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四石四 三更之第三更(1 / 1)

周村正嘴唇翕動, 答不出話來。

多荒唐啊!

命送在戰場上,隻因不能證明人已經死了,家裡剩下的老弱還得幫著繼續交租稅。

這樣荒唐的話, 他怎麼張得了口?

跟著陳老漢過來的村民們卻聽得雲裡霧裡:“什麼意思?大山侄兒還活著嗎?”

陳老漢一屁股坐在不知誰家還沒堆完的草垛上,拍著大腿,老淚縱橫:“活著倒好啊, 人沒了,稅還得交,人沒了,稅還得交啊!這什麼世道?什麼世道啊!”

陳婆子已經氣得一陣陣眩暈, 人一晃就要往後倒,被一旁的桑蘿和秦芳娘齊齊扶住。

曬場上更亂了,亂作了一團,哭聲罵聲比之剛才更讓人窒息絕望。

周村正看著這場面, 一直像被什麼粘住了一樣的嘴皮子,動彈幾番,終於能說得話了。

可是, 說什麼呢?他又能說什麼?做得了什麼?

沉默的站在那, 聽著滿耳的哭聲罵聲, 周村正閉了閉眼。

“鄉親們,都先家去吧,交租稅的事咱們且明天再說。”

是啊, 且等明天再說,他什麼承諾也做不了, 隻敢說這樣一句什麼用也沒有的話。

周村正攥著手中那本名冊,轉身大步朝村外走。

他媳婦見了忙追上:“你上哪兒去?”

周村正搖頭:“出去轉轉。”

這一轉,轉到了天黑儘了也沒回, 一家子人急得團團直轉,幾個兒子已經兩兩一組,打著火把找去了。

周大郎和周三郎在往縣城方向去的大路上迎面碰上了走著夜路回來的周村正,他手裡捏著的還是下午那本名冊。

兄弟兩個大喜,喊著爹就迎了上去:“爹,你這一下午哪去了?這個點才回,家裡人都擔心得很,全往外找你了。”

周村正情緒不高,點頭:“回吧。”

回到家裡,周村正媳婦把晚飯熱了給他送到手邊,他搖搖頭,也沒沾。

周村正媳婦歎息:“你能怎麼辦呀,村正,說得好聽叫村正,和咱村裡其他人有什麼區彆呀,吃飯吧。”

周村正卻還是搖頭:“吃不下,先放著吧。”

周村正媳婦歎氣:“下午去找王六了?”

周村正這才看她一眼,點頭。

“怎麼說?見著王家老爺子了嗎?”

“見著了,王六領著我去見的。”又搖頭:“這事王老爺子也說沒轍,上邊催糧催得很緊,任務是直接壓下來的,咱們村這樣的情況整個縣多了去了,縣令不會鬆這個口的。”

“可沒有這樣辦事的啊。”周村正媳婦雙肩也耷了下來,在一旁坐下:“年初就說提前征今秋的租稅,村裡好些人家這半年多沒吃過一頓乾的,這剛收著穀子呢,還沒進倉,就又要收明年的,這褲腰帶一勒得勒到明年秋了吧?”

“要一開始就知道要餓一年半還好,現在都以為後邊一年裡至少能放心吃上三個月好的了,來這麼一下,擱誰都受不了。”

“而且,人死了還得交稅,這找哪兒說理去呀。”

“今兒一下午,村裡哭聲就沒歇過。”

哭家裡死去的兒郎。

周村正許久沒說話,那句話,他不敢說。

他怕,怕到明年也不是個頭。

租稅可以提前收半年,提前收一年,就敢再提前收兩年。

周九章覺著今夜的燈火暗得厲害,一豆燈苗被風吹得搖曳,投晃在牆上的暗影像不甘的亡靈在哭嚎,他走到堂屋門口,望向院子外的夜空,又覺得這夜壓抑得叫人心慌。

~

一樣心慌的,是已經回到家許久的桑蘿。

下午幾家人坐在一處,臨到沈安找來,桑蘿歸家前,幾個擺攤子的都回過神來,把第二天要擺攤的豆腐數目定下,想到桑蘿也要交租稅,且還得交已經死去的沈烈那一份,八成都給了錢,剩下那兩成給的是黃豆。

倒是陳有田,把中午原定的量改了,減到兩種豆腐各隻要了十塊,說實話,都不用挑擔,是陳老太太提個籃子就能賣的程度。

明天開始,這鄉下的生意難做了。

桑蘿回到家後,除了采神仙樹葉,就是挖魔芋,在陳家的時候就已經問過大家了,就她家的情況,交稅是怎麼個交法。

裡正給她們立的戶籍文書中,沈家長房是為下等戶,戶稅四鬥;

