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烈的魔氣近乎凝成實質,好似將人浸在黑沉沉的深潭之中,筋骨僵寒,動彈不得。
陸恒仰著眸,瞳孔中映出一團傾天蓋地的黑霧,群玉在這團黑霧中,身形一散,隨著一陣陣宛若龍吟的風聲吹過,一隻巨大的黑龍緩緩浮現,凡人的視野幾乎無法將它的身軀完全覽儘。
它全身覆蓋著幽黑的鱗甲,渾然一體,比夜幕更加深暗,宛如綴連成片的無儘深淵。
巨龍浮遊間,忽而露出一隻難以名狀的純黑眼眸,漠然掃過陸恒,後又掃過被宿烈禁錮在一旁的青雁等人,僅一眼,就將捆縛他們的魔霧驅散乾淨。
陸恒承受著宛如塌天的壓迫力,脊骨被壓到彎曲,仍拚儘全力抬著頭,怔怔看著那隻巨龍。
饕餮飛到空中,衝著巨龍興奮得嚎叫不已。
那是群玉嗎?
她的真身,竟是一隻連神話傳說也從未記述的幽黑巨龍?
群玉卻沒有看他,視線一徑落在宿烈身上,等候他應戰。
她沒有使出任何招式,僅放縱魔氣溢出,就已經嚇得宿烈目光呆滯,神魂亂顫。
加上死後那一萬年,宿烈已有五萬多歲,他活著的時候睥睨六界,在與連玦大戰之前從無敗績,被稱為史上最強魔尊,死後亦監控著魔界的一舉一動,後來的那幾個魔尊都不成氣候,隨隨便便就被仙界剿滅,所以他自以為,自己當是有史以來最強的魔頭,無魔能出他右。
“你是誰?”
宿烈喉嚨深處咕噥著,聲音濁啞,儘力掩飾顫意,“我以前怎麼從未在魔界見過你?”
群玉大笑道:“哈哈哈,就憑你,也想見我?也配知道我的名字?”
宿烈遭此羞辱,好不容易穩固下來的神魂又動蕩起來。
身為邪魔,他生性悍勇殘暴,即便感覺到此人的力量雄厚無邊,他也絕不會退縮。
這是他唯一的複生機會。他在魔界臥薪嘗膽一萬年,最初設計這個陣,是為了針對連玦,然而,十年前聽說連玦隕落,魂飛魄散,他的複生大計將要功虧一簣,宿烈暴怒之下,不願相信連玦就這麼死了,於是,他用魔界數萬個被連玦殺死的魔頭的殘骸,包括他父母的骨灰,獻祭天地,以此逆天邪術追蹤到了連玦殘餘在這世上的最後一絲氣息。
誰知,那不是連玦的元神碎片,竟是她的親骨肉。
得知這個消息,宿烈狂喜不已,若是連玦本人入九轉輪回陣,他不確定一定能打敗她,但若是她幼小的兒子替她入陣,宿烈殺他,簡直不要太容易。
因宿烈身體情況特殊,無法離開魔界,他便找到妖王焰尤,與他交換了一些條件,指使他屠了淮水縣,將陸恒帶到魔界。
中途雖然發生了點小插曲,讓陸恒跑了,宿烈卻並未太憂心。他有的是時間,有的是機會,一個凡間小兒,遲早會落到他掌心裡。
沒想到,才過七年,於宿烈而言不過彈指一揮間,陸恒竟然自己找上了門,還帶上了他的屬下辛辛苦苦使
計從萬劍宗弄出來後又遺失的魔尊之眼。
隻差臨門一腳,他就要成功複生,擺脫這副神魂碎裂,魔不魔鬼不鬼的樣子。
宿烈眼中凶光閃爍,驟然向群玉發難,無數魔焰從他周身迸出,淩亂擊向高空的巨龍。
竟然真敢和她動手?
群玉微微眯了眯眼,瞬間消解了所有魔焰,她眸子向下一瞥,隻聽宿烈身上響起“砰”的一聲暴烈巨響,他那醜惡的身軀頓時血肉橫飛,殘肢四散,無數張嘴發出高低不一的尖嚎,震得人耳膜劇痛。
血雨散儘,宿烈的身體並未完全被炸毀,一部分殘肢飛回身體,凝聚成血腥至極的一團怪物,群玉惡心透頂,視線飛快掃過他身上,宿烈已有防備,飛速閃開,躲過了群玉這一擊。
還挺厲害的。
群玉差點忘了,這家夥可是連玦打到身負重傷才打死的玩意,戰力可能比神界大部分上神都要高,她隻用眼睛估計弄不死。
群玉鬆了鬆筋骨,忽然感到周身空間凝固,宿烈竟然對她使用了空間禁錮術。
群玉面無表情,身攜疾風穿透禁錮,四周射來劍林刀雨,無一不是尖銳鋒利,見血封喉。
宿烈陰狠地笑了笑,不過片刻,笑意便僵住,他的所有攻擊竟沒有一個能觸到她鱗甲,更彆提穿透鱗甲對她造成傷害了。
而他在毫無防備之下,全身上下所有肢體都被幽暗魔霧化作的藤蔓捆縛住了。
“這招是和你學的。”群玉眨了眨眼,“我以前打架,一般一擊斃命,但是讓你那樣死,有點太便宜你了。”
宿烈不敢相信竟然有魔界的法術能禁錮住他,他撕扯掙紮著,全身裂開又重組,魂魄也碎裂開來,又被那恐怖強橫的魔手拉扯回來,胡亂揉成一團,他的精神終於崩潰了,驚恐又瘋狂地怒吼道:
“你究竟是什麼東西!”
