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舐犢情深如海病逝,情深義重薛虹守靈(1 / 1)

薛虹瞬時起身,要迎出去,又轉身對那丫鬟道:“有鏡子沒?取來我看。”

王禦醫嗤笑道:“這會兒知道整理儀容了?我看不必,這副尊容出去,更能讓人憐惜動容呢!”

薛虹急得整理頭發、衣裳,又要丫鬟打來冷水,敷了眼睛、面頰,剛收拾得能見人,賈璉已經帶了黛玉進來。

黛玉雙眼紅腫,腳步虛浮,在紫鵑、雪雁的攙扶下進來,孱弱狀態與薛虹倒是如出一轍。

她先對王禦醫、薛虹微福一禮,便直奔床前,跪下喚道:“爹爹,女兒回來了!”

林如海聽到動靜,勉強睜開眼睛,見是女兒,眼角沁出淚來,卻是難發一語。

薛虹是伺候慣了的,不待王禦醫囑咐,已經過去,讓紫鵑扶黛玉起來,自己坐在床頭,攬林如海半靠著,端起溫在一旁的參湯,用小勺子服侍林如海喝了兩口。

黛玉看他如此嫻熟,一時竟然怔住,有心上去幫忙,又插不下手去。

林如海靠在他懷裡,喘了兩口氣,以目示意黛玉過來,慈愛地看著女兒,斷斷續續道:“人各有命,我兒不可太過傷心。虹哥兒老成持重,品貌雙全,是可托之人。我兒之後終身有靠,你父母九泉之下,也當含笑。”

他這兩日,全靠一口氣吊著,此時突然說了這麼多話,王禦醫心底一驚,怕是回光返照之相。

林如海說完這番話,竟覺得身上一輕,手腳都有了力氣,便一手拉住薛虹,一手拉住黛玉,笑道:“你二人要互相扶持,無論遇到何事,皆不可起離心之念……”

黛玉心底又驚又慟,看父親精神尚可,便抽出自己的手,要表示推拒之意,卻見父親頭一歪,倚在薛虹胸前不動了,唇角還帶著一絲笑意。

她怔了怔,又見薛虹淚流不止,賈璉也在一旁嚎哭起來,竟一時有種如在夢中之感,拉住父親的手,無知無覺地滾下淚來。

薛虹摟著林如海尚有餘溫的身體,想起這一段在他身邊的日子,便如八歲前薛父在時,有人教導,有人關愛,這樣的時光,終究一去不複返了,眼淚更是流作一條大河。

林如海膝下無子,薛虹以半子之名,攜同賈璉為林如海收斂遺容、打點棺木,安排發喪、祭禮。

水禛、水祥得到報喪,一起換了素服前來,隻見薛虹重孝在身,守在林如海靈前,向來賓一一叩頭還禮。

水禛倒還算得鎮靜,水祥卻忍不住走到薛虹面前,低聲問道:“你這什麼意思?要替林禦史守靈不成?咱們可是身負皇命,必須即刻返京述職的!”

薛虹抬起頭,一雙水杏眼高高腫起,哀聲道:“嶽父子息單薄,下官作為半子,焉能此時棄他而去?”

水祥頓足道:“你這還沒成親呢,如何就服起喪來?這次你南下,功不可沒,回去必有封賞。若就此留在此地,豈不前功儘棄!”

薛虹直挺挺地跪著,看著兩位皇子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豈能為功名而棄孝義於不顧?”

水祥還要再勸,水禛走上前去道:“好了,老十三,小薛既已有了決斷,你何必再強人所難?”

他看向薛虹,正色道:“再說,本朝以孝治天下,必不會埋沒功臣。”

又低下身子,問薛虹:“你是還未成親的女婿,並不需要丁憂,可有什麼要求?”

薛虹躬身道:“嶽父祖籍蘇州,下官要扶靈還鄉,若能在地方為百姓做一點兒事情,於願已足。”

水禛直起身子,點頭道:“蘇州,也是此次水患波及地之一,你願意去,很好!”

水祥見兩人已經議定,也不再多說,隻長歎一聲,坐在薛虹面前,道:“你們這對翁婿倒也有情有義,你嶽父去世前一天,曾叫人去請我,你猜他和我說什麼?”

薛虹知道必與自己有關,想到林如海的慈愛睿智,心下酸楚難忍,滾下淚來。

水祥忙道:“哎,你彆哭啊,是好事情!他托我為你們做媒來著!爺這輩子,做過東道坐過牢!這替人做媒還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還等著你回京請我一頓謝媒酒呢,偏你要留下。”

薛虹規規矩矩地向水祥行了禮,含淚笑道:“這麼大的情面,請頓酒算什麼?此後兩位爺若有需要,赴湯蹈火,肝腦塗地,絕不推辭!”

