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雞鴨巷 這世上哪一樣東西不能吃啊……(1 / 1)

八月暑熱, 天上跟有九個太陽杵著似的,人往街上一站能曬得禿嚕皮。

陳司懸一直站在離蓮花齋附近不遠的亭子裡。這亭子有半截也照著日光,曬得他渾身冒汗, 可他目光一直也沒從那蓮花齋的入口處挪開。

原本他心裡生著宋墨玉的悶氣,本來不想出來的。但宋墨玉臨出門又喊上了他, 他嘴比腦子快立馬就答應了, 結果出來後又讓他在這麼個鬼地方等她出來。

偶爾有幾個小娘子路過, 見他獨自站在這裡, 一個個鼓起勇氣上來搭話。

不是塞過來一把香蔥, 就是塞過來一把芹菜, 也有的性情奔放些, 非要把自己繡的手絹塞給陳司懸。

陳司懸驚恐萬分,接連擺手:“我家小掌櫃的在裡頭辦事, 她要是知道我胡亂收人家東西不給錢, 一定罰我不吃飯。”

她們常去豬肉攤捧場,自然知道陳司懸口中的小掌櫃是宋墨玉。她們打過照面,也知道自從宋墨玉溺過那一回水後, 性情便變了許多,是個不好惹的主。聽說某個晚上聽到有人嘴碎她和李修文,她還拿出菜刀想砍人呢!你說這多嚇人。

隻是沒想到她對家裡長工也這般嚴苛!真不知道她們看不見的時候陳司懸吃了多少苦, 受了多少罪。這麼個風流倜儻,玉樹瓊葩一般的人啊, 去宋家真是鮮花插在豬糞裡了。

可當她們勸陳司懸另謀生計時, 陳司懸又跟吃了秤砣鐵了心似的說宋家人待他極好,自己哪也不去。幾人也不好讓陳司懸為難,紛紛把自己送出去的東西拿了回來,依依不舍地離開。

等宋墨玉出來的時候, 正看到這麼一幅依依惜彆的畫面。

這些小娘子們看到宋墨玉過來,也不依依不舍了,一個個要多快有多快,拔腿便走。

“她們是誰啊?”宋墨玉走過來問。她面色沉靜,語調平和,看不出高不高興。

陳司懸搖頭,眼睛朝下看了看她手裡的食盒,以為原封不動被退了回來,有些驚詫:“他們竟這般沒眼光?”

宋墨玉笑出來:“沒有。他們留下了。”

陳司懸點點頭,接過裡頭已經空空如也,連一點糕點渣渣都沒剩下的食盒:“那還算他們有見識。知道你做的絕非凡品。價錢談得如何?”

兩人走在陰涼的樹蔭下。

宋墨玉頭一昂,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這個數。”

“一千兩?”陳司懸挑眉。如果是這個數的話,倒是符合他對宋墨玉賣配方和木製模具的預期。畢竟一個好的糕點配方,是決定一家糕點鋪子能走多長多遠的關鍵。不知道有多少祖傳老店都是靠著一手旁人沒有的配方發家致富的。

而宋墨玉手裡攥著八個新的口味,八個不一樣的糕點模具。賣一千兩,陳司懸覺得很合理。甚至覺得宋墨玉是不是虧了。

“???”宋墨玉被陳司懸報的數字差點嚇得栽一跟頭,“你可真敢開口啊。人家乾了幾十年的店才掙這麼多呢。”

陳司懸摸摸鼻子:“開個玩笑。”

宋墨玉清清嗓子說道:“一百兩銀子。”

陳司懸蹙眉:“這麼少?”

“不少了。一百兩隻是一部分,以後但凡他們蓮花齋賣出一個用我配方做出來的迎月糕,就要分我四成的純利。這就相當於是一個長期穩定的收入了。至少每年八月都會有大筆進賬,你說還少嗎?”

