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裝起了謎語人, 白起心裡略煩躁。但對方是他君上,他也隻能乖乖受著。
仗打完了,對白起而言,工作隻是開始。接下來計算功勞, 撫恤傷亡的秦兵, 才是他最忙的時候。
俘虜算功勞, 但具體怎麼分, 得主將殫精竭慮地算出一個能服眾的章程來, 十分麻煩。不過殺俘也一樣,所以白起已經很熟練。
白起走訪傷兵營,將短時間內已經無法繼續戰鬥的傷兵遣往上黨和野王城池附近的兵營休養;重新規劃軍營位置,並劃分出耕地, 讓秦兵就地屯田;遣人去戰場收斂秦兵屍骨, 就地焚燒, 用屍骨身上的衣服包裹, 和撫恤的錢糧一起送給家人……
周朝以土葬為主,隻有周邊蠻夷有火葬文化, 比如與秦國混居的儀渠等部落。
不過秦國火化戰亡士兵倒不是因為他們接受了儀渠等部落的風俗, 隻是因為不可能將戰亡的那麼多秦兵的屍骨送回家鄉,隻能送骨灰回去。若兵卒無親無故, 或者認不出身份,就火化之後就地安葬。
曆朝曆代各國送戰亡者遺骸者回家鄉都是托送骨灰。什麼火化燒掉戰亡者的怨氣煞氣, 都是為了這個方便行為的找補而已。
如果戰敗,或者領兵者不在乎,戰亡者就沉眠在戰場的泥土中,為後世怪談增添一筆司空見慣的故事。
如果戰勝者要占領這一片地方,還會挖個大坑或者找一個天然的坑洞, 把敵人的屍骸丟下去掩埋,以免滋生瘟疫。
白起對兵卒很好,又百戰百勝,所以每次戰爭後都儘力收斂秦國戰亡者的屍骸。
他這次親自率領人去戰場上挖已經陷入泥中的秦軍屍骨時,看到了朱襄也正率著趙兵忙碌。
秦人殘酷狡詐,白起更是可怖,趙兵就算投降了,也該惶惶不可終日。沒想到他們居然跟在朱襄身後,開始打掃戰場,為自己的戰友收斂了。
白起走到已經換了一身便於行動的胡服的朱襄面前,問道:“你不是要種地嗎?”
朱襄道:“種地前先要把前置工作做好。”
他掰著手指頭數。
重新修建趙軍駐地,將垃圾和糞便分開,以免造成疫病,並可以積肥;清掃戰場,收斂同袍屍骨,並且整理出可供耕種的土地;之後還有挖掘水渠,找尋柴火,修建打造農具的作坊……
白起聽著朱襄一條一條數著,眉頭微微抽動。
他怎麼覺得朱襄不是在為趙國戰俘求活路,而是準備修建一座新的村莊呢?
朱襄腦海裡沒有戰俘應該過什麼樣的生活的經驗。十幾萬的人要在這裡至少活三個月,他當然第一反應就是把基礎建設弄好。說他準備在這裡建造一座村莊,倒也沒錯。
而且之後有很多趙兵要留在這裡,現在趁著人多把基礎設施完善一下,以後趙兵的生活會更方便一些。
秦王已經同意了他的請求,還答應幫他照顧雪和政兒,朱襄心頭巨石已經卸下。再加上反正三個月之後他就要死了,現在膽子賊大。
白起過來詢問,其他趙兵都兩股戰戰,朱襄不僅十分自然地和白起介紹起自己之後的計劃,還問白起有沒有什麼增補的。
朱襄道:“我沒有帶領一群人在野外建立新居住地的經驗。武安君經常出外打仗,經驗一定很豐富。”
看著朱襄亮晶晶的眼睛,白起不知道為何,有點手癢,很想照著朱襄的腦殼來那麼一下。
這人怎麼一點危機感都沒有?自己的名聲還不夠可怕嗎?!
白起不斷用危險的目光打量朱襄。
朱襄絲毫不懼。
反正我都要死了,你們又不可能提前殺我,我怕什麼?
