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 17 章 人家就送給朱翊鈞東西,……(1 / 1)

人家就送給朱翊鈞東西, 還是個他從未見過的新奇玩意兒,小家夥也沒客氣,伸手就要去接。

隻可惜他倆年紀都太小了, 離得又實在遠了點,簡而言之就是手斷了, 拿不到。

倆孩子努力的把手伸向對方, 就是沒人想起來, 還能挪動一下腳步。

朱翊鈞著急了, 跺跺腳:“拿不到。”

那孩子也擰起眉頭,終於往前邁了一步,想要從花叢間鑽過來, 奈何穿得實在厚重,一根枝條勾住了他的兜帽。

朱翊鈞更急了, 他人小,夠不到梅枝, 往前走幾步,就來到了那孩子跟前。

“……”

馮保在旁邊看了半晌,心道孩子還是太小了一點, 也不知道從旁邊繞過去, 認準了一條路, 非得從樹下鑽。

兩個粉雕玉琢的孩子,側臉掩映在花叢中,紅色的梅花襯托得小臉更是白皙粉嫩。陽光灑下來, 連孩子臉上的細小絨毛也看得分明,可愛極了。

馮保確實不認識這孩子,但他既然能出現在宮中,那一定是來赴宴的。有資格參加皇家的年夜飯, 必定也是皇親國戚。馮保心中能猜測出他的身份,隻是不知道他具體是誰。

令馮保驚訝的是,朱翊鈞並沒有著急去拿那孩子手裡的東西,儘管那東西他從未見過,也很好奇。

小家夥繞著那孩子轉了半圈,來到他的身後,努力踮起腳尖,拉住他的兜帽扯了扯,竟是試圖將對方從樹枝上“解救”出來。

馮保站在旁邊看著,隻要朱翊鈞沒開口要他幫忙,他便沒有上前乾預他們的社交。

受身高所限,朱翊鈞拽了幾次也沒有成功。於是開動小腦筋,拽著兜帽一角,人往下蹲,但他的體重似乎輕了一點。

小家夥並不放棄,拍了拍那孩子的背:“你也蹲下來。”

那孩子從善如流的蹲下,兩個人人一起,利用身體的重量,終於……把那截梅枝折斷了。

“哎喲~”梅枝一斷,他倆因為慣性,一起摔在了地上。

馮保上前要扶他,剛伸出手,就見那孩子翻了個身,自己還沒站起來,就去拉朱翊鈞。

倆孩子都穿得太厚了,身上的鬥篷成了阻礙,互相抓著對方的手也成了牽製,非但沒站起來,又倒了下去,抱在一起,在花瓣裡翻滾,發出此起彼伏的笑聲。

小孩子就是這麼純真可愛,隻要雙方看對了眼,很快就能自然而然的玩耍在一塊兒,哪怕並不知道對方的身份、姓名。

那孩子畢竟比朱翊鈞大一些,很快就站了起來。這次他學聰明了,自己先站穩了,再去扶朱翊鈞。

先站在他身後,推著他坐起來,然後牽起他的小手,將他拽了起來。

朱翊鈞仰起頭來衝他笑,額頭上粘著一片紅梅花瓣,那孩子替他摘了下來。

他問朱翊鈞:“你叫什麼名字呀?”

“我叫鈞兒。”平時沒人叫稱呼他的大名,隻有嘉靖帝叫他鈞兒,他一直以為自己就叫鈞兒。

他又問對方:“那你呢?”

“我叫李承恩。”

“李承恩。”朱翊鈞又重複了一遍,“李承恩。”

李承恩笑著摸摸他的臉:“我比你大,你要叫我哥哥。”

“哥哥?”這對於朱翊鈞來說是個陌生的稱呼,但這種疊詞發音小家夥非常喜歡,“哥哥,哥哥,哥哥……”

“嘿嘿嘿!!!”兩個小朋友手拉手,又是一陣大笑。

笑完之後,李承恩又想起了什麼,回頭在花叢下四處尋找。

終於,在泥土中拾起一個東西,是他剛才送給朱翊鈞,而朱翊鈞沒拿到的,一隻竹蜻蜓。

他又把竹蜻蜓遞給朱翊鈞:“這個送給你。”

朱翊鈞接過來,好奇的打量一番。

朱翊鈞平時的玩具都是由內官監負責打造,都是精挑細選上等木料,能工巧匠設計製作而成。

他還從來沒有玩過這麼接地氣的小玩具,歪著腦袋看了又看,甚至不知道該如何玩耍。

雖然竹蜻蜓十分質樸,但不難看出邊緣打磨光滑,不容易傷到孩子。

李承恩說:“這是旺福給我做的。”

朱翊鈞問:“旺福是誰?”