其實本來沒有四成。她真是三十六計全用上了,就連說謝玉樹和她名字裡都有玉字,看著就親切有緣分這種鬼話都說出口了,她才把三成的分成往上提了提。

若是她一早著手準備迎月糕,沒準是可以借機賣個高價。但現在離迎月節沒幾天了,這鎮上除了蓮花齋有實力大量生產外,還真找不到第二家。這個結果已經在她的預期內。

現在總歸一百兩銀子的銀票,是真真實實地到手了。

“走吧,我們去買東西。”宋墨玉領著陳司懸往製衣局走。

“兩位客官裡面請!”製衣局的小工聲如洪鐘把他倆請了進去,“兩位看點什麼?料子還是成衣?”

“要過節了,給家裡人置辦幾身衣裳。”宋墨玉笑著說,“我們先看看。”

製衣局面積挺大,裡頭分區明確,一頭賣布匹料子,一頭賣成衣。不分男女,但分價錢高低。價錢貴的在最裡頭。於是宋墨玉發現他們越往裡走,人越少。

再一看旁邊貼的紙條,好家夥,這最貴的一件居然要十兩銀子!隻不過用料是真的好,宋墨玉真切感受到什麼叫真正的綾羅綢緞。她上手摸了一把,這手感柔軟度,這做工,這暗紋,怎麼看怎麼比那些標價幾錢、幾兩的成衣要好。

隻不過……

宋墨玉用手指了指這件十兩的男裝:“你還記得咱倆剛認識的時候,你身上穿的那件是不是比這個還好?”

陳司懸心虛地摸摸鼻子。誰說不是呢……十兩就夠他那件衣裳的零頭。許久沒穿,他都忘了那衣裳穿起來是什麼感覺了。

宋墨玉見他不說話,以為他是想起家道中落的事陷入悲痛,於是摸了摸自己的小銀票,默默轉移:“我們還是去看看布匹吧。”

店裡小工舌燦蓮花極力推銷:“可巧今天店裡幾個老師傅都在呢,可以立馬量尺寸。您要是加點錢加急,過兩天就能拿到手!”

宋墨玉的目光落在店裡新進的妝花緞和散花錦上,最後毅然決然選了幾匹棉布。

沒辦法,她的錢還有要緊事要做。棉布的總歸是便宜又耐穿些。這些貴價的衣裳,等她以後掙更多的錢,早晚能不肉疼地買買買。給家裡人放一整個房間的衣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不重樣地穿!掙錢掙錢掙錢!宋墨玉在心裡給自己狂喊了一通口號。

她雖然不記得家人的尺寸,但是可以筆畫得出來。宋飛鴻和宋之衡她就照著陳司懸筆畫高矮胖瘦腰身肩寬。紀嫣的她就照著自己筆畫。

筆畫完後,宋墨玉指了指陳司懸:“勞煩您給他也量一量。”

陳司懸有些吃驚:“我也有?”