白起深呼吸,面無表情道:“如何建造居住地,你問你隊伍裡的墨家人和農家人,他們更擅長。水源地最重要,取水地需在處理臟汙的地點上遊。秦軍在少水河岸附近駐紮,你們在丹水河岸駐紮,兩方取水地不同,可以不用考慮秦軍的營地位置。”
朱襄作揖:“謝武安君!武安君,秦軍和趙軍加起來有三十多萬人,柴火怎麼辦?現在還好,到了冬季,附近的樹砍禿了柴火都不夠。”
現代建國前,北方的山頭基本都是禿的,都是被老百姓砍了做柴,所以沙塵暴才那麼嚴重。
宋時都城人口太多,周圍幾乎沒有能砍柴的地方,還好已經開始利用煤炭。那時柴火比煤炭貴,形成了富人燒柴火木炭,窮人燒煤炭的奇怪現象。
朱襄帶來了糧草,再加上趙軍陣地本來就有的糧草和秦軍剩餘的糧草,支撐三個月綽綽有餘,但柴火是個大麻煩。
白起道:“我已經遣部分傷兵回秦國,還有部分秦兵分駐上黨野王等地。秦軍軍營附近山地的柴火足夠過冬,你們趙軍隻能自己想辦法。”
朱襄本想問,武安君把秦兵兵力分散,不怕趙軍生變嗎?
不過他轉念一想,趙兵的武器都被收了起來,軍心也已經渙散,隻想著怎麼種完土豆早日回家。除了一些出身士族的將領,恐怕不會有人會想生變。
這少數人生亂,武安君肯定有把握鎮壓,倒是自己可能會被連累。這或許是秦王和武安君對自己考驗之一?
白起等著朱襄問他為何敢將秦軍分散。朱襄臉色變化了一下,就露出了然的神色,看得白起心裡好奇無比。
朱襄究竟想通了什麼?是不是看穿了自己的意圖?
可惜他還要維持自己的形象,不能詢問。
“這附近有一種可以生火的黑色石頭,如果武安君相信我,請派人與我一起去挖掘這種石頭。”朱襄道,“武安君可聽說過石涅?”
“石涅”是《山海經》中對煤炭的稱呼。《山海經》成書時間在戰國末年到西漢初年這段時間,即使現在還沒有成書,書中的稱呼也應該是這一段時間眾人的共識。
白起眉頭一挑,道:“知道。這附近有石涅?”
白起當然知道石涅。
石涅又稱“每”(此時還沒有煤這個字)。《墨子》中記載守城的《備穴》一文記載,在地道戰中,在關鍵地點底層鋪四十斤“每”,“每”上方木炭,用蓋子蓋好。等敵人攻打時就佯裝被打敗,退兵之前點燃木炭,逃出地道後就把蓋子封死,熏死敵人。
春秋闔閭命乾將鑄劍,“鼓橐裝炭,金鐵乃濡”,“采炭於南山,故其間有炭瀆”,就是用煤炭鍛造鐵礦石。
雖然現在的技術隻能開采地表煤礦,但無論是戰爭還是鍛造,這個時代的人早就用上了煤炭,白起自然也很用過。
白起提醒:“石涅多毒氣。”
朱襄道:“可以水車帶動輪軸,用水洗石涅,篩選出雜質較少的優質石涅。再改造爐灶,便可以使用石涅生火做飯取暖。”
朱襄隻知道水洗煤,挑選精煤的原理,沒有實際操作經驗。但這個時代已經有通過水洗銅鐵礦石,挑選精礦的成熟技術。朱襄告訴了相和這個原理,相和立刻就能舉一反三,研究出水洗煤炭的簡易裝置。
地質和土壤成分的差異,對野生植株影響非常大。學農學的人,自然也要學地質地理。朱襄走遍全國山川河流尋找野生植株以培育良種的時候,也會記下一些礦產。
長平就在山西高平,煤炭資源十分豐富,大部分是地表和淺層就能開采,還有大量低灰低硫高熱值的高質量無煙煤。現在隻有戰略優勢,田地土壤都在中下等的上黨郡,在朱襄眼中是一塊難得的寶地。
白起問道:“你還會采礦?”
朱襄道:“種地是和土地打交道,所以略知一二。”
白起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朱襄。光是聽朱襄現在說的寥寥幾句話,這也不是“略知一二”吧?