“是我的小廝。”

朱翊鈞忽然爭勝心暴漲,轉頭看著馮保:“我的大伴會折小青蛙,還會畫小魚,畫在宮燈上。”

李承恩也看向馮保:“哇,好厲害呀~”

馮保站在一旁,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笑。折個青蛙,畫個錦鯉而已,他的隱藏技能還多著呢。

朱翊鈞問道:“這個怎麼玩?”

嘴上說著大伴會這個會那個,其實小家夥對竹蜻蜓很感興趣。

李承恩拿過竹蜻蜓,雙掌夾在竹柄最下端,一前一後快速搓動的瞬間鬆開,那竹蜻蜓便旋轉著飛了出去,眨眼間就竄上到了空中。

隻可惜,這裡不是開闊的空地,而是一片梅林。竹蜻蜓飛上天,就下不來了。

“……”

兩個小朋友大眼瞪小眼,又同時望向天空,竹蜻蜓掛在了樹枝上。

朱翊鈞,歪著腦袋思索片刻,走到那株紅梅下面,抬頭仔細觀察,挑選對應的枝乾搖了搖,搖不動,又叫李承恩過去一起搖,還是搖不動。

馮保就在旁邊看著他倆,他年紀比李承恩還小,但遇事卻懂得思考,自己想辦法解決。

“大伴~”

當朱翊鈞確定憑自己解決不了問題的時候,他第一個就會想到馮保。

馮保也在周圍看了看,這株紅梅至少3米高,他能做的,也就是在更高的地方搖晃一下樹枝,看看能不能讓竹蜻蜓落下來。

“公子,公子……”

有人聲從遠處傳來,聽著像個太監。在梅林中穿梭了好一會兒,才小跑著來到他們跟前。

不難看出,太監很著急,大冬天出了一腦門汗水,趕緊抬手擦了擦。看到李承恩,他可算鬆一口氣。語氣中稍微能聽出一點責備:“您怎麼跑這兒來了?可叫奴婢好找。”

紫禁城裡太監成千上萬,絕大多數馮保都不認識,尤其是後宮的太監,眼前這位,他就不知道是誰。

“哥哥在和我玩。”

聽到說話的聲音,太監似乎才看到李承恩對面還站著個孩子,個子小小的,穿得厚厚的,雪團子一般白淨漂亮。

太監大驚失色,皇宮之中,無人不識小皇孫,趕緊跪下行禮:“奴婢見過殿下……”

“起來吧。”

“承恩?”又有聲音傳來,這次是個年輕的女人,“你在這裡嗎?”

“娘親,我在這兒!”

說著,李承恩就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跑了過去。一株高大的紅梅後面忽然走出來一群人,為首的是兩位衣著華麗的夫人。

李承恩徑直撲進年輕那位的懷裡:“娘親。”

年紀大的那位朱翊鈞之前見過的,就是皇貴妃沈氏。

沈氏看到他就笑了起來:“皇孫也在。”

朱翊鈞走到他跟前:“我記得你,你叫皇貴妃娘娘。”他又看向旁邊,李承恩的母親,“你叫什麼娘娘?”

那年輕婦人“噗嗤”一聲笑了起來,摟著兒子走到朱翊鈞跟前,摸摸他的小臉:“我叫朱祿媜。”

朱翊鈞眨眨眼:“朱祿媜娘娘?”

“我不是娘娘,你應該叫我姑姑。”

“姑姑?”從未聽過的名字加上從未聽過的稱呼,讓小家夥有些懵圈,“姑姑又是什麼?”