群玉冷笑:“你猜猜?”
“我怎麼猜得到……”
話至此,宿烈身體忽地一顫,莫名想起之前和焰尤做交易時,他說要用魔界的天炎炭熔鑄什麼鼎,效法上古魔神飛升成神,宿烈當時不以為意,隻當他積念發狂癡,世上哪裡存在什麼魔神。直到此刻,由不得他不往那邊想,眼前這位強大得不可名狀的存在,難不成就是……
“上古魔神……”宿烈身體激烈地顫抖起來,“上古魔神,原來真的存在上古魔神……”
群玉不再看他醜惡的形容,目光眺望整片長生陵。
九萬生靈,九萬死靈,都已身係此陣。焰尤開啟妖皇爐前尚且知道讓妖將們躲出去,宿烈作為魔界之主,卻要以十八萬魔族的靈魂換自己一命。
群玉對魔頭們雖然沒什麼感情,卻也極度看不慣這種作為。
更讓她無法忍受的是,宿烈竟然欺負到她的人頭上。
群玉龐大的龍身盤踞在高處,無邊魔氣滌蕩不休,她微微垂下視線,望向從始至終一直看著她的那雙琥珀色眼眸。
“還等什麼?”她用蒼勁古老的聲
音對陸恒道,要我幫你動手嗎……
她話音未落??[,前方突然暴起一道凜然白光。
燦若明星的劍光照亮濃濃黑霧,陸恒挺劍躍出,長劍攜起傲世寒霜,蕩開萬頃寒鋒,破空而去,瞬息之間,狠狠貫入了宿烈胸口!
他眉心鳳印耀目如雪,神力環繞周身,劍尖刺穿宿烈魂魄時,這恐怖的魔物慘聲嚎叫,整個九轉輪回陣也劇烈震蕩起來,鮮紅的陣脈轉變為淨透的白色,陣上空間之內凝聚起無數靈光,環繞陸恒及他手中長劍,光芒越來越明亮,亮得群玉忍不住眯起眼,從眼縫中看到陸恒靈力淡薄的魂體忽然發生了變化。
這是……九霄劍訣第三層?
陸恒在殺死宿烈的一瞬間,竟然突破到了九霄劍訣第三層!
仲老頭不是說,凡人之軀最多隻能修煉到第二層嗎……
陸恒一劍貫穿宿烈胸口之後,拔出長劍,眸中儘是狠戾殺意,毫不留情地又下數劍,將宿烈碎屍萬段。
宿烈可怖的身體在一聲又一聲淒厲慘叫中崩解碎裂,汙濁的殘魂飛速消散,陸恒手握劍柄,右臂微微顫抖著,親眼看著仇敵的殘魂全部灰飛煙滅,化作毫無生機的粉末,隨風儘散,不見蹤影。
九轉輪回陣仍在嗡鳴,因為戰局並未置換生死,巨陣的能量無處釋放,群玉見狀,找到那十八萬魔族魂靈凝聚成的能量,指尖一點,解開了對他們的禁錮。
大部分都變成殘魂了,也不知道多少人能活下來。
她的目光再度投向陸恒。
他身上的靈光沒有散去,還在不斷加強,仿佛被無數冷白燦爛的煙花簇擁。九轉輪回陣剩餘的力量,幾乎全部貫入了他的體內。
由於此陣回溯時空的特殊性,它所傳遞給陸恒的力量,皆是一萬年前神魔之戰中遺留的神力。
群玉身形一閃,化回人形,飛到陸恒身邊。
巨陣刮起的靈風托著他們,吹亂他們的烏發,陸恒輕輕掃開鬢角散落的長發,臉色冷白如玉,不含一絲血色。
他望向群玉,一邊忍受筋脈暴漲的劇痛,一邊對她微笑:“我沒事。”
剛殺了屠他全家的仇人,他臉上沒有狂喜,沒有激動,沒有茫然,隻輕聲對她說,他沒事。
群玉幾不可查地皺眉:“你剛才都看到了嗎?”