“好。你把具體章程寫給我,我來安排。”白起道。他想,得找個時間問問許明和相和,朱襄究竟還有多少本事。
“啊?不能直接說,還要寫嗎?”朱襄開始頭疼。武安君你怎麼回事?怎麼和後世的大領導似的,動不動就是先寫個報告?
白起看見朱襄為難的模樣,不知為何,心情略有些愉快,他板著臉道:“我要呈給……”
他看了一眼天空。
大部分人還不知道秦王在軍營,白起沒有直說。
“好吧,我寫,我寫還不成。”朱襄嘟囔,“早知道把蔡澤帶來了,如果夏同沒走也好啊。對了,夏同說他現在在公子子楚門下當門客,武安君認識他嗎?”
夏同?白起心裡一琢磨,立刻就猜到這個“夏同”是誰。
公子子楚生母姓夏,這個不走心的假名,明顯就是公子子楚了。
公子子楚說他在公子子楚門下當門客?白起好奇,等朱襄到了秦國,公子子楚要怎麼解釋。
“不認識。”白起回答。
朱襄不疑有他。他的小夥伴夏同隻是一個普普通通門客,高高在上的武安君不認識他太正常了。
對了,我也可以給小夥伴夏同寫信,讓他好好照顧政兒。
我這算不算在政兒他爹身邊有人?朱襄想著想著就笑起來。
白起一臉無語。這個年輕人傻樂什麼?怎麼面對著他還能走神,然後莫名其妙笑出來?
“趕緊去寫文書。”白起提醒。
朱襄臉上的笑容立刻垮了。他回頭叮囑了廉原幾句,扛著鋤頭,在幾個護衛的護送下,邁著沉重的步伐往住的地方走。
廉原是廉頗派來的親兵領隊。他雖不是廉家人,幾代人都跟隨廉家,已經被賜“廉”氏。
廉原沒和白起打過交道。他雖知道幾句秦話,但白起和朱襄說話速度太快,他沒聽清楚。
見朱襄情緒如此低落,廉原忍不住抱拳詢問道:“武安君,朱襄公年紀較輕,又不常與貴人打交道,不知禮節。他若有得罪,請你恕罪。”
廉頗派出廉原跟隨朱襄,就是廉原最長袖善舞,可以幫襯朱襄。他見朱襄情緒不對,以為白起訓斥了他,連忙幫朱襄打圓場。
白起慢悠悠道:“他想去挖石涅,我同意了,讓他將文書呈上來。一聽寫文書,他就滿臉痛苦。朱襄不是由藺相如教導嗎?他怎麼會厭惡寫文書?”
廉原嘴微張。
他完全沒想到朱襄公情緒低落,居然是自己在鬨脾氣。
不愧是朱襄公,見到武安君也完全不懼呢。
他猶豫了一下,用委婉的話解釋道:“朱襄公得藺卿和荀卿教導,學識自然不差,隻是不喜寫文章。”
白起疑惑:“荀卿?難道是曾經稷下學宮的祭酒荀況?”
廉原道:“是。”
白起道:“藺相如和荀況都不像會縱容弟子的人,朱襄被他們教導,居然會不喜寫文章?”
廉原委婉道:“藺卿和荀卿當然有訓斥過,不過朱襄公每日都要出外巡視田地,十分勞累,他們舍不得訓斥太過。”
白起明白了。看來藺相如和荀況都很寵溺朱襄。
白起問道:“廉將軍也這樣?”
廉原想了想,道:“主父略好。”
略……白起再次明白了,看來廉頗也很寵溺朱襄。
他得到消息後,立刻回去找秦王分享。
還在一邊看曾孫黑曆史,一邊吃鹽水煮豆子,一邊笑的老秦王見白起回來,對白起招招手:“將軍也來看看,朱襄筆下政兒真有意思。你家兒孫是不是也這樣?”
白起先將朱襄正在收斂趙兵屍骨,之後要呈上文書帶人去挖石涅的事告知秦王,又將自己從朱襄護衛口中打探到的消息說與秦王聽。
他知道,秦王一定會關心朱襄曾經的生活和現在的人際關係,才好讓朱襄心甘情願入秦。
“荀況,哼。”秦王一聽到荀子的名字,臉立刻拉得老長。
秦國、曆代秦王和如今的老秦王沒少被儒家罵,什麼“儒不入秦”,秦王裝作不在乎,但心裡想著就是氣。
寡人可以不用你,但你們怎麼能嫌棄秦國和寡人!
