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會議上的殺雞儆猴起到了效果,自那天過後,波亞克城內搶奪他人水源的事件大幅度減少。
在某次照例巡查街道時,蘭特還收到了一束漂亮的花束。
花束是用染了各色植物汁液的細麻線編織而成的,花瓣顏色鮮豔,還帶著淡淡的植物芳香,似乎還有安神的功效。
染色要想均勻,就得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反複浸泡。細麻要揉成粗細一致的段線,這樣才能用以鉤織精巧的細節部分。
哪怕陸易並不精通於此,也能從花束每一個精心無比的細節中窺見編織者的用心。
“謝謝,很漂亮的花束。”
陸易接過花束,半蹲下來同面前的小女孩平視著對話。
送花的小女孩衝他笑,哪怕臉上沾有汙漬也沒能影響這個笑容的可愛。
小女孩被母親保護得很好,她不懂成人世界的市儈與虛偽,她隻是覺得面前這個大哥哥,比她見過的許多人都要令她感到舒服,叫她想要親近。
“您喜歡就好!蘭特大人,謝謝您為波亞克所做的事!”
“我沒做什麼。”
殺雞儆猴固然能起效,但更多的還是要靠波亞克居民的自覺。
這個貧瘠偏遠的小城邦哺育著沙地之上的孩子,同樣被孩子們抱以難以說出口的愛。
這份愛雖然沉默,但足夠在緊要關頭發揮最重要的果效。
“不,蘭特大人做了好多好多!”小女孩鼓足勇氣反駁道,“自從蘭特大人那天懲罰了那些壞人之後,再也沒有人來搶我和媽媽的水了!”
“而且,而且!上一次蘭特大人還幫媽媽奪回了我們的水!蘭特大人就是全大陸最好的人!”女孩大聲道,忍不住扭頭看向身後。
陸易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同那牆壁邊上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女性對視上。
——是他之前幫助過的那位女性。那女性身旁還放著個其貌不揚的水壺。
陸易摸了摸小女孩的頭,順著她的話道:“那我真的很高興、很榮幸能成為你眼裡全大陸最好的人。”
陸易沒有為她擦去臉上的汙漬,而是在撫摸小女孩的頭頂時,悄然將幾枚銀幣落在了她的兜帽裡。
他說:“去吧,和你媽媽一起回家。”
小女孩“嗯”了一聲,轉身奔向自己的母親。
陸易站起身,目送母女兩人走遠。
加裡就站在蘭特身後。
他的視線落在蘭特身上,也落在那束被小心捧在黑袍懷中的花束上。
鳥嘴醫生的袍子是耐臟的棕黑色,沒有任何的花紋裝飾,是最簡單樸實的改良鬥篷樣式。
可那束花是顏色鮮亮、極其明媚張揚的。
一身暗色的鳥嘴醫生卻捧著這樣明亮的花束。
如此強烈的色彩對比本該是違和的,可加裡卻仿佛透過那冰冷的面具,看見了面具之下那人溫暖的淺琥珀色眼眸。
——“蘭特大
人就是全大陸最好的人!”
那小女孩的聲音再次響起在他耳畔。
加裡輕哼道:“嘖。”
“這算是人心嗎?”他問,“這個小女孩要是知道她口中全大陸最好的蘭特大人?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因為留在波亞克,很有可能就此失去了成為聖子的資格……恐怕會哭鼻子吧?”
銀製的鳥嘴面具擋住了加裡的臉龐,陸易看不見他的表情,隻能聽見他的聲音透過那面具,悶悶的有幾分失真。
“難道你留下來的時候哭鼻子了嗎?”陸易隨口道。
“你在想什麼?!”加裡音量加大幾分道。
“而且說到聖子候選……你看馬奇最近有提過任何總教廷的消息嗎?我猜想,就算是那些私底下去找他打探消息的,也都是無功而返吧?”
加裡眯了眯眸子,“你是想說,考核日延後了?”
陸易聳肩道:“我可沒有這樣說。”
“這不可能。”加裡否認道,“就算馬奇害怕我們反悔不敢告訴我們總教廷的消息,但倘若那邊有變的話,我家族一定會給我傳消息的……”
波亞克距離中央國家那樣遙遠,尋常的傳音魔石根本發揮不了作用,他們這些候選者隻能依靠最樸實的書信同家中維持聯係。
“——教廷隱瞞了消息?”加裡眉頭一跳。
“我可也沒有這樣說。”陸易道。
“為什麼呢……”加裡喃喃道,“這是出於什麼目的?考驗我們的心嗎?”
“沒準呢,也有可能隻是我想太多了。”陸易攤手道。
加裡搖頭,“彆把我當傻子,你蘭特可不是喜歡妄言虛語的人,既然你這樣說了,那就說明你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
“雖然我不知道你是哪裡得來的消息,但還是得謝謝你願意同我分享。”
陸易微笑,心想同聰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
很多事甚至不需要他明說,隻是一點模糊的引導,對方就迅速領悟到他的意思。
就像他剛剛提到的考核日延後。
如加裡所言,陸易既然敢這麼說,就說明他是有絕對的把握的。
教廷的隱瞞工作做得天衣無縫,可偏偏“蘭特”和“陸易”就是一個人!