他這樣鄭重,倒把水祥嚇了一跳,他回頭看水禛,見他隻是含笑點頭,也就跟著笑了。

紫鵑本是陪著黛玉在內堂,見姑娘哭得昏過去幾次,這會兒又咳出兩口血來,卻執意不肯離開,隻要守在林如海身邊。

紫鵑苦勸無法,隻得來找薛虹,要請他前去勸一勸黛玉。

走至靈堂簾後,見有人來,便隱在簾後,將三人對話一絲不漏地聽了去。

她雖聰慧,對官話卻不甚了解,隻聽懂薛虹要為了守靈拋棄前程,唬了一跳,忙轉身回去告訴黛玉。

又道:“聽說老爺這些時日,都是二爺在服侍,起夜、擦身也不假手於人,這份孝心是極難得了的。可過日子總要往後看呢,二爺為守靈拋了前程,日後怎麼辦呢?”

黛玉聽她一口一個“二爺”,隻是此“二爺”已非彼“二爺”,痛楚之下更添一層心酸,這兩日為喪父之痛折磨,竟無心去細思與薛虹定親一事。

這兩日,地方官員絡繹不絕地來拜祭,他們大多帶了內眷,黛玉作為林如海的獨女,不得不出面應付接待。

這些官員雖與與賑災款貪汙一案沒有直接牽扯,卻都有些七拐八繞的乾係。

他們的夫人、小姐們得了指示,一門心思要奉承唯一能接觸的欽差家眷。

黛玉這兩日被這些人誇得天上地下、密不透風,而且他們十人中有九個要提及薛虹,從容貌到才乾誇上一籮筐的好話,又讚林老爺眼光好,又羨黛玉有福。

這一連串變故,使得黛玉柔腸百結、心如死灰,又見自己幾次吐血,必是命不久矣,也無意再去想違拗親父遺命。

隻是見薛虹以女婿之禮為林如海開喪守靈,行動做派無一絲錯處,如今聽了紫鵑的話,更是得知薛虹如此深情重義,教她如何不動容?

黛玉擦了淚,低聲囑咐紫鵑:“你去看著,等客人少些,請虹二哥來一下罷!”

薛虹這兩日除了忙外間之事,竟有些不敢到內堂來見黛玉。

他反複思忖前世諸事,心底明白寶、黛二人此時應尚在懵懂年華,雖互有好感卻未定情,不過終有插足他人的心虛之感。

此時紫鵑來請,不由得又膽怯起來,怕黛玉起了退婚之念。

但事已至此,終須面對,便略收拾了頭發、衣服,跟在紫鵑後面進去。

黛玉一襲素衣,跪在蒲團之上,眉目難掩憔悴,身姿更顯消瘦,紫鵑、雪雁攙扶起身時,如弱柳輕擺,柔不勝衣。

薛虹心痛不已,上前一步,勸道:“妹妹千萬保重些,你如此自苦,伯父天上有知,也是要難過的。”

黛玉咳了兩聲,低聲道:“我從會吃飯便吃藥,磕磕絆絆活過這十三年,已是得天之幸。如今便是有心保養,怕也不能長久,父親苦心孤詣這許久,終究要白操這份心了。”

薛虹聽她這話,以為必是要退婚了,一時心碎如絞,落淚道:“妹妹說這話,讓薛虹如何自處?”

黛玉本是低著頭,此時以帕掩面,抬起淚眼,一字一頓道:“虹二哥,我不是個有壽的,況且還有三年的孝,三年後,人事如何變化,無人可知。二哥是個有為的人,切莫為了小妹影響前程。”

薛虹這才明白被叫來的緣由,略鬆了口氣,道:“妹妹若是也要勸我進京,就不必了。此次賑災有功,回去是會有升遷,但妹妹博古通今的,如何不知登高必跌重的道理?況且如今朝內局勢複雜,一個不妨就被架在火上,還不如趁勢在留在地方,一則能為伯父守靈,三則也可積累些實績,二則能替一方百姓做些實事。”

黛玉知他不過是揀話寬慰自己,也不再勸,隻點頭道:“二哥高義,小妹領情就是,來世結草銜環,必作報答。”

薛虹聽她話中帶了死誌,大吃一驚,落淚道:“妹妹青春年華,如何作此黃昏之念?伯父雖去,以後還有我,還有我母,家母慈善,必以親女待你!”

黛玉強笑道:“二哥仁厚,姨媽慈愛,小妹如何不知?隻是薄命人無命罷了。”

這句話比退婚還要剜薛虹的心,他急了,一時口不擇言:“妹妹切莫如此,若不願意咱們的事,待伯父後事一了,我情願主動退婚,此後以兄妹之禮相處,助妹妹另找心儀的人家。”

黛玉仿佛被刺了一劍,連退幾步,怒道:“虹二哥說這話,是把我當什麼人了?把林家當做什麼人家了?”

話未完,一口鮮血吐在雪白的孝衣上,暈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