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二十七桌……七十二個時辰……要她等六天?
群玉嘴角一抽,抬起眼睛,凶神惡煞的眼神直接把小廝嚇哭了。
“你這小姑娘怎麼這樣呢?”身後有大爺指責她,“大家都好端端排隊,你嚇唬人家乾什麼?瞧把孩子嚇得都喊娘了。”
“就是啊,誰不知道來福滿樓吃飯要提前幾天預約,王公貴族來了也得等著。”
“看她打扮,像是鄉下來的。這裡可不是山野蠻荒,人人都要講規矩的……”
講規矩?
老娘誕生萬萬年,從來沒有講過規矩!
群玉捏緊雙拳,張狂的魔氣霎時吞沒了酒樓外的整條大街,吵吵嚷嚷的凡人們失了聲,一排接一排翻倒在地,驚恐萬狀,動彈不得。
隻消動動指頭,群玉就能讓此地的所有人立刻魂飛魄散。
“咳咳。”
一聲蒼老的輕咳忽然響起。
群玉一驚。這聲音竟出自她自己身上。
她手伸向腰間,摸到一塊小小的菩提木牌。
木牌頂端係著一根鮮豔的紅繩,正面赫然刻著兩個字——喜神。
群玉蹙著眉,想了一會兒L才想起來,這是她在無跡之境裡的時候,從一個來醫館買藥的媒婆那兒L得來的牌子,說是有祈求姻緣之效。
猶記得木牌上原來刻的字是“有個媒婆”。
喜神,神界並無此神職,但群玉在很久以前聽說過,仲辛老兒L一度想把自己的神名從“文昌”改成“喜神”,當然並未成功。
無跡之境中的所有人,都是仲辛老兒L的分身,所以,剛才通過這木牌對她咳了一聲的,就是仲辛?
群玉握緊木牌,仰頭望了眼天空。
“小老兒L,你在勸我不要對這些螻蟻出手?”群玉輕蔑道。
木牌微微發光,文昌神的神音從極遠處傳來:
“您蘇醒時,混沌神淵與封魔大陣震顫不休,清嘯已在追查。”
“清嘯?”群玉扯唇,“你消失萬年都沒人頂替你,連玦隕落不過十年,戰神宮這麼快就有新主了?”
文昌神:“戰神宮與彆宮不同,神界不可一日無主將。”
群玉順勢問他:“陸恒是什麼人?”
文昌神:“凡人。”
“不可能。”群玉威脅,“你最好不要糊弄我。”
文昌神悠悠歎了口氣:“老朽並非無所不知。他的天命,我看不出。”
群玉許久沒說話。
她望了眼手中木牌。這是她第一次在神族那裡感受到善意。
她在妖王宮蘇醒,動靜不小,而神界並沒有第一時間發現,派人來妖界截她,想來就是仲辛在天上幫忙隱蔽了這一切。
混沌神淵震動的力量太強,他掩蓋不了,神帝有所察覺,派了戰神去探查,所以仲辛現在又來提醒她,讓她不要濫用力量,引起神界注視。
群玉忽然
笑了聲。
她未蘇醒時還很憤慨,焰尤鬨了這麼大的事,天界怎能不管不顧,原來這老頭早知她將在妖界蘇醒,屆時便會出手鏟除妖界的禍端,讓焰尤翻不起風浪。
他既無所不知,便也該知道,她從不需要旁人幫忙。
“被那些神仙發現又如何?”群玉輕哂,“我會怕他們?”