皇貴妃給他解釋:“她是寧安公主,是你皇爺爺的女兒,你父王的妹妹,也就是你的姑姑呀。”

朱翊鈞有點明白了:“皇爺爺的女兒,爹爹的妹妹,叫姑姑。”

“沒錯。”

“姑姑的兒子,叫哥哥。”

寧安公主和皇貴妃都不笑了,很認真的對朱翊鈞說道:“你是王世子,他的父親隻是駙馬。你不必叫他哥哥,他該稱你殿下才是。”

朱翊鈞想了想,過去拉起李承恩的手,軟糯糯的叫了聲:“哥哥。”

李承恩也回握住他的手:“弟弟。”

“哥哥。”

“弟弟。”

“……”

這兩個小家夥一見如故,相親相愛的樣子實在可愛。旁邊的皇貴妃和寧安公主十分歡喜。過年就是應該闔家團圓,他們之間也確實是表兄弟。

李承恩牽著朱翊鈞:“哥哥帶你吃果果。”

“吃桔子”聽到吃果果,小家夥眼睛都亮了:“我有桔子。”

他還知道這個時節要吃桔子,南方運來的貢桔。

他倆同時轉身,一個向東,一個往西。

朱翊鈞說:“玉熙宮往這邊走。”

李承恩卻說:“萬春在那邊。”

朱翊鈞問:“萬春宮是哪裡?”

“是我外婆的寢宮。”

他口中的外婆,就是指皇貴妃。

朱翊鈞欣然接受,轉身跟在他身後:“走吧。”

馮保一看,他竟然這麼容易就跟人走了,忍不住在後面輕聲喚道:“殿下。”

朱翊鈞轉過頭來看著他:“大伴,我想和哥哥玩一會兒。”

馮保提醒他:“殿下,宴會下午申時開始。”

皇貴妃明白他的意思,現在已經臨近中午。他們這些大人尚且需要花幾個時辰梳妝打扮,換上繁複的禮服。

小孩子不扛餓,回去之後要用些餐食,休息一會兒,下午準備參加家宴。

於是,她慈愛的看向兩個小家夥:“彆急,下午和晚上你們還會再見,到時候,宮中還有許多好看的、好玩的。那時候你們再一起玩罷。”

皇貴妃不僅端莊秀美、說話處事更是通情達理,對下人也十分寬厚。難怪嘉靖帝後宮佳麗七十多人,一是受寵,風光無限的大有人在,但那都是過眼雲煙。隻有皇貴妃沈氏,雖不曾寵冠後宮,卻從進宮開始一直是皇上心中偏愛的那個。

“嗯。”朱翊鈞一向是個聽勸的孩子,和他講道理很容易講通。

小家夥鬆開李承恩的手:“哥哥,晚上我們再一起玩。”

寧安公主又摸了摸他的頭:“咱們一會兒再見。”

“好。”

馮保彎腰拾起剛折的紅梅,朱翊鈞快走幾步,馮保以為他又要跑了,哪知道小家夥彎腰撿了個東西,就是剛才李承恩給他的竹蜻蜓。

往回走的時候,他玩了一路。模仿李承恩的樣子,雙手夾著竹柄搓動、鬆手……竹蜻蜓落在了地上。

他反複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成功。有點摸不著頭腦,自言自語的嘟啷:“這是怎麼玩的呢?”

馮保跟在他身後,生怕他摔了:“小主子,留意腳下,回去再示範給你看。”

回到寢殿,大家一係列除夕?歲活動也結束了。殿內殿外打掃得窗明幾淨,四處都是一片喜慶熱鬨的氛圍。

太監們都換上了葫蘆景補服,見了面,相互道一句“恭賀新春”“大吉大利”“萬事如意”。

馮保帶著朱翊鈞回到寢殿,吩咐王安取來剪刀和紅繩,又讓陳炬來幫忙。

他把一大捧紅梅放在桌上,沒有選那些開得正盛的,而是優先挑選花苞多的。再修剪一番,去掉細小分支,使每一枝長度一致,再用紅繩綁起來。

這個過程中,王安在一旁陪著朱翊鈞玩耍。平時都是馮保和陳炬教小主子背詩,今兒他也教了一首。

朱翊鈞注意力在竹蜻蜓上,卻一點也不耽誤他隻聽一遍,就能將全詩準確的背誦下來。

馮保聽見了,回過頭來問他:“小主子知道‘總把新桃換舊符’指的是什麼嗎?”

朱翊鈞這才抬起頭來,看向殿門:“是錦衣衛!”

“……”

陳炬取了隻稍大一些的花瓶進來:“錦衣衛聽了生氣。”

朱翊鈞抬起頭,咧開嘴嘿嘿的笑:“我知道,是桃符。”

陳炬又問他:“小主子可還記得左邊的叫什麼?”

