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黛很快就來到了醫館, 現在是晚上,但醫館中的弟子並不少,人來人往間, 並沒有人注意到她。
萬仞閣本就是劍修眾多的門派,鬥法受傷是家常便飯,傷得重的弟子會直接在醫館住下,直至傷好才會離開。
葉兮顏需要玄天寒水才能痊愈, 所以在靜隱尊者回來之前,她都隻能住在醫館,依靠著藥物勉強壓製疼痛。
雲黛並不知道葉兮顏住在哪間屋子裡,她便隨手拉住了名藥童,向他詢問了幾句。
藥童不認得雲黛, 更不知曉眼前這位師姐與葉兮顏關係不好。
聽他的口氣, 他甚至對葉師姐的印象極為不錯,談話間也處處透著對葉師姐的關照。
雲黛臉上始終掛著涼涼的笑意, 她早知道葉兮顏討人喜歡, 但也沒想到就連一個醫館裡的藥童都能如此喜歡她。
不過想想也是,葉兮顏又不像曾經的她那般不通人情世故,所以她每每與葉兮顏起衝突時, 師門的其他人,都會毫不猶豫地認為是她做錯了。
若她不是在葉兮顏那裡吃過很多次虧, 若葉兮顏不會在未來奪走她的靈骨, 想來她也會像其他師兄師姐一樣被她的外表蒙蔽, 願意和她成為朋友。
所以, 當雲黛推開葉兮顏的房門,與前來探望的二師姐蘇秋娥對上視線時,她並不覺得意外, 她甚至對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頗為期待。
但蘇秋娥顯然並不想看見雲黛,見雲黛突然出現在病房中,她整張臉都沉了下來。
“雲師妹,你來此做什麼?”
蘇秋娥原本就坐在葉兮顏的床邊,在雲黛推門走進來時,她便隱隱有種要將葉兮顏護在身後的意思。
雲黛對蘇秋娥的舉動毫無反應,她隻是瞥了一眼依靠在床榻上的葉兮顏,面不改色地說道:“我自然和蘇師姐一樣,是來探望葉師妹的。”
“雲師妹,”蘇秋娥似乎是將雲黛的語氣當成是在挑釁了,“你還要做多少糊塗事?師父不在門中,你便要無法無天了嗎?”
“封師弟與你一同長大,你卻對他下了那樣的毒手!不知悔改就算了!你如今還想對葉師妹做什麼?”
蘇秋娥很慶幸,還好她今日在聽說封師弟被雲黛打成重傷後,便放下了手頭正忙的事,跑來了醫館,順道也來看看葉師妹如何了。
否則她都不敢想象,若她不在此處,雲黛會對葉師妹做什麼。
“我都說了,我是來探望葉師妹的。”雲黛沒有被蘇秋娥的話激怒,她看著葉兮顏,眼底甚至帶了幾分笑意,隻是那笑意看得人心裡有些發怵。
蘇秋娥捏緊了拳頭,她想起了封離身上的那些傷,她怎能想到,那些惡毒狠辣的傷勢,竟來自於眼前這位,她親眼看著長大的師妹。
她甚至想不起來她是何時變成這般的,自葉兮顏入門來,她和雲黛的關係便越來越疏離,她從不知道,雲黛竟還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偷偷練了劍,甚至連封離都不是她的對手。
葉兮顏的臉色很蒼白,是那種病態的蒼白,從雲黛出現起,她臉上就掛著驚恐之色。
“師姐......我沒事......”她下意識攥緊了蘇秋娥的袖子,聲音很小,也不知她是在跟哪位師姐說。
葉兮顏的模樣實在太可憐了,就連雲黛見了都忍不住要心生憐惜了。
她勾起了唇角:“葉師妹也不必如此緊張,我將封師弟的舌頭割了下來,隻是因為他汙蔑我,葉師妹隻要不像封師弟那般討厭,我自不會為難師妹。”
蘇秋娥沒想到自己都還坐在這裡呢,雲黛竟然就威脅起了葉兮顏,她猛地站起身,截斷了雲黛看向葉兮顏的視線,雲黛便不得不將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蘇秋娥的表情很不好看:“事已至此,你還毫無悔改之心嗎?”