他以為這趟出來就是來給宋墨玉提東西,沒想到自己也有份。

“不想要啊?”宋墨玉斜了他一眼。

“想要!我們家掌櫃天下第一好,再也沒有比你更好的掌櫃了。”他學著宋墨玉誇宋之衡的話誇道,本來有些沉鬱的臉上頓時雨過天晴。

他以為宋墨玉要趕他走了,說不定連飯都不給他吃了。沒想到現在卻把他當家人一樣給他買衣服,可不得高興嗎。

尤其宋墨玉還是個財迷,整天不是做飯就是研究掙錢。一個財迷肯為他花錢,這份高興立馬加倍。

“……”宋墨玉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

這人多半是瘋了,就一件棉布衣裳,造價一百五十文,他咋這麼高興呢。他來她家都這麼久了,幫著家裡做了不少事,卻一直穿著宋飛鴻那些不合身的舊衣裳,送他件衣裳也沒啥。

總歸是要過節了,家裡的人都要沾沾喜氣。

最後宋墨玉給包括自己在內的一家人都訂了一件新衣裳,給了加急的錢,要求務必在迎月節前做完,做好後給她送到家裡去。

想到過節,宋墨玉心情大好,拉著陳司懸又朝雞鴨巷走去。第一個節日家宴,她又掙了這麼多銀子,絕對不能馬虎著過,食材要先準備起來了。

卻沒想到她在這瞅見一個熟人——李母。

李母手裡挎著一個籃子,裡頭裝了十來個雞蛋,正在雞鴨巷的一個角落裡叫賣。旁人的雞蛋都收拾得乾乾淨淨,唯獨她家的雞蛋上頭還沾了雞毛和雞屎,看著賣相就不好。是以叫了半天都沒人光顧。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李母本來眼神呆滯,在發現宋墨玉後,她一下像個鬥雞一樣,眼睛放大,炯炯有神地盯著宋墨玉。

這視線想讓人忽略也難。

“有人一直在看你。”陳司懸提醒,他站在宋墨玉身側,用身體微微擋住她。一旦有人想對她不利,他可以第一時間出手,護她周全。

宋墨玉“嗯”了聲:“我知道。我這陣子忙,都快把她忘到九霄雲外了。沒想到今兒在這碰見。”

“這是?”陳司懸好奇。那婦人看著年紀挺大,要說是宋家的親戚吧,平時沒見過上門走動。要說是宋家的鄰居吧,他也沒在那幾個巷子裡看到過她。而且這眼神還怪怨毒的,不知道宋墨玉一個小姑娘怎麼惹到她了。

“我是她債主。她欠我二十兩銀子,才還了我一錢呢。哎,這年頭都是欠錢的比借錢的氣性大。”宋墨玉輕描淡寫說道。她今天這遭還真是來對了,有人為她的家宴食材買單了。

李母瞪著宋墨玉都快瞪得眼睛充血了,嘴裡還在罵著“奸夫□□,小賤人……巴不住我兒子就找新的……”。忽然見這人離她越來越近,直直停在她面前。

李母嘴裡的汙言穢語僵在嘴裡。

宋墨玉抖了抖手裡的欠條,笑眯眯說道:“哎呀,咱有日子沒見了,您老還記得我那二十兩銀子吧?”

李母乾笑兩聲,她雖然不認字,可她認得那欠條上的手印。是她被宋墨玉逼著按的,還叫她在大街上丟儘了醜,她怎麼可能不記得。

李母乾笑兩聲,幾個字從牙縫裡吐出來:“不記得。”

宋墨玉清清嗓子:“沒關係。你年紀大了眼睛瞎忘性大我可以理解,要不我給你念念吧。”

李母梗著脖子:“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宋墨玉也不氣惱,淡淡道:“你兒子好像最近不在鎮上,參加秋闈還沒回呢?嘖嘖,那麼大好的前程,可不能叫二十兩斷送了。現在還沒放榜,要是他的事傳揚起來,不知道主考官會不會劃掉他的名字?”雖然宋墨玉覺得以李修文那個垃圾水平斷然是考不上的,但這不妨礙她大做文章忽悠李母。

李母為了兒子蠻橫不講理,貪了大半輩子小便宜,但她沒什麼見識,很容易為了兒子的前程被唬住。

更何況她知道李母是藏著家私的。原主當初巴巴送過去的那些錢,一部分確實用於給李家家用,還有一部分都叫李母存了起來。

最後宋墨玉毫不客氣地拿走了李母這一個月,早出晚歸灑掃漿洗得來的一錢銀子。更毫不客氣地把李母準備拿來賣錢的十五個雞蛋拿走了。

“品相雖然差了點,我也大方慈悲給你抵十五個銅板吧。我記得你的工錢是日結的吧,以後每三天我會叫人去你家取錢,不用勞煩你上門親手給我。”宋墨玉大方地擺擺手。

李母在原地坐著,反應了好久,發現宋墨玉這個小賤人連個籃子都沒給她留下,她氣得氣血直往腦門湧,直直地往後倒去,正好倒在一灘雞屎上。

旁邊擺攤的人聽了好大一場熱鬨,打心底看不起李母的做派,裝模做樣地伸手想去扶一把,最後礙於那雞屎,終究是撇過頭去不管了。

陳司懸提著一籃筐雞蛋,頗有一股賢惠的氣質。他問:“你當真要找人三天去催一次債?”

