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很是奇特。
屍山血海的一片猙獰中,黑衣紅傘的女子伸出一隻雪白的手,露出一截纖細手腕,按在面前那隻人面羊角四足妖獸的額頭。
人面羊角四足獸身軀原本極是高大,通體都是純黑的毛發,近乎與此前的土螻妖一般高低。然而此刻,它卻仿佛俯首為臣般,蜷縮在地,低下怪異詭譎的頭顱,任憑凝禪的所有動作。
過分龐大與纖細的對比與色彩構成了足夠震撼的畫面,所有人甚至都忘了恐懼,隻是帶了點兒怔忡地看著面前的這一幕。
四野寂靜,隻剩下籠火點燃那些妖獸身軀後的燃燒之聲。
火聲劈裡啪啦,仿佛此處不是什麼妖氣血氣衝天的極霧秘境,而是某個寧靜遼遠的夜。
靈息侵入通體純黑的人面羊角四足妖獸腦中,與它的魂魄一瞬間鏈接,凝禪驀地閉上了眼。
她開始“看見”。
……
深淵。
凝禪“看見”的,是一片深淵,字面意義上的深淵。
眼瞳肉眼可見的四周,是一片混沌波動的暗色結界,這樣的色彩與不穩定的結界面,天然便會讓人生出一種未知的恐懼感,好似哪怕接近,就會被這樣的邊界吞噬。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這是一片極其廣袤卻分明可以看到邊界的空間,又或者說,或許是小世界。
邊界太高,太有壓迫感,太讓人恐懼。
凝禪用的是人面羊角四足獸的眼睛和記憶,所感知到的,自然便是它的記憶和情緒。
它好似是生來便知道,那些邊界,是最不可觸碰的存在。曾經有無數生靈想要逃離此處,卻都被那些邊界所吞噬,連死都死得悄無聲息,毫無痕跡。
就像是一滴水落入大海,連一點波瀾都不會激起。
一如所有生命在這裡的存在。
它也是有名字的,那些含糊混沌不明的聲息中,它被喚作“阿朝”。
阿朝的神智並不清晰,它像是開智開了一半又戛然而止,智力水平並不多麼穩定,在有些方面異常聰慧,卻又在其他一些方面顯露出最原始的傾向。
譬如進食時,它是純粹的妖獸。
而在使用工具進行日常活動時,卻又會顯現出無限類似於人類的一面。
用阿朝的眼睛以第一視角去看自己使用工具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凝禪被迫看著阿朝用自己有四根很像是人類的手指,卻更加粗糲,還多出來了一截指骨的前爪靈巧地將紅黑色的泥土淘洗後,再放入磚塊的磨具之中。
明明是機械的重複,卻竟然因為看久了,看出了幾分流暢自如來。
總之,阿朝的記憶裡,它的日常便是如此。
睡覺,起床,與形形色色模樣千奇百怪的工友們一起上工,淘洗泥土,注入磨具,進食,繼續工作,直到夜幕降臨,再度進食,然後回到自己的住所睡覺。
睡覺的地方,是再
簡陋不過的隔間,沒有門,每一間都同樣大小,這對於阿朝來說有點太小了,它必須讓自己儘可能地蜷縮起來,才能睡進去。
但它很喜歡這裡,這是可以給它帶來安全感的棲息地。
它還知道,如果不在夜幕降臨的時候,進入這裡,那麼就會被帶走,再也回不來。
阿朝見過一次被帶走的同類。
那是一隻如人類般直立行走,擁有過分巨大雙足,卻長著羊頭牛角的妖獸。
阿朝隻敢將眼睛睜開一條縫。
它看到那隻妖獸面容扭曲,尖嘯連連,血在它身後蜿蜒成一條厚重的線,直到它被拖走。
拖走它的生靈如它一般直立行走,以白色的長袍覆蓋全身,面上覆蓋著金光璀璨的頭盔面罩,將面容徹底地遮掩起來。這些人被稱為執行者。
沒人知道執行者的真容,但對於白袍的恐懼,卻仿佛與生俱來。
阿朝看著妖獸被拖走,心中沒什麼波瀾,閉眼繼續睡了。
它雖然第一次見到,但這樣的聲音夜夜都會響起。
阿朝不是很能理解,因為夜晚來臨,回到棲息地這個流程深入它的靈魂,它不能明白為什麼有的同類一定要違背,也不能明白縱使大家都知道後果,卻還是有妖獸前赴後繼。
但阿朝並不深究。
主要是因為它的開智程度也不怎麼允許它細思。
阿朝的一天天過去,凝禪也一天天看過去,甚至幾乎都要熟悉它的這一生。
當然,凝禪最不習慣的,還是阿朝的進食環節。
砌磚工地包吃。
每次來發飯的,也是一名妖獸。能勝任這種工作,那名妖獸的靈智顯然至少要比阿朝聰明一些。