“我為什麼要悔改?我做錯什麼了?”雲黛偏頭看向她,眼底帶著真誠的疑惑,真誠到幾乎有些病態。
“我不管是重傷了封師弟,抑或是割了他的舌頭,這可都算是弟子之間的正常切磋,既然是在守元陣中發生的,那就是符合門規的,我為何要悔改?”
“他輸給我也是因為他技不如人,該反思的不是他嗎?”
“你在胡說什麼!”蘇秋娥簡直不敢相信雲黛會說出這種話,還是以這樣的態度,她被噎得差點一口氣沒緩過來。
“我可沒有胡說,”雲黛雙手一攤,“若今日輸的人是我,師姐覺得封師弟會放過我?”
“封師弟雖不一定會割我的舌頭,但他也一定會借著守元陣,將我重傷了,到了那時,師姐又會是何態度?”
蘇秋娥覺得雲黛分明就是在狡辯,她深吸了幾口氣,才壓著怒意道:“你怎能這麼般想?封師弟根本不是那種人。”
刀劍無眼,鬥法切磋會受傷是很正常的,就算這場比試是雲黛輸了,封離也不會真將雲黛怎麼樣,可雲黛倒好,竟直接把同門師弟的舌頭給割下來了。
“你們今日的事,我也找人詢問過了,封師弟不過是誤會你了而已,他隻是生性頑劣,你為何非要把事情鬨成這樣?”
“什麼叫誤會?”雲黛像是聽到了什麼很好笑的笑話,“難道就因為誤會,他就可以當眾指認我,就因為生性頑劣,就可以不在乎我的感受?若我不反抗,豈不是所有人都會將他的汙蔑當真?”
“蘇師姐,我有必要提醒你一下,不是我非把事情鬨成這樣,是他先來招惹我的,而我,沒有義務忍受他的生性頑劣!”
蘇秋娥被雲黛的話氣得臉都白了:“雲黛!你當真以為自己翅膀硬了,我這個做師姐的就管不了你了嗎?”
蘇秋娥會這麼說,原本是想用師姐的身份來壓雲黛,可誰知她聽罷卻突然失態地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雲黛的肩膀不停顫抖著,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蘇秋娥皺眉看著她,眼下的情形讓她心底生出了一種莫名的慌亂感,她抿著唇,沒再貿然出聲。
半晌,雲黛終於斂了笑,一瞬間,她臉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她重新看向了蘇秋娥,冷峻陰鬱得仿佛是戴上了一張冷冰冰的假面具。
那雙漆黑的眼眸中倒映著跳動的猩紅燭火,蘇秋娥在她眼底看到了一種不在乎任何人的癲狂。
那種過分扭曲的情緒,令蘇秋娥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她怎麼了?她想做什麼......
那些來自於蘇秋娥的嚴厲警告讓雲黛想起了一些很久遠的過去。
她想起了自己剛入門時,是蘇師姐牽著她的手,將她領到了自己的住處,也是蘇師姐耐心地給她介紹著門派的各項事務,帶著她去認識其他的師兄師姐......
她因思念母親,半夜偷偷躲在被窩裡哭,是蘇師姐在她身旁安慰她,還親手給她做了好吃的點心......
那時她年紀尚小,孤身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蘇秋娥是第一個讓她感覺到家的溫暖的人。
她還想起了很多事,後來她前往學宮上課,因偷懶被教習告狀去蘇秋娥那時,師姐總會滿臉無奈地看著她。
若她做得實在過分,她的師姐便會板起臉,用藤條打她的掌心以作懲戒。
小姑娘捂著胖乎乎的手,委屈巴巴地含著眼淚。
師姐便輕歎口氣,揉著她的腦袋道:“黛黛,師姐現在管教你,是希望你以後成才,你知道嗎?”
那些回憶仿佛就在昨日,又好似過去了很久很久......