陸恒知道她說的什麼,輕輕點頭:“你是……上古魔神?”
“準確的說,是太古魔神,與天地同生。”
群玉勾起冷笑,幽黑眼底邪異無邊,
“我不是獸,也不屑於當什麼神,我比較喜歡彆人叫我魔王。從古至今所有魔頭加起來,都不及我十分之一魔力,不及我百分之一殘暴。我殺過人,殺過仙,殺過神,殺過數以萬計的生靈……他們在我眼裡,不過是浪費空氣的螻蟻,包括你在內。”
陸恒望了眼剛被她釋放,散向遠處的十八萬殘魂,隨後又望向她,清晰地在她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渾身是血,慘白貧弱,卻也充斥了她整個
瞳仁。
他還未回話,又聽她冷聲道:
“現在你想好,要怎麼對你死去的父親介紹我了嗎?”
她說話時,本已漸漸消散的魔氣再度昂揚,將陸恒席卷其中。
陸恒臉色很難看,眉心也一直蹙著,感受到自己被邪惡的氣息籠罩,表情倒也沒什麼變化。
下一瞬,天邊陰雲乍然散開,明澈的亮光傾灑而下,陸恒眉尖一跳,突然向前一步,用力抓住了群玉的手。
群玉瞪著他,隨後又仰目望向天際,隻見白日突生霞光,彩雲蔚然,絢爛如夢,這是半邊天空的情狀,另外半邊天空,萬裡無雲,一輪烈日竟與璀璨星穹同在,千萬星辰之中,獨有一顆明光赫赫,閃爍不止,群玉雖對星象不甚了解,卻也認得這顆,是大名鼎鼎的極北將星。
他們身處魔界,卻見雲開霧散,天象大變,神光熠熠,群玉心想,看來仲辛老兒辦事不力,沒幫她隱匿好,還是被其他神族發現了。
他們這是來拿她了?
陸恒抓著她的手腕,匆促道:“快隱藏好你的氣息。”
“什麼?”群玉掙了掙手腕,沒掙開,“被發現又如何?我才不怕他們。”
陸恒又湊近些,周身靈光向她漫去,將她的身體照得明亮透徹:
“你等會兒什麼也彆做,什麼也彆說。”
群玉一愣,不明所以。
陸恒望進她眼底:“他們是來找我的。”
群玉眼睫顫動,目光流露迷茫,刹那又靈犀一動,有些反應過來。
她立刻收了所有氣息,變成一個毫無靈力的凡人少女。
她總算明白了,為什麼仲辛老兒提前和她說,去魔界一定要低調,好像有人會特意盯著她似的。
原來,沒有人盯著她,隻是命運昭然,與她結伴的這人,經過九轉輪回一役,將會引來神界視線,且是仲辛老兒無論如何隱匿不了的動靜。
蒼穹彩雲之間,忽然傳來天雷滾滾,萬雷齊鳴,如天垂地崩,響徹六界。
雷鳴之中,夾雜萬鳥朝鳴,如歌如詠,長祝慶賀。
群玉明明已經聽陸恒的,收斂了氣息,嘴上卻不饒人,傲嬌道:“你是什麼人?我憑什麼聽你的?”
天邊浮現兩道神光,高邈淨透,神力參天,似有二神相攜降臨魔界。
陸恒見狀,稍稍離群玉遠些,手卻仍扣著她手腕不放,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攏著她纖細腕部,輕輕收緊,像握住了絕世的珍寶。
“你剛才問我,怎麼向父親介紹你。”
陸恒溫聲道,“這個問題,其實不用多想。是人,是神,是妖,是魔,又有何區彆?”
群玉雙唇囁嚅,心跳在胸腔倏然加快。
陸恒最後捏了捏她纖瘦的手腕,溫柔笑道:
“我隻和他說,你是我的心上人。”
說完這句,他終於鬆開群玉的手。
扭頭看向天際,神光之中,飄然浮現兩位主神的身影。
一是文昌,滿面笑意,慈祥和藹,臉色卻非常蒼白,好像剛在神宮裡和誰大戰了一場,神力耗儘,顯得非常虛。
一是西神,執掌天罰權柄,金光金裙,手握霞暉神杖,面相嚴厲肅穆,望見陸恒時,她眸光隱有閃爍,似是激動,容色明顯柔和起來。
西神權杖朝前一點,無數金光浮現於虛空,漸漸凝結為一面寶鏡,文昌神撥動命輪石,又一束白光穿透寶鏡,直直照射在陸恒身上。
西神低聲道:“天命已至。戰神元琤,隨我等回神界吧。”
群玉此時假惺惺地縮在地上,裝作害怕。
她還未想明白,為何迎神官回神界,來的是掌刑罰的西神。聞西神所言,群玉更是大驚失色——
戰神宮已有主神,所謂猛獸不群,鷙鳥不雙,一宮豈容兩位主神坐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