它們的食物也是妖獸。
或者說,更純粹、更符合凝禪認知的,真正的妖獸。
高等級的生靈蠶食低層級,高智慧的生靈吞噬低等級。
這是自然界的鐵律。
每一次阿朝和自己工友們的進食過程,就像是它們這些妖獸遊曳到了食物鏈的上一層,然後再反過來將低一等的生靈自然而然地當做養料。
道理都懂,就是在凝禪看來,簡直像是同類相食。
縱使她每每此時都忍不住閉上眼不看,但進食的聲音也總會在她的耳中響起。
如此過去不知年月多久,終於有一日,阿朝在淘泥再注入磨具的過程中,將磨具損壞了。
它愣神了一會兒,盯著磨具看了片刻,努力將磨具修好了。
阿朝生活的平靜被打破。
“你,跟我走。”這一夜,一名白袍執行者停步在了阿朝的棲息地前,面具後面發出含糊混沌的聲音,但阿朝和凝禪卻奇異地能聽懂。
阿朝從棲息地有些費力地擠出來,沉默卻驚懼地跟在了白袍執行者身後,順便收獲了一路同情憐憫的目光。
凝禪這才第一次隨著阿朝的視線,看到了更多這方神秘世界的景色。
那些讓人窒息的密密麻麻的隔間棲息地在黑夜裡像是能吞噬一切的沉默巨獸,無數妖獸在這樣的夜裡靜默,於是這棲息地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墓地,而那一個個隔間卻甚至不是它們的墓地,而是火葬場的骨灰儲存格,它們明明活著,卻更像是在等待一個被下葬的時機。
隻是這一次,阿朝並不是被帶去下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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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沉默混沌地跟在白袍身後,走了不知多久,經過了一片片這樣的棲息地,然後終於看到了一點刺痛眼睛的光亮。
與這樣的黑夜相對的,是白袍執行者此刻帶著阿朝進入的,與阿朝此前生活的那一面孑然不同的,這個世界的另一面光明。
那是一座城池。
人類城池。
凝禪“看”著面前近乎恢弘的一幕,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一個生靈擁有名字,總應該有一個起源。
換句話說,名字不可能憑空出現,總得有一個人,給它起名。
這個人,是誰?
阿朝跟著白袍執行者的腳步,懵懂地左顧右盼,那些景色落在它的眼中,形成了一片並不能被他所理解的記憶,直到白袍執行者帶著他走入了一座巨大的、外形肖似一座金字塔般的奇異建築。
然後停步於一間天花板過於高聳、看起來似是專門為了阿朝這般體型的妖獸所建造的房間裡。
房間裡有一張桌子,桌子後面坐著一個人。
這是凝禪進入阿朝的記憶後,看到的第一個人類。
那個人類也穿著白袍,白袍的邊緣細密紋繡著一些金線花色,他頭發有些微白,聞聲看來時,眼中的目光帶著審視。
“測四方脈嗎?”那人聲線微啞,開口問道。
“正是,這隻半妖今日出現了疑似靈智進化的現象。”白袍執行人對著桌後的人一禮:“還請林老主持。”
他邊說,邊將一枚留影石遞了過去。
林老靈息注入留影石,簡單看了一眼,正是今日阿朝將磨具修好的一幕。
看完後,林老點了點頭,站起身,白袍的袍尾拖曳在地,他走到阿朝面前,冷漠地看了片刻,倏而抬手,竟是就這樣破開了阿朝的胸膛,無視它痛楚的嘶鳴,就這樣直接探入了它的靈海之中,以手開始撥弄它的四方脈!
又或者說,比起林老的徒手數四方脈,凝禪更為震驚的,有兩件事。
第一是林老對阿朝“半妖”的稱呼。
第一,是阿朝這樣的妖獸,竟然也覺醒了四方脈嗎?
痛楚隻是瞬息,凝禪還來不及思考,林老已經收回了手,阿朝胸前被撕裂的骨肉隨著林老手臂的退出,奇異地如被一潭被探入了一隻手的小池一般,竟然骨肉合攏,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很好,一條半四方脈,前景不錯,繼續培養。”林老頗為滿意地打量了阿朝幾眼:“這孩子是幾號房的?兩邊的血統來源於哪裡?”