不過荀子曾經入秦,雖然不肯來見他,但接受了範雎的召見,還誇獎了一番秦國。所以秦王對荀況沒有對其他儒者那麼厭惡。
至於荀況說秦國不修仁德,一定會滅亡的話,秦王就選擇性忽視了。
“子楚曾說,朱襄不僅是藺相如的門客,藺相如更視他如子侄。果然如此。”秦王感慨,“許明、相和、荀況居然也都圍繞在他身邊默默保護他,這個人,必須入秦。”
白起心裡就像是有手指在撓一樣。
既然君上你說朱襄必須入秦,又為何要讓朱襄回趙國,還同意朱襄主動找趙王送死?
白起再次詢問,秦王再次賣關子。
看著白起的面癱臉終於露出了鬱悶的神色,老秦王開心極了,等用膳時不僅把秦軍好不容易打撈起來的河魚吃得乾乾淨淨,還多用了兩碗豆飯,喝了一大碗豆葉羹。
雖然朱襄帶來了新的糧草,但仍舊以豆子為主,所以老秦王還是每日吃豆飯喝豆湯。
他揉揉肚子,很想念鹹陽的美味。但長平有熱鬨看,先生又說太子乾得不錯,比起美味佳肴,還是留在長平一邊看熱鬨,一邊培養太子,更有意思。
當然,秦王從朱襄口中得知範雎心中的忐忑後,每隔幾日就提筆寫信給範雎,訴說自己對範雎的信任和看重,讓範雎千萬不要聽彆人胡言亂語,白起這顆小星星怎麼比得過相國這輪明月?
範雎看到秦王的信,冷汗都嚇出來了。
白起在長平再次獲得大勝後,無論是秦國還是其他六國,都有人想要阻止白起的兵鋒,最好讓白起被冤殺。所以範雎最近被不少人遊說。
白起不僅擅長打仗,也擅長治理和撫民,簡直文武雙全;他現在功勞這麼大,秦國沒有人能比得上;他又是秦人,更受秦王重視。將來白起恐怕是周公薑尚之類的人物,相國你以後不能再站在秦王身邊了,你和秦王之間要隔著一個白相國了!
範雎雖然端著高深莫測的表情把這群說客都趕走了,但心裡已經有了些許忐忑。
秦國重軍功,白起又是秦人,秦王會不會真的讓白起躍於自己之上?
範雎入秦後第一個大功勞,就是讓秦王廢除了宣太後乾政的權力,將宣太後的弟弟穰侯、華陽君,以及宣太後喜愛的小兒子(也是秦王的胞弟)涇陽君、高陵君驅逐出國都,讓他們回到自己的封地,不再重用他們。
穰侯魏冉原本是秦國的相國。秦王將他免職後,範雎才成為相國。
魏冉年紀本來就大了,回到封地後越想越氣,把自己氣死了。所以範雎一直自認為魏冉與自己有仇。
白起升遷的路上曾被魏冉提拔,他和魏冉關係較為親近。所以範雎一直自認為,白起對自己肯定有怨恨,一旦躍居自己頭上,一定會想辦法為魏冉報仇。
範雎這麼想,是因為他以己度人,自己就是睚眥必報的人。
範雎出身較為低微,曾經差點被魏相冤枉鞭死。死裡逃生的經曆,讓範雎很有心理陰影,對失去權勢非常恐懼。
他一想到白起替代自己成為秦王寵臣,夜晚就不斷夢見當年自己差點被魏相鞭死的情景。
當範雎已經快被說客說服,要向秦王進言,讓白起撤兵,並悄悄說一些“白起自恃功高,私下對君上多有怨言”的讒言的時候,秦王的信來了。
範雎嚇出了一身冷汗,差點大病一場——他其實已經病了,但不敢讓秦王發現自己看到信後嚇病,強撐著繼續上朝輔佐太子。
他剛剛生出誣陷白起的心思,秦王就寫信敲打他,莫非已經知道那些說客的話,開始懷疑自己了?