九成九已經戰死了但被官府判定為未死的沈烈,因年滿十八,已經成丁,丁稅兩石;

她和沈安沈寧,算一個中丁,兩個小丁,丁稅合計兩石。

所以,不想被發去做苦役的話,九月十五之前,桑蘿得能交得出四石四鬥的租稅來。

四石四鬥,穀一鬥七十文,哦,聽聞已經提價了,三裡村的雜貨鋪現在的穀價是一鬥七十七文。

四石四鬥,三千三百八十八個錢,假如九月十五之前糧價不會再漲的話。

三千多個錢,不足半月時間,桑蘿也是懵的,下午不敢再折騰彆的,挖了魔芋又找陳老太太要了點兒調料,回家就折騰了起來。

剛進九月,山裡的夜已經涼爽了,桑蘿等著魔芋豆腐凝固的間隙抽空做神仙豆腐。

但今天乾著活的她有些神思不屬,一是十幾天要賺到三千多個錢來,最緊要的是,她望了望外邊的天色,她怕這天會變。

因豆腐準備四更雞鳴時起來做,夜裡早早睡下了,躺在床上卻是輾轉反側不能成眠,好不容易睡著了,卻陷在世道一片混亂的夢魘裡,一整夜沉在裡邊,逃亡逃亡還是逃亡。

院外雞鳴聲起,桑蘿才滿頭冷汗醒了過來。

瞧瞧天色還早,才鬆一口氣,略緩了緩,忙起身往灶屋走去,點了油燈準備開始磨豆子。

還沒推動石磨呢,沈安和沈寧竟都起來了,兄妹倆快步過來:“大嫂,我們來推磨。”

兩人輪著磨豆子。

從昨夜起,小兄妹倆就格外沉默,一直搶著乾活,到今天越發明顯起來。

桑蘿看看兄妹二人,歎息一聲,沒說話。

沈安一直有留心桑蘿神色,看大嫂這樣子,他越發緊張起來,牙齒無意識的咬著,咬得腮角都微微發痛了,他低著頭努力讓自己把活兒乾得更好。

桑蘿打水洗茱萸,配調料,準備做辣油拌素毛肚,素毛肚和水晶脯,這是桑蘿今天要帶到縣裡的貨物。

她還在備料,沈寧已經去搬柴來幫著燒火了。

這種有眼色,讓桑蘿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如果說昨天她一直心事重重沒太注意,可能注意到了也沒上心,今天又怎麼會看不出來兄妹倆較平時更勤快又小心翼翼?

桑蘿大概能猜到兩個小的在想什麼,應該是已經知道交租稅的事了,覺得自己兄妹二人,不,兄妹三人是個拖累。

桑蘿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要說一點不鬱悶是不可能的,倒不是衝著這兩個小的,既然一起過日子了,一石的租稅,她還是願意替兩個孩子交的。

讓她沒想到的是一個已經沒了的人,還得交兩石稅。

真的,他一個頂了她們三個了。

這不是見了鬼了嗎?

但她又沒法去罵那個叫沈烈的她名義上的男人,這些死在戰場上的人死後要是有靈,怕是都能從地底下鑽出來掐住當今的脖子給他摁下陰曹地府去。

想到這些,加上做了一整夜的惡夢,桑蘿心情難免不好,也就懨懨的不想說話。

直到豆腐做好,素毛肚也做好用陶盆裝了,三壇子水晶脯也裝好,三個人坐在一處連早餐都吃好了,桑蘿算著時間,搬開壓在豆腐板上的石塊,見豆腐已經成形得很好,利落切好了塊。

天光已經有些微的亮色了,不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陳有田和秦芳娘來敲門,甘氏和馮柳娘也一道兒,桑蘿給幾人取貨,說了今天會跟她們一起去縣裡。

東西都搬了出來,該要走了,原是沒什麼東西需要小兄妹倆幫著搬的,兩人卻一人搶著幫忙抱了個小壇子,一路跟著下了山。

陳有田拉著架子車要走了,沈安這才忍不住,有些慌了。

跟著桑蘿好幾步,在桑蘿讓他們回家去再睡會兒的時候,沈安和沈寧一起拉住了桑蘿袖擺。

他看看左右,許是顧忌秦芳娘幾人在,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桑蘿看他那樣,索性讓陳有田幾人略等一等,送了小兄妹往回走,安撫了一句:“不要想太多,一夜沒睡好吧?回去好好補個覺。”

兄妹倆聽了這話齊齊搖頭。

沈安小聲道:“大嫂,我不累,我長大了,做豆腐、乾家務、進山裡找東西我都行的,我現在也能幫著賺錢養家了,大嫂,你彆不要我和妹妹。”

沈寧也點頭:“大嫂,我能養雞養鴨,你再買幾隻鵝來我也能養好的,這些一年也能換些錢的。”

桑蘿聽得笑了起來,一整夜沉鬱的心情仿佛都見了熹光,她拍拍沈寧腦袋:“行,等交了租稅後有錢了,我就再買幾隻小鴨和鵝來給你養著,咱們家以後吃蛋賣蛋可就都指著你了。”

這一句關於以後的安排,讓小兄妹倆仿佛吃下了半粒定心丸,俱都展顏露出了笑來,沈寧重重點頭:“嗯,我一定養好!”