文昌神:“您雖不怕,但您也不想被他們發現。”
……
仿佛被戳中心事,群玉握木牌的手遽然收緊。
若被發現,無窮無儘的大戰事小,讓她不能安穩地在人間吃飯,簡直無法忍受。
“為何幫我?”群玉突然問,“就因為我幫你從無跡之境中脫身?區區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文昌神緩緩笑了聲:“老朽做事,全憑開心。”
隔著極遠的距離,他看到群玉身旁橫七豎八一大群凡人,雖被打翻在地,卻也沒受什麼傷,足見她始終收著力道。
老神仙蒼老和藹的話音漸漸飄遠,依稀辨得的最後一句是:
“這個木牌,老朽掐指一算,您留著還有用……”
有用個屁。
群玉揚手把木牌丟在地上。
過了會兒L,又假裝若無其事地撿起來,塞回腰間。
她收回邪惡的魔氣,右手向前一抓,吞吃了無數人的時間,讓他們如雕塑般凍結在原地。
群玉大搖大擺走進福滿樓,找了張乾淨桌子,把所有剛送出廚房的菜收集來,擺滿桌面,大口朵頤。
果真和陸恒的手藝很像。
群玉邊吃邊品味,覺得比陸恒做得稍微重口一點,吃多了容易口乾,用料也有點省,擺盤的花葉竟然都是不能吃的那種,陸恒做得明明都可以吃,也很好吃……
“好熱啊。”
群玉吃得很快,額角沁出細汗,下意識說,“雁啊,扇點涼風……”
話音落下,她筷子一頓,想起自己已經沒有靈獸了。
酒樓裡人山人海,都是凝滯的場景,安靜得荒無人煙一般。
群玉腦海中驀然響起一道聲音:
我的靈獸都到哪兒L去了?
好孤單啊……從來沒有自己一個人吃過飯……
孤單?
群玉突然拍桌而起,動用吞噬之力將桌上飯菜席卷一空,轉身離開酒樓。
四周所有生靈的時間也隨著她的離去而解放,摔在地上的人茫茫然爬起,渾然不記得剛才發生了何事。
可笑。
太可笑了。
區區十年的人類經曆,就想改變我?
群玉回到客棧,打了盆冷水洗漱,洗漱完換了睡衣坐在床邊,摸出一把梳篦憤憤地梳通長發,心下暗罵:我絕對不可能像人類那種螻蟻一般生活!
思及此,她低頭瞥見手裡的梳篦,嚇得直接從床上跳起來,把梳子狠狠丟出去,化出真身鑽出客棧,在雲中翻滾騰飛,沐浴雷電。
不到戌時末,群玉便困了。
她在天上找了團柔軟的白雲,龍身蜷起鑽入雲中,閉上眼便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甚少做夢的她竟夢見了半生宿敵連玦。
那隻淩厲冷漠的雪鳳凰,用弑魔神劍畫陣將她壓在不周山下,此役之後,戰神連玦的尊名必響徹六界,天與地之間再也沒有她的對手,如此春風得意,為何幾萬年後,她會突然殞命,落得個神魂儘散的下場?
群玉夢見自己和連玦的數次激戰,夢見剛從封印中逃脫時,九霄之上傳來的陣陣悲鳴。
她的重生,是對手的死換來的。
不知為何,群玉有些難過。
睡夢中的她下意識變出了一枚小小的藥香囊,用雲朵托著,枕在臉側。
清苦回甘的藥味襲來,漸漸驅散了迷亂夢境。
翌日晨,卯時末,群玉準點醒來。
望了眼天色,困意全無的她有些茫然。
曾經一覺百年都是常事,如今竟睡了四個多時辰便睜眼了,生物鐘規律得讓龍害怕。
一個閃現回到客棧內,群玉變回人身,忍不住又開始像人類那樣洗臉潔牙,換衣梳頭。
肚子也準點地餓了。
腦海中又響起一道聲音:一覺起來沒有早飯等著我,還要自己去買,好累啊。
自己買怎麼了?
老娘活了萬萬年,乾什麼不是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衣來張口飯來伸手的,那叫廢物。
群玉梳好頭,照了照鏡子,正欲閃現出門吃早飯,忽然聽到隔壁房間傳出古怪的聲響,好似有什麼巨物一邊瘋狂刨地一邊嗚咽,音量極低,群玉一聽便察覺隔壁房間套了一層隔音法術,以常人耳力,定然什麼也聽不見。
群玉隔牆站著,已經猜到隔壁都有誰了。
她面帶薄怒,穿牆而過,還沒說話,就被眼前場景嚇得眼皮一哆嗦。
饕餮半坐在地,嘴巴鼓了個大包,前肢顫抖刨地,薑七叉開腿坐在它脖子上,兩手抱著它頭,奮力往上掰,絳冥傘豎插在它嘴裡,固定著不讓它合嘴,而青雁飛在饕餮大張的嘴巴前,正用風控製著一把巨大的鐵刷子,用力把刷子往饕餮嘴裡捅,左捅右捅,上捅下捅,捅得饕餮兩眼冒淚花,哭得比待宰的豬還慘。
群玉的表情直接裂開:“你們在……乾什麼……”
“主人,您來啦?”薑七兩眼一亮,“我們在給饕餮刷牙,它每天吞吃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又不清潔嘴巴,您不覺得它嘴有點太臭了嗎?”