範雎越想越害怕,都考慮要不要逃離秦國了。
秦王的信又來了。
秦王不斷在信中安撫範雎,貶低白起,又在信中說起朱襄和朱襄筆下的政兒,就像是和範雎拉家常一樣。
範雎的惶恐在秦王不斷送來的書信中漸漸消失。
他大哭了一場,然後病愈了。
範雎想,秦王確實是知道自己被人遊說。但秦王沒有敲打他,而是安撫他。這些書信都是君上在展現對自己的看重和信任啊!
秦王身在長平,就在白起身邊,還寫信給自己,說白起不如自己,這是多麼深厚的看重啊!
範雎想起自己對與秦王君臣之情的懷疑,愧疚萬分,甚至自我厭惡。
範雎啊範雎,你自己因為魏相對你的懷疑而差點死去,你最厭惡無緣無故的懷疑,所以你怎麼能無緣無故懷疑君上呢!
你明明差點做出背叛君上的事,君上還寫信來安慰你,你對得起你的君上嗎!
我範雎對不起君上啊!
範雎在回了幾封規規矩矩的信後,終於給秦王寫了一封直抒胸臆的懺悔書信。
因為挖煤不小心感染了風寒,經由許明和相和告狀,被秦王提溜到身邊養病的朱襄探頭偷看,然後吟詩總結:“我心似君心,必不負相思意。”
這句話化用“但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出自李之儀的《卜算子》。詞中雖寫的是相思,但誰都知道,古人多用男女情比喻君臣情。李之儀這首詞哀怨的是宋徽宗聽信讒言將自己貶謫。
秦王瞥了朱襄一眼,道:“少學些民間歌謠,多看《詩》,完全不合韻律。”
朱襄心道,我當然知道唐詩宋詞在這個時代都是打油詩,不合韻律。
他狡辯道:“我隻是隨口一句,不是作詩。”
秦王懶得理睬這個給了一根棍子就會往上爬的晚輩,道:“果然如你猜測,已經有人在先生耳邊胡言亂語,該殺。”
朱襄道:“他們遊說失敗後肯定已經全跑了,殺不了。”
白起見秦王和朱襄的對話,額頭上沁出了汗珠。
他擦了擦汗珠,看向朱襄的眼神中潛藏著濃濃的敬佩。
朱襄怎麼就敢這樣隨意地對待君上?他就不怕君上震怒,殺了他嗎!
哦,朱襄說他不怕,他說他沒幾個月就要死了。秦王等著他被趙王殺,肯定不會殺他。
白起小口小口地深呼吸。這些日子,他已經練就了一副深呼吸還不被彆人察覺的本事。
秦王將書信收好,問道:“彆貧嘴,你那水車修建好了?不塌了?”
朱襄挖煤礦的時候找到了伴生的石灰礦,興致勃勃要煆燒水泥,並在水車上用上。
但朱襄雖然知道水泥的成分,但不知道水泥各個成分比例,結果水泥很快裂開,試做的水車坍塌。
秦王為這件事笑話了朱襄很久。
“這次又沒用水泥,當然不塌。”朱襄辯解道,“失敗是成功的阿母,下次我一定能成功!”
秦王“嗯嗯”,臉上還帶著嘲諷的笑。
白起額頭上又沁出了冷汗。
他再次小口小口地深呼吸,平息心中的震撼。
秦王嘲諷完後,繼續道:“水車建起來了,你不是說要用趙兵的兵器鑄造農具?我同意了。”
各國君主隻在正式場合和顯示出自己威嚴的時候用“寡人”(楚王是“本大王”),平時仍舊用“我”甚至“予”,沒有後世那麼多規矩。
秦王與自來熟的朱襄熟悉之後,也懶得再裝了。
老秦王在六國人心中和鬼神差不多可怕,但他實際上是一個很隨和肆意的人。
其實看秦國曆史的記載,秦國國君基本都不太喜歡繁文縟節,平時很隨和肆意,甚至偶爾還會浪過頭。
秦王在初次請教範雎的時候,就在範雎面前長跪不起,口稱“先生”。
在範雎怕得罪宣太後,不肯說得太深時,秦王委屈地問了好幾遍“先生不肯賜教我嗎”“先生終究不肯再賜教寡人了嗎”,還對範雎說自己愚笨,得了範雎是自己祖上燒了高香。
這樣的秦王,私下能有多霸氣?