誰又能想到,一件事隻要陸易知道了,甚至不需要通過任何的書信媒介,蘭特也會知曉。
當然,這歸根結底,還是要感謝陸易時不時就會切視角,看看大號有沒有發生什麼事的好習慣。
這才叫他及時洞悉了卡蒂梵總教廷的動向。
“羅賽樵這兩天怎麼樣了?”加裡又問。
這邊的波利亞足夠幸運,時至今日也沒有出現任何感染的案例,但另一邊的羅賽樵可就沒這麼幸運了,總是時不時就傳出不好的消息,染病人數、死亡人數與日俱增。
陸易沉默片刻,低聲道:“很糟糕。”
那到底是怎樣一個糟糕法呢?
加裡沒再問,陸易也沒再說。
……
可羅賽樵的情況卻還在變得更糟。
焚燒屍體的衝天黑氣從清晨燒到子夜,甚至遠在波亞克都能看見羅賽樵方向飄蕩的灰黑色氣體。
在又一次教廷內部會議上,海勒臉色凝重地開口。
“第一件事,羅賽樵要分出尚未染病的居民。”
眾人表情各異,有些性子急的候選者直接脫口道:“什麼?瘋了吧!”
“那可是黑死病!不把他們好好圈在一個地方,分出來做什麼?恨不得周圍兩城也跟著一起淪陷嗎?!”
“早就該分出來了。”加裡低聲道。
陸易側目望向他。
“你那是什麼表情!”加裡跳腳道,“難道我在你心中是什麼惡毒的形象嗎?”
“沒有,我隻是有些難過。”陸易搖頭道,“有些人原本是可以活的。”
黑死病發作得極快,潛伏期也短,確定尚未感染者並進行轉移完全可行。
隻是在這樣嚴重情況下,哪裡又有那麼多的人手去確認尚未感染者呢?
而現在卻要分出來人,側面說明了羅賽樵城內的情況之惡劣。
“還有第二件事。”海勒道。
“波亞克和美因茨都要派出光明法師前去支援。”
海勒聲音落地,一室死寂。
沒有人說話。
剛才還喧鬨無比的殿內突然靜得有些可怕。
明明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天。
可當這天真正到來時,他們還是下意識沉默了。
海勒跳過蘭特,掃視著在場的一乾候選者。
大部分人都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少部分目光不閃不躲的,在候選者中卻沒有足夠的信服力,無法帶動更多人。
海勒天人交戰著,私心與理智博弈著。
最後他還是攥緊了拳,望向人群中央的蘭特。
“蘭特,你願意去羅賽樵嗎?”
……
“西亞,你願意去羅賽樵嗎?”
美因茨的神父試探性地問道。
神父的話引得殿內的眾人都望向正中間的西亞。
西亞沒有立刻回答,他臉上還掛著溫柔的笑,可目光卻冷了下來。
這個時間點去羅賽樵?
去做什麼?
燒城嗎?!
“我嗎?”西亞仿佛受寵若驚一般,靦腆道。
他當時會選擇留下,就是因為他一早得到了教廷的消息。
考核日延後,聖子選拔同樣延後。
因為不止是他們所處的這個曆練地點爆發了黑死病,剩下十分之七八的曆練地點也同樣爆發了黑死病。
不管是其他邊境地區爆發疫病,還是考核日延期的消息,教廷都隱瞞得很好。
但他西亞可和這些被蒙在鼓裡的候選者不一樣。
他本來就是教廷的人,是教皇卡利斯托的門徒!
他在教廷的關係網足夠讓他提前知曉這些候選者不該知道的事。
甚至在某個瞬間,西亞疑心這場疫病根本就是在教廷預料中的。
而他們這些前來曆練的候選者,不過是順道接受了一次另一種層面的考驗。
所以西亞才會選擇留下來。
西亞覺得自己是幸運的。
美因茨至今沒有出現患病者,他冒了風險卻又沒有過重的危險。
而且以他這些日子有意的表現來看,他最終的考驗結果一定是非常優秀的。
西亞就等著被教廷召回了。
可誰能想到現在卻發生了這樣進退兩難的突發情況。
殿內的人此刻都注視著他。
但凡他表現出絲毫的退縮之意,他此前的努力就都白費了!
——難道他要去冒險,賭這個黑死病傷害不到他嗎?
西亞帶著笑,心裡卻恨毒了沒事找事的神父。
如果不是這個該死的神父主動提及他,他怎麼會被架在這樣兩難的高地之上?
看似是詢問,留有拒絕的餘地,可西亞清楚,他分明隻有一個選項。
“既然大家都這麼信任我的能力,我是絕對不會辜負大家的!”西亞眨眨眼睛,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代表的是教廷。
更是自己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