護好我的妻和政兒,但一點點危險的可能,我都不希望出現。而且,如果我不回去,就算雪和政兒能得救,為了救雪和政兒的廉公和藺公該如何是好?我父母早亡,藺公就如我的父。我要回去。”
秦王深深歎了口氣,道:“隨你吧。”
他不再看朱襄,而是仰著頭看著堆積成山的土豆,和圍著土豆山跳舞的趙國降卒。
有些秦兵也按捺不住,身體跟著左搖右晃,笑得露出了一口黃牙。
秦王的眉頭皺緊了很久,終於漸漸舒展。
他的臉上露出了比起他平時慈祥的面容而言,顯得並不是太和善的笑容。
但朱襄想,秦王現在的心情應該是好的,他現在的笑容,或許也是來長平這麼久後,最發自真心的一次。
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秦王,在看到平民們熱烈的喜悅時,也會受到觸動吧?
朱襄希望如此。
相和站在不遠處。許明過來的時候,他沒有過來。
他隻靜靜地看著朱襄,看著這個剛及冠不久的青年。
在長平這些時日,他從白起口中得知了朱襄在秦王面前的表現。他已經發現,朱襄的謀劃,不僅是在秦人面前種土豆。
或許……
相和不敢想,但他還是往那方面想了。
如果趙王要殺朱襄,秦王想讓趙王殺朱襄,墨家弟子能救回朱襄嗎?
可能不能。墨家就算拚上所有人,也不可能與趙國相抗衡。
所以相和讓人將钜子令送回秦國,自己將一直跟隨著朱襄返回趙國。
“朱襄,今天就舉辦慶典嗎?”相和走上前。
朱襄笑著點頭:“對。他們肯定歸心似箭,今天舉辦慶典,晚上熱鬨熱鬨,吃一頓飽飯,明日好啟程!我也終於能回家了。不知道政兒是不是又胖了。”
許明道:“朱襄公可彆當著政兒的面,再唱什麼‘小胖墩,噸噸噸’的歌了。上次把政兒氣哭了,政兒晚上都不肯吃夜宵。”
相和道:“讓雪姬再拿著掃帚揍朱襄公一次,朱襄公就不會笑話政兒了。”
“哦?居然有此事?和我說說?”秦王豎起了耳朵。
朱襄乾笑:“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