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5 章 豈能儘如你意(1 / 1)

北魏,洛陽城。

在元恪繼位,元勰退隱後,整個洛陽似乎又恢複了原本的繁華。

不久前的先帝駕崩、天降異相、新帝失蹤這些事好像都已經成為眾人腦中有些模糊的回憶。

這個世道本就危機重重,生活的壓力,讓黎民百姓沒有太多功夫關注帝國上層的爾虞我詐,至於朝廷權貴,則不少都在私下慶賀,覺得這世道美好起來了。

因為元恪在親政沒有多久後,便表現出了在政務上的低劣水平。

和他雄才大略的父親不同,元恪耳根子軟,做起決定來十分猶豫不定,他沒有自己政治智慧,無法從群臣的各種信息中,分辨出真假來。

而元勰這種明白人不在了,主政的高肇、元祥都是貪婪之輩,這些人,隻要錢財給夠,便能達成目標,比元勰那好處理多了。

一時間,北魏上下在官員任免、稅賦攤派、徭役征發上,出現了失控的情況。

最主要表現,就是元恪在經過天上遨遊一番後,對神佛更加敬畏了,繼位後不到一月,就已經親自招開了三次法會,親自講經,更是對龍門石窟寺加注資金工匠,親自催促石窟寺的修建。

為此,元勰幾乎天天都在長籲短歎。

偏偏他還不能在旁人面前顯出不敬之相,於是便在魏貴妃身邊,隨她學習一點醫術,打發時間。

但魏貴妃顯然也不喜歡這種精神內耗。

“我就不明白了,路是你們自己選的,現在你把權柄拱手讓人,如今又擺出這個模樣,是要給誰看?”魏知善十分輕蔑,“你若是想繼位,機會可太多了,甚至你現在修書給我家陛下說你想繼位,他都會帶兵來助你。”

元勰輕歎著搖頭:“我朝為了嫡長繼承,耗費六代帝王心血,豈能毀於我手。”

北魏本就是草原起家,有兄死弟繼的繼承風俗,當年為了改成中原的繼承製,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哪能說改就改。

魏知善不屑道:“兄死弟繼有什麼不好,國賴長君,一個知根知底的親王,不比年輕未掌過權的太子好得多麼?”

元勰苦笑道:“草原上群敵環伺,如此兄死弟繼,當然可以,但中原不行。”

……

“為什麼不行?”新一天的小課堂上,賀歡聽著阿蕭給他講朝廷的局勢,不理解為什麼不能是彭城王繼位,先皇帝不都給了召書了麼?

“因為中原與草原不同,草原上,群敵環伺,家產本就不多,屬於公有,權利分得沒有那麼清楚。中原王朝,勢力太大了,”蕭君澤給他解釋,“中原是農耕立國,天然追求穩定,追求父死子繼,如果有一個親王,年紀與皇帝相差不多,又被定為皇太弟,又可以參政,那麼,他身邊就會天然聚集許多勢力,想把他推上皇位——自古功高莫過從龍,他要不進步,身邊的人又怎麼能進步呢?”

賀歡若有所思。

“更何況,弟弟勢力太大,本身就會威脅到皇帝的力量,天然引起戒心,

到時一個不小心,就是兄弟相殘,”蕭君澤平靜道,“就算元勰上位了,哪怕他是個賢王,得位不正,將來的權力更迭,也必是腥風血雨。”

說到這,他感慨了一下:“權力的來源需要正當性,失去正當性,哪怕做得再好,也會為王朝埋下隱患,比如南朝,從劉裕滅晉到如今,不過八十年,已經過了兩個朝代,換了十六個皇帝。所以才有‘江南多好臣’一說。”

再比如大唐,李世民乾得再好,也改變不了唐朝每次的皇位更迭都是腥風血雨,幾乎就沒有幾次是成功傳位的。

後邊趙宋和明清就好很多,哪怕有什麼斧聲燭影,至少沒有證據,隻是野史傳言,而奉天靖難那實在是朱允文人菜癮大,把事情做絕了。

賀歡聽完,皺眉道:“若無明君,這天下人,便要難熬了。”

“怎麼能指望明君呢?”蕭君澤微笑道,“從古自今,明君何其難得,多是暴君、庸君,這人間蒼生,若都指望他們,那可太難了。”

賀歡聞言抬頭,那清澈眼眸凝視著阿蕭,仿佛在說,你不就是明君麼?

“彆看我,”蕭君澤輕嗤一聲,“帝王太辛苦了,誰想當誰當。”

賀歡輕聲道:“天將降大任於是人,又豈是一句不想可以推脫的?”

“皇權家天下,在我看來,實在不是什麼優秀的辦法,”蕭君澤笑道,“阿歡,這天下,說不得在幾代之後,便沒有帝王呢?”

