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鹿鳴》(1 / 1)

有一太監想要開門而出,顧明朗抬手攔下,靜聽外面動靜。

回廊處,宋宴清看向滾落的酒壺:“可惜。”

宋齊光不悅的目光落在宋宴清身上,斥責他:“還不是你口出無狀。”

若不是這小子信口胡說,他手裡酒壺怎會滑落。

宋宴清腦子一轉,想到自己剛才言語上的問題。

他心道:難道這位隱藏大佬人士,家裡真有樓塌了不成?古代木樓的話,也不是沒這可能。

宋宴清不好意思地上前把酒壺撿回來,還給對方:“驚擾先生了,是我的錯。”又誇回去,“不過也怪先生自己啊!一曲驚豔,不由得我直抒胸臆。”

宋齊光看著問自己名字的小少年,心裡也不禁嘀咕起來。

他莫不是真弄錯人了?

可這等年紀的少年,又在宮中肆意行走,年齡模樣都對得上的隻有他的小兒,傳說起死回生的老七。

略一思忖,就知道不可能認錯,眼前這小子肯定是他的兒子。

但可笑的是,小東西還一臉好奇地問他姓甚名誰。

這意味著,身為皇子,他居然沒認出來自己這君父!

一時,宋齊光酒都醒了不少。他凝望著神態不似作偽的小少年,拿回酒壺,答道:“齊。”

“齊家治國,先生好姓。”宋宴清有求於人,嘴甜得很。

隻是或許意圖太過明顯,對面的先生聽見他的好聽話,面上仍有幾分古怪,並沒有流露出高興的意味。

他尚不知道,眼下這一局面比“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更升一級,直接到了父子相見不相識的離譜程度。

皇帝兩年沒上朝,一般在後宮和龍華殿胡混,原身也差不多兩年沒見著這親爹。

原身潛意識的認知中,他的父親本就是天下雄主的人傑。

皇宮裡跟皇帝親近的貴妃、顧明朗,一個能夠掌控後宮、一個更是把持前朝,在王婕妤樸素的觀念裡,就是誰跟皇帝好,誰就能成為天底下一人之下的尊貴人。

故而王婕妤在養育孩子時,主打的教育思想是你的皇帝爹很好,咱要討好你爹,你爹高興了,將來你就能什麼都有。

不曾見面的兩年,足夠一個孩子給父親蒙上一層厚厚的濾鏡,將記憶裡的人變得更為英武沉穩、威嚴強大。

然而宋齊光沉迷酒色,精氣神變得頹然、萎靡,進一步改變了他原本的容貌氣勢,將昔日身上的帝王威嚴幾乎掃儘。

兩廂一對比,於認人全靠記憶的宋宴清來說簡直就是“面目全非”,不怪他認不出來。

宋宴清隻以為自己心思淺,被看透了。

但這並非什麼需要遮掩的事,他便坦然道出來意。

“先生所唱之樂感人肺腑,如何做到,可否教我一二?”

這小東西句句是誇,且語氣真誠、神態更為真摯,可宋齊光聽得愈發憋氣。

宋齊光故意點破他身份:“七皇子,是也不是?”

“是。”宋宴清點頭,他這身份絕對瞞不住。

但他想著,原身都有聚眾賭錢的黑曆史了,他學學“唱曲兒”,培養一下藝術愛好,應當不算什麼。

“小殿下,你學這些不入流的做甚?”宋齊光不滿發問,“你就不怕被訓斥,那些囉哩囉嗦的禦史、大臣,多管閒事得很,還有翰林院那些酸儒。哦,有些還是你的夫子吧。”

宋宴清眨眨眼,心說昏君兩年沒上朝那群臣子都管不了,還有心思管他這小破事麼。

但嘴上不能不敬君父。

他信誓旦旦道:“齊先生放心,我父皇不管這些小事的。”他都不管事。

宋齊光:……

他原本真不管,但此時未必。

宋宴清又激他:“先生,我天資非凡,絕對是你聞所未聞之才。你教我一回試試,保管不後悔。”

宋宴清態度並不強勢,隻是有些歪纏。

若遇上大膽不怕得罪皇子的,還真有可能不理會。

可宋齊光不想叫兒子當面不認識他這種笑話傳遍朝野。

他還恍惚地想到自他問過一句起死回生之法後,顧明朗後面又提過這小子一回,還說的都是好話,說這小子洗心革面,從吃喝玩賭的廢物,變為勤奮好學、還孝順母親的好孩子。

眼下看來,全是放屁。

他這個昏君麼,生的兒子居然也是昏庸紈絝的好料子,真是可笑。

宋宴清就看見大佬突然哼笑了聲,對他點頭。

“好,我教你,你是皇子嘛。”

搞藝術的嘛,正常的很多,但神經質也正常。宋宴清拜見過音樂圈不少前輩,也有這種風格的。

“先生說得好似我以勢壓人,可我分明十分有禮。”

“但我並不介懷。”宋宴清厚著臉皮繼續推進,人坐著,上身也行了個對夫子們的揖禮,“還請先生教我。”

宋齊光受了禮,在心裡罵一句不孝子。

轉頭頭疼起來——他並不會教人唱戲、唱曲,而且水準也沒有不孝子口中那般高。

方才那段唱詞,隻是心中有感。

想到這,宋齊光又不悅地掃了不孝子一眼。

宋宴清以為自己的5000粉絲值要長腿了,用早上背的論語大力旁敲:“子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

宋齊光:……

宋齊光徹底酒醒,並且閉上了眼,怕自己手裡的酒壺飛到宋宴清臉上去。

後面屋子裡,顧明朗身邊的人幾乎屏息,獨顧明朗同皇帝宋齊光是真親近,面上露出兩分淺淺的笑意。

於是——【叮!粉絲值+5。】

宋宴清:?