“神荼,右邊叫鬱壘,合起來叫門神。”

王安平日在內書堂讀書,陳炬時常考察他的功課。他背不下來的文章,朱翊鈞聽上幾遍,背得比他還流利。時常讓他感慨不已:“主子就是主子,太厲害了。”

“好了!”馮保轉過身來,把自己的勞動成果展示給朱翊鈞,“小主子瞧瞧,還滿意嗎?”

朱翊鈞隻看了一眼,就被吸引了注意:“哇~~”

“真好看呀!!!”

經過修剪後的紅梅,保留了粗壯的分支,卻又不像剛摘下來時那麼亂糟糟的。紅色飽滿的花苞掛在枝頭,點綴著幾朵半開或者全開的花朵,無論是結構還是顏色搭配都很有層次感。

下面枝乾的部分處理得很乾淨,再用一張紅紙包裹,再係上紅繩,方便用手拿著。

馮寶說:“現在先把它插在瓶子裡,一會兒再拿去山前殿。”

“好~”小家夥蹦蹦跳跳,開心極了,“我要把它送給娘親!”

“我就要見到娘親啦!”

“……”

中午,朱翊鈞吃了些東西,吵著要去院子裡玩竹蜻蜓。

馮保好不容易哄著他睡了一會兒,叫他起來的時候,他又賴床,滾到大床的最裡面,馮保隻恨自己不是個長臂猿。

時間緊迫,三個人伺候他換衣服。雖然他年紀小,不用穿太複雜的禮服,著常服便可。

但即便是常服,過年穿的也是尚衣局新做的,雲紋暗花、織金團龍,掛上他的禦賜長命鎖,再戴上禮冠,年紀雖小,卻儘顯尊貴。

穿戴整齊之後,馮保幾人陪同小皇孫來到正殿。

“皇爺爺~”朱翊鈞進入寢殿的時候嘉靖帝正在更衣,聽見聲音回過頭來,就看到小孫兒跑得太急,自己把自己絆了一跤,“撲通”一聲,跪在了他的跟前。皺眉、嘟嘴的同時,還不忘抬手去扶頭頂的禮冠。

“哈哈哈哈哈哈哈!”看到這充滿童趣的一幕,嘉靖帝開懷大笑。

平日,他念及孫兒年幼,見他搖搖晃晃走來,恨不得立刻上前一把抱起,摟在懷裡聽他奶聲奶氣的喊皇爺爺。逗他說話,看他撒嬌,哪舍得叫他跪拜行禮。

今兒倒好,大過年的,一見著皇爺爺就行了個大禮。

黃錦也在一旁說道:“這是小皇孫給主子拜年。”

既然是拜年,那邊少不了壓祟,嘉靖帝吩咐給他更衣的黃錦:“朕讓你們準備的東西,拿上來。”

“是。”

帝王與他的黃伴相伴幾十年,不習慣彆的太監近身服侍。黃錦取東西去了,他便不再更衣,上前把朱翊鈞抱了起來:“今日除夕,說說你都做了些什麼?”

小家夥想了想:“掛桃符,背詩。”

“背詩?”嘉靖帝有點興趣,“背給朕聽聽。”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明兒一早,皇爺爺就帶你去放爆竹。”

“放爆竹?”對朱翊鈞來說 ,這又是個他未曾聽過的新鮮詞彙,“那是什麼?”

“明早你就知道了。”

這時候,黃錦端著托盤上來:“主子,東西取來了。”

“放桌上。”嘉靖帝把小孫子放下來,“自己去瞧瞧罷。”

朱翊鈞跑到桌前,先努力的爬上凳子,兩隻小手扒在桌沿,視線從桌子下面緩緩升上來,果然看到了新奇玩意兒。

黃錦小聲道:“這可是皇上特意給小主子準備的,獨一份兒。”

朱翊鈞還不太明白這個“獨一份兒”是什麼意思。

那邊,嘉靖帝有些不耐煩了:“過來給朕更衣。”

“……”

托盤裡放著三樣東西,中間是一條龍,左右兩邊是兩隻獅子。而龍和獅子是由彩線串上銅錢編製而成,每一枚錢幣都組成了瑞獸身上的鱗片,栩栩如生。

“這在民間,叫壓祟錢。”嘉靖帝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讓他們拿回去,掛在你的床上。寓意辟邪驅鬼,保佑平安。”

這東西在民間不算稀罕物,在皇家可不多見。雖談不上有多貴重,但卻是帝王特意為小孫子準備的,獨一無二的寵愛。

朱翊鈞玩了一會兒他的壓歲錢,就又從凳子上下來了,一路小跑到門口站著,趴在門檻上往外張望。

嘉靖帝觀察了他一會兒,發現他是呆的有點不耐煩了。他以前可從不會這樣,即便嘉靖帝在與朝臣議事,他一個人也能在旁邊安靜的玩上一個下午。

嘉靖帝還以為他餓了,讓黃錦取來些點心,小家夥隻是看了一眼,沒有太大的興趣。

這更奇怪了,便問他:“今日這是怎麼了?”