賀歡不由驚訝:“不可以,上古至今,天豈能無日,國豈可無君?若如此,便是天下之大難。”

蕭君澤搖頭:“以前有,不代表以後就會有,如今還是帝王繼承,是由土地決定的,士族豪強需要帝王保護他們的根基,當士族豪強被更強大的階級被取代了,帝王便會被時代毫不留情地拋棄。”

這,太深奧了,賀歡一時領悟不到這境界。

“豪強以土地為根基,”蕭君澤向他細細解釋道,“庶民生存,需要土地,便隻能依附豪強治下,他們平時為農,戰時為兵,他們最厭惡的,便是人口流轉,恨不得天下百姓都畫地為牢,永遠當一個土皇帝,這時候,皇權就是他們最好的保護。”

“但若是像襄陽這般,以工商為基業,”蕭君澤說到這,微微一笑,“阿歡,你想想,這裡的坊主們,最厭惡的,會是什麼?”

賀歡恍然:“工坊主們,需要工匠,最厭惡庶民都在鄉豪手中,不能離開故土!”

但他又糾結道:“可是,工坊才幾座,可天下間,卻儘是鄉豪,把持著糧食與奴仆,他們如何能與世族豪強相抗。”

“阿歡,記住,他們囤糧,咱們囤槍,那他們,就是我們糧倉,”蕭君澤道,“話語權,永遠都是用武力來決定的。”

賀歡怔住了,他感覺自己好像知道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被這樣宏大的願景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當然,不是現在,”蕭君澤微笑著撫平他蹙起的眉心,“工商想取代農耕,需要很長的時間,沒有三五十年,看不到結

果,你隻需要記住這些,以後,會慢慢明白的。”

賀歡摸了摸自己眉心留下溫暖觸感的地方:“你教的,我一字不敢忘。”

蕭君澤點頭:“很好,那麼今天,你和手下的槍法,練習得怎麼樣了?”

說到這事,賀歡可就不困了,他的眼睛幾乎立刻就亮了起來:“他們都歡喜極了,從未看過這樣神妙的武器,吃飯坐臥,都帶在身邊,一刻不敢離身……”

這樣的武器是他們從未見過的神器,雖然弓弩也能有那樣的射程,但弓箭、弩機上弦都需要很大的力氣,不是那種從小訓練的,發上十餘箭,便會指尖鮮血淋漓,無法再射。

這槍便不同了,隻需要將其加下彈丸藥粒,用插條壓實,便能按壓扳機出彈,速度極快,尤其是密集發射時,彈如雨下,有這樣的一支小隊,他感覺自己天下無敵了。

“……不過,大家都是剛剛拿到這神器,隊列、陣形,都還需要訓練,您說人分三排,一隊射出後,立刻退後裝彈,再由第二排人補上,這種戰法,還需要一些時間準備。”

蕭君澤神情嚴肅:“那你可得抓緊了,十天之內,我要看到成效,有一件大事,需要你們去辦。”

“足夠了!”賀歡神情嚴肅,“騎射戰陣,本就是我六鎮官兵所長,屬下隻是需要一點時間,熟悉在馬上以槍列陣,花不了多長時間。”

蕭君澤很滿意:“很好,那你先回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賀歡恭敬告退。

夜風中,他提著馬燈,挺立的脊背仿若青鬆,整個人走在雲端一般,像是得到了升華。

他以前建立的諸多三觀,正在阿蕭的指點下,碎成塵土,又被他重新撿起,在新的知識下,重新塑造。

這過程十分艱幸,但在那些拔開世界真相的知識,卻又是那樣的璀璨,讓他敢去思考未來,敢去思考以前從來都不敢想的東西。

這種感覺,叫做,新生。

……

青蚨看他走了,這才走上前來,給蕭君澤倒上一杯溫度剛好的茶水。

蕭君澤輕笑一聲:“青蚨,彆那麼嫌棄他啊,他可是要幫咱們救回魏貴妃的人呢。”

青蚨平靜道:“賀歡心思慎密,行事有靜氣,能不被您美色迷惑,是少見的人傑,我怎麼會嫌棄,隻是略有擔心罷了。”

“擔心?”蕭君澤忍不住起身拍了拍自家總管的肩膀,“這是的擔心我,還是擔心他啊?”

青蚨神色無奈:“你是一國之主,敢該有個規矩了,若是看上誰,便依禮製進得宮來,方是祖宗家法,如此私相授受,像什麼話啊!”

蕭君澤不悅道:“你說這些都是糟伯,人是自由的,怎麼能讓皇宮來搓托一生呢,那豈不是害了人家,讓他自由在宮牆之外飛翔,是美好的事啊!”

青蚨憂愁道:“陛下怎能如此想,若一個都不納進宮來,將來你的皇子從何而出,難道您要自己生麼?”

蕭君澤笑道:“乾嘛一定要生呢,小孩子又鬨騰又任性,我最討厭小孩了!”

青蚨被這離經叛道之語驚到,一時說不出話來。

半晌,他才幽幽道:“罷了,你說什麼都有道理,還是早些把魏貴妃找回來,歸國而去吧。”

蕭君澤笑道:“這還用你說,她可是我的肱骨棟梁,比那些臣子貴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