……
群玉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嘴。
還好,她每天都刷牙。
被他們這麼一折騰,群玉差點忘了自己是來發火的:“我之前是不是說過,不要跟著我?”
青雁刷完饕餮的牙,丟開刷子,提起兩大桶水灌進饕餮嘴裡,讓它漱乾淨再吞進肚子裡。
一邊乾活它一邊說:“主人,我們不是跟著您,是跟著饕餮。”
有區彆嗎?
群玉知道饕餮能感應到她的氣息,總是十萬年如一日地跟在她後面跑。
以前她居無定所,上天入地瞬息萬裡,不常被饕餮追上。可她現在待在小小的人間,暫時不打算離開,想先吃個一千一萬年再說,難道就任由他們仨像尾巴一樣一直跟在她屁股後頭?
既趕不走,又無法下手殺死他們,她很不喜歡這種被牽絆的感覺……
“主人,您是不是沒吃早飯?”青雁問道。
群玉撇了撇嘴,就見桌上清風一吹,忽然現出好幾樣早點和茶湯。
還挺殷勤。
群玉心說我自己也能買,我現在坐下吃不是因為我懶得出去買,而是不想浪費食物。
她捧起熱騰騰的餅,默默狼吞虎咽,青雁、薑七和饕餮侍立在旁,群玉掃了他們一眼,忽然問:
“它臉怎麼了?”
說的是饕餮,它右邊腮幫子從剛才起就一直鼓著一個大包,本就醜萌的臉顯得更畸形了。
饕餮聞言,突然對著群玉把嘴張到最大,粗糙的舌頭推推推,把含在腮幫子裡的東西推出來讓群玉看了眼。
黑黢黢的,竟是蝕月鼎。
群玉眼皮突突地跳。
它這是把嘴當成儲物袋了?
這時,群玉莫名想起,之前有段時間,她非常想把蝕月鼎搶來送給陸恒,讓他煮咕咚鍋吃。
現在再看,這個鼎無論材質還是造型,的的確確就是為咕咚鍋而生的,煮出來一定非常美味!
陸恒雖不在了,她可以找彆人來煮啊!
群玉臉上忽然浮起笑容,讚許地看了饕餮一眼,吩咐青雁道:
“你和薑七等會兒L把這個鼎拿去裡裡外外清洗乾淨,噢,再找條乾淨的江河,放裡頭衝幾天,它待在妖界幾萬年了,又被妖王反複熔鑄過,肯定帶了一身的妖臭味兒L。”
她炫完早飯,心滿意足地準備穿牆回自己屋,目光忽而落到靠牆桌案上的一抹玉色。
清冷瑩潤的碧玉鐲,躺在一方赤紅手帕上,鐲身看似剔透無暇,實則遍布細細密密的裂痕,竟是個摔碎重組的鐲子。
“你們很喜歡撿垃圾?”
群玉皺眉道,“把它撿回來乾什麼?”
青雁:“主人,這不是您最喜歡的鐲子嗎?我們在妖王宮的林子裡看到它摔碎在地上,就用法力重組複原了……”
“那就是我砸的。”
群玉抓起鐲子,感受到一絲淡淡的靈力流通,差點又要鑽入她體內。
她緊忙鬆開手,鐲子從她指間墜落,“當”的一聲,再次四分五裂。
不開心。
心裡又有一道聲音,幽幽地響起:
他騙我,不開心,他冷冰冰地和我說話,不開心,他一天沒有給我做飯了,不開心……
群玉呼吸一滯,忙不迭穿牆而過,本欲吩咐饕餮把那隻鐲子吞吃乾淨,最後也忘了提。
之後
幾日,蝕月鼎被群玉變成普通鼎的大小,青雁和薑七把它固定到附近一條江底,沒日沒夜地衝刷。
第一場秋雨過後,上京半濕半晴,涼爽怡人。群玉估摸著今日氣溫,覺得正適合煮咕咚鍋。
夕陽西斜時,她在街上兜了一圈,吃了不少小吃墊肚子,愜意地往客棧方向走。
街上行人絡繹不絕,群玉身穿鵝黃對襟上衫配百褶羅裙,是她照著在景州買的衣服變的。
衣裙明豔的少女穿行人群中,走到客棧門口,身形忽而一滯。
群玉靈感強大,察覺到有人正注視著她。
是一道她極為熟悉的視線。
她側過頭,就著漫天餘暉,看到一襲素衣,烏發高束,身背長劍的英俊青年。
群玉睫羽輕顫,剛開始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身旁行人如織,她靜立在原地不動,看著他緩步朝她走來,身姿依舊高大英挺,五官精致清雋,眉宇間卻帶著幾分難以忽視的疲憊。
細看他身上衣著,也不如從前素淨挺括,像從哪兒L剛做了苦工回來,顯得灰撲撲的。
陸恒停在離群玉幾步遠。
少女細白的眉心微微蹙起,面無表情問他:“你來乾什麼?”