朱翊鈞說道:“想去參加宴會。”

這倒是新鮮,拿了點心他也沒吃,看來是不餓,卻又說想參加宴會,莫非是想去見什麼人?

嘉靖帝又問道:“為什麼想去參加宴會?”

“想見娘親。”

果然如此。

他是去年後接進宮來的,算起來,也差不多一年了。

那時候他才剛滿一歲,那麼小的孩子,一年沒見過母親,他竟然還記得。

“罷了,”嘉靖帝沉吟一聲,問黃錦,“他身邊的人呢?”

“回主子,都在院外候著。”

“讓他們帶他先過去罷。”

“……”

山前殿在萬歲山,依山而建,坐北朝南,分為上下兩層。是皇帝設宴的地方。

朱翊鈞帶著他的紅梅來到山前殿的時候,距離申時還有半個時辰。但除了嘉靖帝,其他人已經到到齊了。

皇上還沒到,大家便在殿內候著。

朱翊鈞從門內探頭往裡張望,看到了皇貴妃、寧安公主、李承恩……他正在尋找娘親的時候,忽然,視線被一抹深藍擋住——有人站在了他的跟前。

朱翊鈞正要抬頭,那人卻蹲了下來。雙手扶著他的雙肩,熱切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將他上上下下打量個遍,眼眶裡竟然隱約有淚光。

光是看,已經滿足不了他激動的心情。一隻手從朱翊鈞的肩膀緩緩上移,撫上他的小臉,又摸了摸他的頭。

朱翊鈞看著他,有點手足無措,不知道大過年的,他這是在乾什麼,大過年的怎麼還哭鼻子呀。

看到朱翊鈞迷茫的眼神,那人更是情緒激動,一把就將他摟進了懷裡:“鈞兒,你不認識我了嗎?”

“認識。”朱翊鈞推開他,有點不確定,再看看,“你好像是我爹爹。”

裕王還以為親兒子不認識他了,心中百感交集,哪知道小家夥卻依稀還記得他這個爹爹:“不是好像。”

“我就是爹爹。”

朱翊鈞看著他,忽然抬起手,摸了摸他的眼角,替他擦去一滴眼淚:“彆哭啦,皇爺爺不喜歡。”

裕王也知道,父皇不喜歡他這副懦弱的樣子。可他一年沒見過兒子,實在忍不住。卻不曾想,反被兒子取笑了。

裕王羞慚的低下頭,拿衣袖飛快的拭了一下眼淚。

他忽然又想到什麼,兒子為什麼會說這樣的話,是因為他也在皇爺爺跟前哭過,被訓斥了嗎?

誰曾想,他兒子又說了句更紮心的話:“皇爺爺隻喜歡看我哭。”

“……”

懂了,帝王厭煩所有人在他跟前哭哭啼啼,寶貝孫兒除外。

聽到這話,裕王卻破涕為笑:“那就好,那就好……”

朱翊鈞卻靠在了他的身上,小家夥身體軟軟的,跟沒長骨頭一樣,屁股落在他爹一條腿的膝蓋上。

裕王卻有些受寵若驚,輕拍兒子的後背:“累了吧,爹爹抱。”

他一把將兒子抱起來,小家夥乖巧的趴在他的肩頭,問道:“娘親呢?”

裕王吩咐他身邊的太監:“去請王妃。”

他抱著朱翊鈞往無人的偏殿走,又湊上去貼貼兒子的小臉,問道:“冷不冷。”

小家夥搖頭:“不冷。”

雖然他說不冷,但裕王還是將他緊緊地擁入懷中,替他擋去寒風,直到從側門進入偏殿。

裕王妃在大殿內坐立不安,她從半個月前就開始期待這一場宮內的家宴。她不求彆的,隻希望能在宴會上看一眼兒子,看他過得好不好,長高了沒有。

太監過來請她,說是小皇孫來了。

裕王妃急切的站起來,差點帶倒了矮幾上的茶盞,幸而她反應夠快,才沒有失態。旁邊的景王妃抬頭往這邊看了一眼,很快又垂眸,安靜的坐著。

景王有嚴氏父子的支持,日日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裕王跟他一比,過得像個貧民。但景王妃心裡卻是羨慕裕王妃的。

比起裕王隻裕王妃這一個正妻,景王府可就熱鬨了。去年誕下小皇孫的,正是景王身邊一個側妃都算不上的小妾。

裕王妃跟著太監快步來到偏殿,剛走到殿門口,一眼就看到了趴在裕王肩膀上的小團子。

“鈞兒!”