朱襄家的始皇崽半夜驅車去找王翦嚶嚶嚶抱著大腿哭不要離開我啊,完全和他曾祖父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這就是老秦人家的遺傳。
朱襄是一個沒有多少階級觀念的人。哪怕來了這個世界好幾年,但現在自己不是都要死了嗎?他怎麼放鬆怎麼來。秦王要在他面前裝長輩,他就敢在秦王面前真的當自己是晚輩。
還是後世那種敢對長輩拌嘴的晚輩。
“謝謝秦王,秦王是個大好人!”朱襄拱手高興道,“我現在就去……哎喲。”
秦王順手將卷起的竹簡敲到朱襄腦袋上:“養病,讓相和去。”
朱襄揉了揉腦袋,道:“沒想到相和是墨家钜子。我還以為钜子是一個人,和荀子孟子孔子老子一樣呢。”
秦王皺眉:“藺相如怎麼教的你?這點常識都不知道?”
朱襄實話實說道:“藺公光是教我《詩經》,都想把我一天三頓揍了,怎麼可能還有精力教其他?”
秦王:“……”這家夥還很得意。
他順手又敲了兩下:“還有,你說要做石磨,讓相和帶人去選石頭,去做。”
鐵頭娃朱襄再次笑眯眯拱手感謝:“等石磨做出來,我給秦王做豆腐吃。豆腐用豆子做成,比豆子好吃。”
秦王頷首:“隨你。”
他結束了閒聊,攤開上黨附近的地圖,詢問朱襄上黨附近應該如何“開發”。
“開發”是朱襄說的。
哪些地方好種地,哪些地方能挖礦,道路應該建設在哪裡不容易遭遇坍塌,如何將礦渣和修路結合起來……還有修築能泄洪和灌溉的水利設施,林林總總治理和“開發”上黨、野王地區的措施,從朱襄口中一一道來。
秦王不斷點頭,在木簡上寫下一些朱襄看不懂的文字。
這應該是秦王自己發明的速記標記,估計隻有範相國看得懂。
秦王對朱襄態度越來越和善,除了朱襄自己的性格緣故之外,最重要的是朱襄因為快死了,不再隱藏自己從後世帶來的知識。
秦國遲早會統一天下,他想為自家崽崽多做一些事。
打仗上的事他不懂,秦國也不缺人打仗。秦國缺的是告知秦王們在統一天下後,應該做什麼事的人。
朱襄以上黨郡為例,大言不慚地教導秦王,如何將這一塊被魏趙韓三國搶來搶去,黎民們沒有對任何一個國家有歸屬的群山包圍的高地治理好,讓這塊地和這塊地上黎民完全融入秦國。
修路雖然至關重要,但沉重的徭役讓黎民沒有了活路,就會反抗秦國。所以修路就要和致富結合起來,讓黎民看見,這條路修建之後對他們也有好處,他們就會自願修路。
農田、水利、礦產……在這些能給黎民帶來好處的地方修建道路,黎民們越修路越富裕,肚子吃得越飽,就不會反對秦國的徭役。
朱襄才剛來到上黨不久,卻對上黨地勢地理了如指掌,如此神異之事,讓秦王和白起都十分驚異。
朱襄隻說自己從廉頗和藺相如那裡看過地圖,又走訪了從上黨來的流民。但這些不足以解釋他為何懂得如何多的事。
朱襄知道這些無法解釋,但他無所謂。
暴露了自己的學識,讓人以為自己有神仙精怪教授知識,可能會引來彆人的恐懼和嫉妒,但最終也就是一死。
他現在難道還怕死?
