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燕如最初跟酈嫵很投契, 並非因為兩人性格合拍,而是有一回在無意中察覺了酈嫵對容謹那隱而不宣、有口難開的情思,一時感同身受, 生出同病相憐之感來。
然後才在相處中,逐漸了解, 彼此成為摯友。
不過, 曾經酈嫵對容謹的感情,唐燕如和林婉柔都知曉。但唐燕如自己的感情, 卻從來沒與自己的兩位摯友說過。
倒不是她對酈嫵和林婉柔有所隔閡才隱瞞,而是她的感情比酈嫵更加難以宣之於口,隻能埋在心底,藏得極為小心翼翼。
因為她愛上的是自己名義上的“五哥”, 唐家最小的兒子——唐胤。
在唐胤之前, 唐夫人一連生了四個兒子。懷上第五胎之後, 唐夫人天天盼著這是個閨女,連名字都提前取好了,叫唐櫻。可惜生下來依舊是個兒子, 也懶得再想名字了,直接將“櫻”字改為“胤”字。
唐夫人生唐胤的時候還傷了身子,再不能生育。唐燕如便是唐夫人想女兒想得快要瘋魔的時候, 從小被抱養來的孤女。
唐家人疼她愛她,尤其是唐夫人最寵她,將她當親生女兒一樣對待。唐燕如掛著唐家大小姐的名頭,是不可能跟唐胤在一起的。
但知道難以在一起是一回事兒, 看到唐胤帶回一個姑娘,還跟對方言笑晏晏,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唐燕如紅著眼圈一直望著唐胤和那位姑娘。
許是被盯得太久, 唐胤有所察覺,忽地轉過頭來。
唐燕如一見他望過來,看著那張熟悉又帶點陌生的俊臉,更是難過得無以複加。
所有的思念、期待,在這一刻全都變成了無法言說的委屈、憤懣。
她幾乎是立即轉身,拔腿就跑。
一旁的唐家二哥一臉莫名,看到唐燕如忽然拔腿狂奔,連忙喚了一聲:“阿如——”
唐燕如頭也不回,悶頭狂跑,聽見身後有馬蹄聲傳來,她也懶得顧忌。直到她的胳膊被一隻大手驟然抓住,然後整個人騰空而起。
酈嫵和林婉柔看到唐燕如跳下馬車,也連忙跟著下來。又見唐燕如神色異常,突然狂奔,她們二人驚呼一聲“阿如”,正想追過去,便被走過來的太子和沈慕風一人一個,各自拽住。
“殿下。”酈嫵掙紮了一下。
“不用急,沒事的。”蕭衍拍了拍她,安撫道。
酈嫵抬頭,看到的便是唐燕如被其長兄——鎮西大將軍唐振安,捉住胳膊拎起來的畫面。
身為武將,唐振安身材高大,臂力驚人,單手就將唐燕如提了起來,放在他身前,橫坐在馬背上。
唐燕如整個人還呈失神的狀態。俏臉雪白,杏眸泛紅。
唐振安睨了她一眼,面容沉肅,語氣帶著長兄的苛責:“人長大了不少,出息還隻有這麼一點。”
唐燕如的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
她有滿腹的委屈和難過無法訴說。被唐振安奚落了,也不敢回嘴。
這位兄長比她年長九歲,如兄如父,威嚴沉肅。教她認過字、讀過書,她的騎射與武功也得過他不少指點。
唐燕如被母親寵得嬌蠻頑劣,父親憐她是嬌柔姑娘家,也不太約束她。其他哥哥們也都縱著她,尤其是與她年齡相仿的唐胤,更是陪她一起胡鬨,上樹摸鳥、下河捉魚……無所不做。
隻有唐振安會嚴肅地管教她,她小時候不知道被唐振安罰抄過多少字、用戒尺打過多少回手板子,因而特彆懼怕他。
唐燕如敢跟父親母親撒嬌,跟四位哥哥撒歡,唯獨不敢在唐振安這個長兄面前撒野。
本就生性嚴肅的人,曆經疆場殺伐,鮮血洗禮,身上更添了許多凜冽煞氣。
這會兒聽他又訓自己,唐燕如抿緊小嘴,連眼淚都不敢流,隻將淚水包在眼眶裡,不住地打轉。
鎮西大將軍率副將與親隨打馬入城,百姓夾道圍觀。
望見唐振安身前坐著一位姑娘時,看熱鬨的人立即交頭接耳,人群中很快就響起了竊竊私語聲。
“咦,將軍馬上怎麼多了一個人?”