桑蘿笑笑,道:“回吧,大家都在等,我就不送你們了,自己注意著點。”

等兄妹倆應了,看著倆人走了一段,桑蘿才轉身回去和秦芳娘一群人彙合。

這裡頭就沒有心粗的,秦芳娘小聲道:“是知道要交租稅的事了?”

桑蘿點頭:“怕我覺得他們是拖累,一個勁兒的乾活。”

其實大概還怕她扔下他們走了。

幾人皆歎氣。

他們這四家,有一家算一家,都要給家裡上了戰場再沒回來的親人交兩石的租稅。

兩石啊,上好的地,一年儘心儘力的侍候,還得老天爺賞飯,才能收個一石半的糧,如果這地本來就是佃的,那還得給主家交租子,交過租子之後的收成才是自家的。

這就是兩畝地都白種了,收成直接給了官府。

更有這裡這些人的租稅要交,這些年各家折在天災、徭役、戰場上的兒郎也不少,在勞動力本就匱乏的情況下,也無耕牛,年頭忙到年尾本也種不了多少地,還能給自己剩下幾個?

甘氏歎道:“這兩個孩子得虧是遇上了你。”

真到現在還在沈三和李氏手裡,碰上昨天這一樁事,命運當真是未知。

逼得急了,彆說找個所謂的長嫂來當塊不顧侄兒死活的遮羞布,直接把兩個小的單分出去也是有的,因為大乾朝為了戶稅能收得多,原就支持析戶,不支持家族聚居。

像施家大房和二房,實則在戶籍上是已經分作了兩戶的,隻是兄弟原就團結,施二郎夫妻倆更是願意聽甘氏的話,平時日子還是一處過而已。

所以如果之前沒有碰上逃荒來的桑蘿,李氏沒有找到機會把沈安沈寧兄妹倆和桑蘿這個便宜侄媳婦湊作一戶,現在攤上這事,這小兄妹倆真有可能直接被拋了出去。

“倆孩子也很懂事。”桑蘿其實也挺慶幸遇上這倆個孩子的。

一路上少不得說些這次收租稅的事,馮柳娘唏噓:“我們家隔壁周癩子家,你們知道嗎?昨夜裡一家人都還在哭,他們家壯勞力隻一個,孩子卻不少,這次的租稅怕是交不上了,差著好些的缺口,真都交了,估計熬不過明年春天。”

一年裡收兩年的租稅,家境稍困難些的就得被壓塌了。

又想起昨天周裡正念的那東西,馮柳娘問桑蘿:“阿烈媳婦,你們老家那邊朝廷有賑災嗎?”

桑蘿早在穿越之初就有接收原身關於這一部分的記憶,聞言就搖頭:“彆的州縣我不知道,我們那兒哪有人賑災?一碗看不到米粒的米湯都沒見到過,若不然何至於這麼多人南逃,我家原也是不差的,族人們最後活下來的也不知剩了幾個。”

桑蘿沒怎麼說過她家是什麼樣的,但秦芳娘這些人都知道一點,家裡有祖傳的方子,識文斷字,平日裡也各種講究,院子都要用石頭鋪出一條花道來的,怕是不比他們這一帶的大戶王家差的。

遂都靜默。

朝廷說什麼賑災開銷得大,才使朝廷困難的,才要提前征他們稅的,甘氏和秦芳娘這一群人都不懂得什麼國家大事,但是老百姓也不傻,連年征戰難道不要錢糧?修皇宮修彆院難道不要錢糧?

這些被官府征走的錢糧最後到底去了哪裡,人人心裡都有一本賬的。

從伸手不見五指,到天光大亮,祁陽縣城門就在眼前了,時常進城擺攤的,總會看到那麼一些熟面孔,人還是那些人,就是臉上添了許多愁苦與麻木。

桑蘿看著眾人這樣,驚覺自己再愁下去,不遠的將來或許就與他們無甚差彆了,忙打迭起精神來。

愁是愁不出三千個錢來的,她得笑,笑著進去給自己做的東西找個好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