他看不懂了,還以為這位大佬不樂意呢。

宋齊光閉眼靜心幾十息,睜開眼道:“隻教你唱一曲《鹿鳴》。”

《鹿鳴》是他得意之作,曾也體悟到此曲的精髓,想來能達到不孝子口中的“大巧若拙”之效。

宋宴清點頭,雙眸發亮:“好,此曲我甚悅。”

眼見宋齊光張口想唱,耳畔台上的戲曲還在繼續,宋宴清輕“唉”一聲,打斷對方。

“先生先生,我們換個地方吧。”他看向台上人,解釋道,“兩曲相爭,反倒不美。”

宋齊光很是清瘦,被目的得逞後興奮的少年一把拉了起來,恍恍惚惚間就跟著人倒著回廊往外走了。

他赤腳踩在木地板上,很不適應。

但這回他不僅沒人跪著穿襪送靴,還得回頭對著太監們在的屋子搖頭,拒絕暴露身份。

待被宋宴清帶到石板路上,腳下更有涼意傳來,激得宋齊光頭腦難得清醒起來。

宋宴清左右看看,選中一湖石假山旁的二層小亭。

“齊先生,去那裡可好?”

宋齊光看著面前的鵝卵石子路,看向宋宴清腳下,口中吐出一字:“鞋。”

“啊?”宋宴清反應過來,看向他便宜先生的腳下。

忘了,齊先生打的赤腳!

宋宴清不好意思地問:“齊先生,你的鞋在哪兒,方才廊下處嗎?我去給你拿過來。”

宋齊光拉住他:“丟了,不在那處。”他低下頭,“要你的,聊作學資。”

宋宴清:……

這位大佬人還怪小氣的。

成年男子可穿不下他現在的鞋靴。

他脫下自己的鞋襪,赤腳踩在地上,作勢遞給宋齊光:“先生,給。”

宋齊光用兩根手指拎了他的鞋襪,往旁邊丟出去,然後帶著這小子往賞景亭走。

石子硌腳,但想著後面小子皮肉應當更嫩,宋齊光就舒坦了,甚至有些享受,連看著石子路上不同顏色石子鋪就的圖案鳥獸都覺得有趣可愛起來。

他回過頭,發現不孝子也十分開心的樣子,行止頗有幾分天真爛漫,走路時會避開地上石子拚就的動物。

宋宴清分享好心情:“齊先生,你看這隻貓兒好威風!”

宋齊光仔細看了兩眼:“是異瞳獅子貓。”

被搭理了,宋宴清就更不客氣了,見一個問一個。

繼閉眼後,宋齊光又想閉嘴了。

這小兒好生聒噪。

他娘到底怎麼教的?

但他竟一個不漏地答全了宋宴清。

來到亭下,宋齊光也不坐下,立在微風迎面的欄杆前,定了定心,張口將《鹿鳴》唱來。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唱曲時,他以手中酒壺叩擊白玉欄杆為伴奏之樂,金石相擊,簡陋之中卻有大氣瀟灑之感。

第一次親耳聽古樂的宋宴清:好聽!好有古韻,如聽仙樂耳暫明。

假山後面,偷聽的顧明朗則是聽著這樂曲,想到了上次帝王唱和此曲的時候。

貌似,也與七皇子有關。

歡宴之時,帝王酒醉忘情,回憶往昔,和了一曲《鹿鳴》,宴儘之後,霎時清淨寥落。恰好七皇子出生的消息傳來,七皇子就有了“宴清”的名。

他提議改成“晏清”,聖上搖頭拒之。

假山陰影裡的顧明朗無聲歎氣,神色懷念,原來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而上上次,那就要再往前了,足有二十多年,是段傷痛的往事。

宋齊光隻唱了一遍,就苛刻地看著宋宴清:“你來。”

宋宴清:看我用“天賦”秀你一臉。

剛才的你要我鞋襪,等會不得求著收我為弟子。

他可是正經學過的,換了身體,條件沒有現在經受過科學鍛煉那般完善,可無數知識卻刻在潛意識中。

宋宴清開口,曲調皆在,且情感也模仿著齊先生的版本跟上,還有股少年的清稚歡悅,恰如呦呦鹿鳴。

唱得極好,好得宋齊光笑不出來了,反而暗暗咬牙。

小兒子沒說假話,他還真是天賦斐然呀!

想到七皇子賭術一流的傳聞,自詡是個昏君的宋齊光都眼前直發黑,他這是生出個什麼五毒俱全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