朱翊鈞抬起頭,門口站著一位身穿暗紅對襟夾襖的年輕婦人。儘管他記憶中母親的樣子已經很模糊了,但在聽到那個聲音喊出“鈞兒”的那一刻,喚醒了他的記憶。

朱翊鈞上半身探出裕王肩頭,目光落在裕王妃鬢邊。那裡墜著一隻步搖,隨著她走路的姿勢搖晃,發出清脆的聲音。

王妃走到裕王身後,捧著朱翊鈞的小臉看了又看,激動地說:“是我的小鈞兒。”

朱翊鈞也向她伸出手:“娘親,我要娘親,娘親抱抱~”

王妃接過孩子,緊緊地摟在懷裡,恨不得將他重新融入到自己的身體中,再也不要分開。

這一年來,她每日都在想念她的小鈞兒,不知道他在宮吃得好不好,住得習不習慣,太監有沒有儘心伺候。

雖然知道,皇宮裡的吃穿用度和裕王府有著天壤之彆,尤其是嘉靖帝疼愛小孫兒,講他倆就在身邊親自教養。但身為母親,兒子不在眼皮底下,她仍是會有諸多擔心。

況且,伴君如伴虎。天知道嘉靖帝是聽信了道士關於“仙童下凡”的進言才對朱翊鈞另眼相待,還是真心疼愛這個孫子。

王妃親親兒子的額頭,又親親他的小臉,不知不覺,已經淚流滿面,說話都有了哽咽。

她一哭,裕王就更想哭了。但此時此地此景,實在不該抱頭痛哭。

裕王拍了拍王妃肩膀:“彆哭了,一會兒妝花了,仔細讓父皇看出來,失了禮數。”

侍女遞上帕子給王妃擦眼淚,裕王便想趁機把兒子接過來。哪知道朱翊鈞雙手緊緊地纏著娘親的脖子,小臉靠在她的肩頭,雙腿夾著她的腰,說什麼也不肯鬆手。

王妃也抱著他,不舍得放開。

小家夥平日吃得太好,個頭不高,卻實在有些沉。王妃抱得手累,也不肯放手。

太監趕緊端來凳子,讓裕王和王妃坐下。

見到兒子之前,王妃有一肚子話想對他說。見到了,卻又無從說起,隻想抱著孩子,就這麼靜靜地呆著。

過了半晌,倒是朱翊鈞先抬起頭來:“大伴,大伴!”

馮保就在殿外站著,聽到他的呼喊,便應了一聲:“殿下。”

“我要去找大伴。”

小家夥這才掙紮著從王妃腿上下來,頭也不回的往殿門口跑去。

王妃看著他的背影,心中有些酸澀。在他還是個小嬰兒的時候,哪怕每天照顧他最多的人是乳母,但小家夥最粘的還是她這個娘親。

可是現在,他似乎有了更加依戀的人,就是他口中的大伴。

很快很快就跑出了殿外,裕王起身,準備跟出去。可他剛走到門口,朱翊鈞又折返回來,手中多了一樣東西。

小家夥從他身邊跑過,卻沒有多看他這個爹爹一眼,徑直跑到王妃跟前,把那東西放在王妃腿上:“送給娘親。”

王妃低頭,那是一捧紅梅,枝頭上密密麻麻綴滿了紅色花苞。不難想象,當它盛開的時候,一定很美。

王妃臉上綻開驚喜的笑容:“送給我的?”

朱翊鈞點頭:“就是送給你的。”

這實在令人不可置信,連裕王都無法確定,今日是否有機會與兒子單獨相處,可是小家夥卻準備了禮物送給娘親。

王妃湊近了,深深地吸一口氣,儘管隻是花苞,但也能聞到淡淡的幽香。

朱翊鈞又問:“你喜歡嗎?”