秦王猜到了朱襄的心理,心情十分古怪。
他想,等朱襄活過這次劫難,會不會為現在的事後悔。
秦王一想到這樣的可能就忍不住笑,第二日就提筆將自己開心的事寫給範雎看。
範雎展開秦王的信,展露出多日來第一次暢快的笑容。
他現在已經完全沒有了心理負擔,隻想著如何報答他的君上。他自然也不會嫉妒朱襄的得寵和神異。
不過就算是之前的他也不會。朱襄是秦王的晚輩,是公子子楚的親家和友人。他隻會悉心培養朱襄。
“怪不得藺相如和廉頗那樣心高氣傲的人對朱襄如此溺愛,朱襄才華橫溢,又心思單純,身為長輩,肯定會擔心他。”範雎感慨。
有這樣的晚輩,長輩既驕傲又擔憂。投入的感情多了,自然就對其最看重了。
秦王大概也感受到了這一點。
範雎想起秦王曾經抱怨,無論是兒子還是孫子,在面對他的時候都戰戰兢兢。隻有自己能與秦王好好聊天,不會誠惶誠恐。
現在秦王終於找到一個不會懼怕他的晚輩了。
隻是不知道朱襄是因為自己快死了才不懼怕秦王,還是在度過這次劫難之後還敢這樣。
範雎真想也去長平,看看這位可能頗具神異之處,卻又天真愚蠢得令人頭疼的朱襄。
他想了想,讓人將公子子楚叫來。
他能直接讓公子子楚來自己府上拜見他,就可見他在秦國的地位,和在秦王心中的地位。
子楚誠惶誠恐地來到範雎府上,範雎將秦王這次寫的書信遞給子楚,問道:“朱襄似乎完全不懼怕君上。”
子楚一聽就開始頭疼。
他匆匆掃了幾眼秦王寫的書信,頭更疼了。
子楚解釋道:“朱襄確實有些……性子有些過於隨意了。相國可否派我去向君上送信?”
子楚已經不顧自己脫了馬甲會不會被朱襄暴揍了,他想現在就去長平,請求秦王不要殺朱襄。
“君上會將朱襄帶回鹹陽,到時你再與他相見吧。”範雎很明白自己君上的惡趣味。顯然君上非常期待公子子楚告知朱襄真相那一幕。所以他不會破壞君上的樂趣。
子楚擔憂道:“但是朱襄這樣……”
範雎打斷道:“君上都不介意,你擔憂什麼?我現在找公子來,是想詳細詢問朱襄在趙國的事。朱襄展露出的才華,絕不是廉頗、藺相如能培養出來的。他剛來上黨,就對上黨了如指掌。這簡直就像是有神靈相授。”
子楚猶豫了一會兒,道:“我知道的不多。朱襄擔心自己引起他人的嫉妒,所以隱藏了自己許多才華。不過朱襄確實會說一些常人不知道的知識。他曾經說,我們腳下的大地是球形的,圍繞著同樣是球形的太陽轉動。不過他是喝醉酒時說的,醒來就堅持不肯承認。”
範雎道:“他居然知道天上的事,難道真的是神靈下凡?”
子楚道:“古來今往,有許多神靈下凡幫助明君賢主的記錄,朱襄是其中之一並不奇怪。不過我想朱襄或許隻是夢中得到了神靈教授。”
子楚曾經打探過朱襄的經曆。朱襄小時候也很聰明,但也隻是比同齡人稍稍厲害一些的程度,並不引人注目。但朱襄父母雙亡,差點病死後,就突然開了慧,知道了許多常人不知曉的知識。
藺相如也知道此事。他們都猜測,朱襄可能在瀕死中得到了神靈的幫助和饋贈。
這個時代的人信鬼神、敬鬼神。就算儒家,也隻是說自己不說怪力亂神之事,但要敬畏它。在絕境中得到神靈幫助的事,史書和民間傳說中都很常見。他們很坦然地接受了朱襄的奇遇。
範雎思索了許久。子楚等候了許久,一句怨言也不敢有。
“朱襄平時最敬仰哪一位神靈?”半晌,範雎開口問道。
子楚搖頭:“這正是最奇怪的事。朱襄尊重鬼神,但並不信鬼神。我原本以為他是得神農氏提點,但他提起神農氏也隻是敬仰他做過的事,並未有太多敬畏。我試探過許多次,他對任何神靈都沒有特彆高的信仰。”
範雎皺眉:“他每年總會祭拜神靈。”
子楚道:“朱襄每年都不主動祭拜神靈,家裡人祭拜什麼神靈,他就跟著去祭拜什麼神靈。”
範雎愕然。
難道朱襄不知道自己被哪位神靈救助提點?但就算不知道,怎麼會有人對神靈完全沒有敬畏信仰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