至於他怎麼找來的,她已經明白了。
那隻鐲子。
青雁他們把它複原後,鐲子恢複了一些靈力,又帶到此處,同心鐲與同心玉之間的聯係,將她可能的行蹤暴露給了他。
他就這麼萬裡迢迢地找來,看起來像沒了半條命的樣子,就不怕撲空?
陸恒深吸一口氣,右手捏著一物,無奈地回答群玉:
“來找你幫忙的。”
群玉冷哼:“我一邪魔,能幫你什麼忙?”
“萬象乾坤戒。”
陸恒將手中碧綠戒指遞給她,
“我的所有銀錢、衣物、食材、鍋碗瓢盆,都放在裡面……”
之前在妖王宮,群玉懶得和他多說話,隨手把戒指一丟,就閃身離開了。
沒有完成交接儀式,這戒指暫時還屬於她。
陸恒望著群玉,溫聲說:“我已經兩天沒吃飯了。”
群玉:……
陸恒:“離京畿越近,能免費暫住的房舍就越少,我也兩天沒合眼了。”
群玉:……
陸恒:“群玉姑娘,看在你我相識一場,能不能拜托你把萬象乾坤戒的所有權交接給我?”
群玉聽完,神色微微僵硬。
真的好慘。
一無所有的可憐凡人,活著真不容易啊。
群玉動了動眼皮,並未親手接過萬象乾坤戒。
僅動了動食指,隔空操縱戒指,迅捷地將它戴在了陸恒手上。
仿佛不想再和他扯上任何關係。
“這樣行了吧?”群玉問。
陸恒垂著眼,指腹擦過戒指,點頭:“可以了,謝謝。”
群玉聳
聳肩:“你還有事嗎?”
陸恒斂眸思索,微風吹起他高束的烏發,輕輕擦過耳畔:“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
他話音稍滯,目光掃過群玉身後二人,問道:“他們是?”
群玉轉過頭,看到那二人面容,喜笑顏開:
“李大廚,黃大廚,你們來了怎麼也不和我說一聲?”
頓了頓,她向陸恒介紹道:“這二位是我從福滿樓高薪挖來的大廚,以後就待在我住的客棧裡專門給我做飯。說到這,還得謝謝你給我介紹了這麼好吃的酒樓呢。”
陸恒:……
他視線在那二人奉承討好的臉上轉了圈,唇邊笑意漸漸凝固在臉上。
群玉抬眼瞅見他神情。
以前都是他把彆人凍成冰雕,這還是頭一回,群玉看見他自己變成座冰雕。
“你怎麼了?”
群玉的心情突然變得極好,原本一直和陸恒保持距離,這會兒L她卻主動邁步上前,一邊說話,一邊離他越來越近,
“你這是什麼表情?”
陸恒輕擰著眉:“我有表情嗎?”
“有啊。你就這樣……”
群玉樂滋滋地模仿他現在的表情,眉毛擰著,下顎繃著,臉頰僵硬,也不知模仿得像不像,她又上手把自己的眼尾扯下來,像在扮鬼臉,
“哈哈哈,你這個表情,還挺嚇人的,你是不是生氣了?”
陸恒被她逼得後退一步:“我沒有。”
“你明明有,你還狡辯。”
群玉繃不住了,咧著嘴笑起來,眉眼彎彎,叭叭說不停,
“讓我猜一下你為什麼生氣……你怕彆人做飯比你好吃!”
“不是。”
陸恒看到她笑,就像從前那樣,他的神情終於放鬆些,卻又提起另一種緊張,垂在身側的手輕輕抓住群玉手腕,
“我生氣,你就這麼開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