“是啊,好像是個女人?”
“將軍怎麼帶了個女人?”
“是將軍的夫人嗎?”
“胡說,鎮西大將軍在邊關浴血奮戰,禦敵數載,如今二十六七歲了,還不曾娶妻……”
“那難道是將軍的妾室?”
因為唐燕如是武官之女,家裡管教沒有文臣那麼嚴,顧忌沒有文臣那麼多,她出行從來不戴帷帽,時常還打馬過街市,因而人群中有人認出唐燕如,連忙斥道:“你們不要胡亂猜測了,那是將軍的妹子,唐大小姐。”
“噢噢噢,原來是唐家的大小姐。”
“是出來迎接她的兄長們吧,怪不得……”
唐振安將這些雜亂的聲音收入耳裡,目不斜視,帶著唐燕如穿過人群,往唐府方向而去。
*
鎮西大將軍得勝班師回朝,太子代天子在城外犒軍之後,晚上在皇城內的太和殿,又給唐振安和他的一行副將兄弟們舉辦接風洗塵的慶功宴。
筵席開始之前,酈嫵先與家人說了會兒話,再與林婉柔碰了面。
“阿如沒來麼?”酈嫵問。
林婉柔搖了搖頭:“聽說是回去就發熱生病了。”
酈嫵微訝,連連問道:“怎麼會這樣……白日裡不是還好好的麼?怎麼突然就病啦?沒有大礙吧?”
“如今天氣漸冷,大概是在外面吹了涼風,著了寒氣。”林婉柔道,“無大礙的,你彆擔心,我進宮之前聽說她的熱症已經退了。”
酈嫵點頭。
林婉柔想到什麼,猶豫了一下,又開口:“我總覺得阿如今日的舉動有些反常。”
酈嫵也若有所思:“是啊。今日那個馬車裡的姑娘,你看到沒?好像阿如就是看到那個姑娘後,才有些不對勁,忽然不管不顧地跑了。”
林婉柔:“是認識的人還是怎樣?”
酈嫵也胡亂揣摩:“以前不曾見過,不像是京都裡的貴女……難道是阿如怕那姑娘搶了哥哥們的注意,以後對她不好?”
她們二人都知道唐燕如非唐家親生女兒,也知曉她對她的兄長們、尤其是對唐胤的關係最為親厚。
隻是因為從小接受的世俗禮教影響,酈嫵和林婉柔是絕對不會將事情往男女感情上去想,因而到現在還百思不得其解。
鐘鼎聲起,宴會開始。
恰好太子與沈慕風正與唐振安邊說話邊走了過來。
酈嫵抬眼望去,這個男子身材皆一般高大,神情也是一樣沉穩端正。尤其是太子蕭衍和鎮西大將軍二人,都是不苟言笑的性格,一副淡靜冷肅的模樣。
想起太子這些日子的表現,尤其是在床笫之間更是表裡不一,熱烈得讓人有些吃不消。酈嫵在心裡暗嗔了一句:道貌岸然,假正經。然後又笑著抬腳走向蕭衍,林婉柔也走到沈慕風身側。
幾人各自入席。
殿中絲竹盈耳,編鐘奏響。
因為是給這些邊關殺敵的將士們慶功,為了應景,怕他們一時不適應京都的靡靡聲色,今夜獻舞的不再是一群嬌柔舞姬,而是十來個壯碩剛健的男兒。
年輕健碩的身軀,個個隻穿著一件鏤空鎧甲,露出肌肉結實的胳膊,持盾舞劍。
舞姿不如女子嬌嬈,卻帶著剛強與豪放,威武又雄壯,伴隨著密集的鼓點,也看得人熱血沸騰,甚至還有不少貴婦看紅了臉。
酈嫵看著這樣的劍舞也覺得新鮮,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瞧,直到蕭衍悄悄地在桌案下捏了捏她的手心,她才收回了目光。
“有那麼好看嗎?”蕭衍問。
酈嫵點頭,如實道:“好看啊。”
蕭衍瞥著她眼裡亮晶晶的光,一時有些手癢,很想捏捏她的臉。但大庭廣眾之下,到底不好做出這樣失禮的舉動,隻能暗暗攥緊酈嫵的手,有些吃味地追問:“是劍舞好看,還是人好看?”