對於雲黛而言,蘇秋娥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不管是靜隱尊者,還是段青涵,抑或是封離,雲黛對他們不過是一種單純的厭惡,她希望他們能從她的世界裡消失,不要再來礙她的眼。
可對蘇秋娥,對她的二師姐,她的心中卻充滿了一種她自己都無法形容的扭曲情緒,是無法抑製的恨,也是絕對不能輕易放下的痛。
所以前世即使雲黛已落到了那樣的境地,可她還是拚著滿身的傷痕,將師姐的屍體背回萬仞閣安葬。
前世的她,是因為有《斬戒訣》的幫助,才不至於被那些深入骨髓的情緒困擾一生。
可今生,《斬戒訣》已經幫不了她了,她重來一生,便注定要再經曆一次這些痛苦。
七情六欲,嗔癡貪怨,唯有靠她自己才能真正堪破。
“蘇師姐,”雲黛的聲音很低沉,她陰惻惻地看著蘇秋娥,緩緩問道,“我其實一直想知道,為何你會變成這樣,又為何我會變成這樣,好像隻是一轉眼,就什麼都變了......”
雲黛不是個情感淡漠的冷血之人,她會有自己在乎的人、在乎的事,她會傷心,也會難過。
正是因為昔日的蘇秋娥給予了她陪伴和溫暖,所以當蘇秋娥指責汙蔑她時,她才會那般怨恨她。
雲黛從不覺得這些情感該被棄之如敝,或者說,倘若她今生還想再將無情道修至大成,她就不能去逃避。
“你說什麼?”蘇秋娥有些被雲黛的表情駭住了。
這個她親眼看著長大的少女像是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如同從地獄走出的惡鬼。
少女的臉上分明沒有太多表情,蘇秋娥卻總覺得,她的五官似是都被血紅的火烤得扭曲變形,讓人看不清她的面容,隻能看到化不開的殺意和戾氣。
所以當雲黛驟然出手時,蘇秋娥根本沒反應過來,她隻覺眼前一花,緊接著便聽得葉兮顏驚呼了一聲。
等她回過神時,雲黛已經掐住了葉兮顏的脖子,將她整個人拎了起來。
“雲黛!你要做什麼!”蘇秋娥面色大變,她抬起胳膊就想去將雲黛的手掰開。
可雲黛卻好像早料到了一般,她架著葉兮顏便倒退幾步,靈巧地躲開了蘇秋娥的所有攻勢。
蘇秋娥因有所顧忌,根本不敢全力出手,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雲黛將葉兮顏拖拽至了窗邊,屋內頓時僵持在了劍拔弩張的氣氛中。
窗戶半開著,連綿的雪山起起伏伏地藏在夜色裡。一輪明月高懸,清冷的月光傾瀉而下,灑在雲黛的肩和發頂。
她微垂著頭,半張臉都隱在漆黑的夜色中,隻能讓人看清一雙泛著冷鬱寒光的雙眸,可怖到令蘇秋娥覺得陌生。
幾番動作間,一枚聆風玉符從葉兮顏的袖擺裡掉了出來,落在地上後輕滾了幾下,發出細微的聲響。
雲黛的目光淡淡掃了一眼,她譏笑道:“葉師妹這是打算向誰求助?”
面色蒼白的少女抿唇不語,她被禁錮著,動彈不得。
雲黛的手此時正掐在她顯得有些脆弱纖細的脖頸上,令她呼吸困難。
“雲黛!葉師妹從未做出過傷害你的事!你不能這般對她!”
蘇秋娥全身都緊繃著,她是第四境修士,而雲黛隻有第二境,若單打獨鬥,她可以輕易靠著境界將雲黛壓製住。
可如今葉兮顏卻被雲黛控製著,蘇秋娥不敢貿然動手,她怕一旦自己將雲黛激怒,葉兮顏真的會被她傷到。
“師姐,我剛剛就在想,我對你有如此深的執念,可我卻沒辦法對你下手,我到底該如何是好呢?”
“不過還好,我已經想出了辦法,”雲黛眼底蕩開了笑意,“既然沒辦法殺你,那我就將你最在乎的人,一個個地在你面前殺掉好了。”
她的五指一寸寸收緊,葉兮顏很快便因窒息漲紅了臉,她的手無力地抓著,卻絲毫聲音都無法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