“喜歡!”王妃溫柔的看著他,“你送的娘親都喜歡。”

朱翊鈞笑起來眉眼彎彎:“這是上午,我和大伴去禦花園折的。”

“折了那麼多,”他雙手在空中畫了個圓,“隻選出了這幾枝。”

“真好,”王妃笑道,“我要把它帶回王府,就放在我的寢殿內,每日一睜眼就能看到。”

“看到它,我就會想起我的小鈞兒。”

母子倆聊天,眼裡都是彼此,裕王插不上話,於是走到門外,去看看他兒子口中那位大伴。

馮保就候在門口,站在幾名太監身後,不起眼的位置。

裕王走到他跟前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馮保仍是頷首:“裕王殿下。”

裕王問道:“你是世子的伴讀?”

“是。”

“你叫什麼名字?”

“馮保。”

裕王又問:“之前在哪裡當差?”

馮保停頓片刻,也不知道他這個“之前”指的是哪一段工作經曆,是最早那一段,還是最近那一段。

於是,他回答了上一份差事:“在尚衣監。”

這個答案讓裕王驚了一下,尚衣監的太監怎麼會選為世子伴讀?

世子伴讀一定是在內書堂讀過書的,從內書房出來,不是到司禮監當差,就是禦馬監當差,再不濟也應該是尙寶監、印綬監這樣的衙門,怎麼會去尚衣監?

馮保不但在尚衣監當差,還在那裡搓了一年半的衣服。

關係到兒子身邊的人,裕王實在想問個明白。

馮保的目光往下看了一眼,一名玉熙宮的太監跑上台階,與殿前值守的太監說了句什麼,那太監便立刻轉身回到殿內。

裕王還要問話,馮保卻打斷了他:“聖駕到了。”

他說完立刻就有太監過來:“還有一刻便是申正,殿下和王妃還請快些回去。”

雖然是家宴,但該有的禮儀卻也一樣不能少。嘉靖帝走進大殿,接受所有後妃、親王、公主及其親眷叩拜,隨後入座,奏樂、賜酒、賜宴。

宴席正式開始,大家也沒那麼拘束,才有了幾分年夜飯的味道。

禦案旁邊單獨設一張矮幾,那是專門給朱翊鈞這個小皇孫準備的。嘉靖帝特意吩咐,讓小皇孫坐在離他最近的地方。

除了禮樂,宴會中間也穿插了一些歌舞表演。比起這些,朱翊鈞這個小家夥,對好吃的興趣更濃。他張大嘴,一口一口又一口,往嘴裡送美食,卻不知道,下面有無數雙眼睛,都在有意無意看向他。

景王的兒子還不到半歲,又是早產,身體不好,寒冬臘月,本不應該帶出來。

可他想到當年朱翊鈞滿百日,父皇竟然為他在宮中設百歲宴,宴請百官。

連裕王的孩子父皇都如此寵愛有加,同樣是皇孫,看到他的兒子,定然也會歡喜。

就在小輩們給皇上拜年的時候,景王便把兒子也一起抱了出來。

這孩子已經三個多月了,看起來卻十分瘦小,蜷縮在繈褓裡,雙目無神,面色惶恐,本來好好地,卻毫無預兆的哭了起來。

嘉靖帝不動聲色,揮了揮手:“賞。”

其實大家都看得出來,他不耐煩。尤其是景王的生母盧靖妃,看到孫子哭,她是既心疼,又惶恐,惶恐多過心疼,生怕觸怒龍顏。

朱翊鈞沒見過這麼小的小孩子,十分好奇,可孩子被乳母抱著退出了大殿,去了彆的偏殿,他想看也看不著。

回過頭來,朱翊鈞就看見了李承恩,對方也在看他。

小家夥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榛蘑燉雞,有些坐不住了。他的小屁股剛往外挪了半分,就聽到旁邊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上哪兒去?”

朱翊鈞回過頭,望向旁邊的龍椅,嘉靖帝也在看著他。

爺孫倆大眼瞪小眼,正好傳菜的太監送上一盤清炒蝦仁。翠綠的青菜搭配粉紅色的蝦仁,再點綴了一些白色筍片,光是配色就讓人很有食欲。

小家夥目光落在蝦仁上,已經忘了他剛才想要偷偷溜走。

嘉靖帝時不時就要往他這邊看一眼。以前沒有對比,已經覺得他聰穎可愛,現在一對比,更是獨一無二,天底下的小孩子,都不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