酈嫵道:“自然是劍舞好看啊。人的話……哪裡有殿下好看?”
蕭衍唇角微勾,這才滿意了。
酒至半酣,坐於高台上的嘉文帝放下酒樽,旁邊的大太監樊康海連忙高聲清了清嗓子。瞬間歌舞皆停,眾後妃公主與皇子皇妃,百官與家眷等皆放下手中杯盞,齊齊望向高台上的天子。
嘉文帝對著唐振安的方向,朗聲笑道:“唐愛卿此番立了大功,想要什麼嘉獎?”
唐振安連忙起身走至殿中央,躬身拱手行禮,恭敬地道:“為國效力,是臣等分內之事,不敢討賞。”
嘉文帝笑道:“唐愛卿不必客氣,有什麼想要的,儘管提出來就是。”
唐振安也不再客套推脫,似是認真想了想似地頓了兩息,才緩緩開口:“臣自己倒是不需要什麼封賞,隻是想為臣的妹妹恢複其本家姓氏,並向陛下討個封號。”
“哦?”這樣的封賞嘉文帝還是第一次聽說,略感興趣揚了揚眉,笑道:“那朕便封令妹為佳安郡主如何?至於她恢複本家姓氏,這是你們的家事。不過,朕也可以在擬旨的時候順帶提上一句。”
唐振安想要的便是這個結果,當即單膝下跪叩拜:“謝吾皇隆恩。”
席案上,唐家幾位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唐胤望著殿中央的唐振安,若有所思。
酈嫵也愣住了,心裡頭在這一瞬間甚至冒出了一個極為瘋狂的念頭。
她朝斜對面望了一眼,恰好也看到林婉柔望了過來。兩人遙遙地一對視,就明白了各自心頭的想法。該不會是……
筵席散後,酈嫵跟著太子回了東宮。
她實在忍不住想找人討論自己那個瘋狂的念頭,進了內殿後,便拉著蕭衍問:“殿下,你覺得鎮西大將軍,會不會是喜歡阿如啊?”
蕭衍拉住她的手,往窗邊桌案走,嘴裡回道:“他們是兄妹。”
“不是親兄妹啊。”酈嫵跟著他在窗邊桌案前坐下。
“那也不好說。”蕭衍如實分析:“唐家那麼多位兒子,唐振安是為了哪個而讓唐小姐得了封賞,脫離唐家,這不得而知。”
酈嫵道:“不會是為他自己嗎?”
蕭衍反問:“如果是為了他自己,為何不直接讓陛下賜婚,那樣不是更加簡單省事?”
酈嫵微微一怔。
想起白日裡唐燕如反常的舉動,明顯是在看了唐胤跟那個陌生姑娘之後才有的。
所以,唐燕如難道是一直喜歡唐胤?過往也是因為喜歡唐胤,才一直拒絕彆人的提親?
而唐振安是為了唐胤,才給唐燕如討了封賞,脫離唐姓,助她嫁入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