“那是自然。你放心她肯定拿得出來。她就是裝窮。”宋墨玉冷笑。

“找誰去?”陳司懸積極地問。他現在太想證明自己有用了,有用才能留在宋家繼續蹭飯,他算是明白了。

宋墨玉認真地想了想:“宋之衡你覺得怎麼樣?他不是閒嗎?而且他板著臉不說話跟個瘟神似的,派他出馬一個頂倆!不給錢就搬東西。他家看著破,硯台、筆、書什麼的還能換點錢。實在不行,白菜蘿卜有啥拿啥。欠條在手,官差來了我也有理。”

“???”陳司懸想了想弟弟那小圓桶一樣的個子,實在不明白他哪裡比不過宋之衡,“其實我也可以。”陳司懸默默自薦。

宋墨玉上下打量一番。老實說,陳司懸個頭是高,就是這身板養不肥,看著完全沒啥威懾力啊。她拍了拍陳司懸的肩膀:“我考慮一下吧。”

“……”陳司懸深深明白了,這年頭找份活有多不容易。

宋墨玉在雞鴨巷逛了許久,又多買了五十個雞蛋,花了五十文錢。另外買了一隻大肥雞和大肥鴨。大肥雞有兩斤半,花了三十八文,大肥鴨有四斤,花了七十文。

除了活雞和活鴨外,這裡也會賣宰殺好的雞鴨,價錢會略貴個一文,算做人工費。宋墨玉做菜圖新鮮,這雞鴨要留著過節當天吃,是以她買的都是活蹦亂跳的。

“掌櫃的,您這雞爪鴨爪單賣嗎?”宋墨玉指了指案板上一堆剁下來放到一邊的爪子。

小販點點頭,解釋道他這些宰殺的雞鴨都是要送到鎮上幾個酒樓、飯館去的。雞頭、鴨頭、雞爪、鴨爪這些價錢都便宜,不能和雞肉鴨肉算一個價,所以剁下來分開賣。

宋墨玉一問價錢,立馬樂了。一隻雞要十五文錢一斤,一隻鴨要十八文錢一斤,但這頭和爪子卻隻要一半的價錢。有些沒錢買肉的人家就會來買這些剩貨。回去炒一炒,煮一煮,也是一頓美味了。

“雞爪鴨爪各來二十斤!”宋墨玉霸氣給錢。

陳司懸的震驚無以言表:“這也能吃?”

小販笑:“瞧您說的,人餓極了,這世上哪一樣東西不能吃啊?以前豬下水不就沒人吃嗎,五文錢都沒人要,現在都漲到十文錢一副了!”

他還不知道致使豬下水漲價的“罪魁禍首”就是眼前這位大客戶。

宋墨玉淡定地接過裝好的雞爪鴨爪:“走了。”

陳司懸手裡提著一大框雞蛋,又提著雞和鴨,本以為宋墨玉準備打道回府了。沒想到宋墨玉這一買起東西來就沒完沒了。什麼毛豆、花生、木耳買了一大堆。

他倆直接從天亮逛到了快天黑。中途陳司懸的肚子響了又響,他已經非常非常想吃宋墨玉做的飯了,結果宋墨玉不想回家,硬是在路上買了個兩文錢的燒餅打發他。吃得陳司懸眼淚都快憋不住了。

逛到最後,宋墨玉都過意不去了,把各種各樣掛在陳司懸手上、胳膊上、頭上的東西取下來:“走走走,到家了,我給你做好吃的!”

本來宛如一灘死水的陳司懸立馬複活,眼睛就像月亮一般亮幽幽:“那我去給你倒水喝。”

“怎麼去了這麼久?”紀嫣擔心宋墨玉,一早就坐在院子裡等著。沒想到等到快天黑,才把人等回來。

宋墨玉揚了揚手裡的雞蛋:“娘,晚上給您做鹵菜吃好不好?”

宋飛鴻掏了掏耳朵沒聽清:“鹿菜?你還有錢買鹿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