“回林老,十九號房的磚工營地,這是它的資料。”白袍執行者的準備顯
然極為周全,他遞上一份有關阿朝的完整資料:“父親是相當於五方天實力的山羊妖,母親是……”
白袍執行者回憶片刻,繼續道:“是璿璣寶閣的女修,三才天。”
凝禪的眼瞳猛地收縮。
她幾乎是麻木地在腦海中重複了白袍執行者的這句話,然後看著林老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並沒有什麼意外之色地翻閱手中資料,然後道:“去查查這個女修還有沒有彆的孩子,都是什麼情況。”
白袍執行者頷首,領命而去。
“等等。”林老在白袍執行者即將離開的一瞬又開口:“把她帶來見我。”
凝禪因為太過震驚,思緒都有了一瞬間的收縮。
她有些茫然地想著,璿璣寶閣這個門派距離少和之淵的位置好像並不是很遠,閣中多為女修,喜音律,戰力並不多強,大多是音修,這些年來,璿璣寶閣最著名的修士名叫涅音仙子,而涅音仙子……
此前從祝婉照藉由殷雪冉的手交來的那枚留影石中,明明白白地揭示了涅音仙子與虞畫瀾的關係。
之前立於極霧秘境的滔天妖氣中時,凝禪揮灑自如,但此時此刻,隻是一份這樣的記憶,她卻真切地覺得自己難以呼吸。
她想過許多種可能性。
唯獨沒想到,真相竟然是一副如此這般血淋淋又殘忍的模樣,以這樣一種方式,驟而呈現在她的面前。
此前她那個問題,已經有了答案。
阿朝這兩個字確實並非憑空出現的。
而是來源於他那位……璿璣寶閣的人類母親。
人類與妖族並非不能結合,雖然兩個種族水火不容,兵戈相向,但這個世界上也並非總是非黑即白,有十惡不赦的妖獸,也有生而單純從善的妖族,而相愛一事有時又的確毫無道理緣由。
——半妖誕生的基礎,從來都是跨越種族的愛。
就像她和凝硯。
更進一步來說,要妖獸與妖族,其實更像是兩個概念。妖族是可以擬化作人形的大妖,若是隱匿起所有妖族特征,看起來和人類也並無太大區彆,就像是虞彆夜。
再不濟,最起碼,是有人形的姿態的。
這樣的妖族與人類所誕下的後代,本就應該是天生就能以人類的姿態行走於世間、擁有完整神智和靈識的半妖。
而不該是阿朝這樣的。
人類可以與妖族在一起,卻絕非妖獸!
可聽聞林老的意思,這位璿璣寶閣的女修……或許孕育了不止阿朝一個半妖!
門口傳來了窸窣聲,凝禪在這一瞬,甚至不敢去看這位璿璣寶閣的女修,已經被折磨成了什麼樣子。
“林老。”響起來的,是方才白袍執行者的聲音:“很遺憾,這位女修已經自儘了。”
聽到她的死訊,凝禪的心頭竟然一鬆。
在這種深淵地獄之中,死……才是真正的解脫。
“是嗎,可惜了。”林老淡淡道:“是迷魂幻境又
失效了,還是離魂丹的藥效過了?多有潛力的一個苗子,就這麼沒了。吩咐下去,這種事情以後不可再出現了,都盯緊點。”
白袍執行者恭謹稱是。
這一天後,阿朝換了一個生活的地方,從那樣逼仄的棲息地,換成了明亮寬敞的地方。
它不必再工作,進食的妖獸等級也肉眼可見地高了起來,一切都變得如夢似幻,隻是每隔一段時間,林老就會將它帶到此前的那個房間裡,如那一次一樣,用手探入它的靈海,看看它的四方脈有沒有繼續覺醒。
每次來的時候,林老都會在寫下許多記錄,在他與其他人交談的過程中,凝禪聽到了許多零碎卻關鍵的詞句。
“又失敗了?無妨,我們的樣本還有很多。這樣的半妖終究不是真正的半妖,想要穩定也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我們都努力了這麼久了,不著急一時。”
“目前這隻的狀態還算平穩,龍血含量大約占比為百分之三,更多含量是半妖的軀殼難以承受的。”
“嗯?四號樣本又死了?可惡!四號樣本可是至今為止最成功的範例了!”
“你說什麼?虞畫瀾說自己看到了完美的覺醒了兩條四方脈的半妖?那怎麼不抓來給我研究一一!”
“我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把她抓來給我研究!”
……
到這裡,凝禪還有什麼不明白。
離開南溟幽泉的時候,她與虞畫瀾對了那一掌的時候,曾經迫不得已展露過自己覺醒了兩條四方脈的事情。
那時虞畫瀾形似癲狂,大笑不止,眼中的狂喜仿佛能溢出眼瞳,包括後來交付替身傀時,他看向她的神色依然十分奇異。
縱使此刻,這深淵世界的幕後之人尚未浮出水面,所有的一切串聯起來,也已經足夠明晰起來。
這個深淵地獄,從頭到尾,都隻有一個目的。
——製造半妖,試驗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半妖可以覺醒第一條四方脈,並且試圖複製。
這兩年多來,她高居淵山,是段重明為她守山,讓她不曾遇見半分外界的紛擾。
卻原來,那些來到淵山的人中,有許多是衝著這件事而來的。
凝禪難以言語自己此刻的心情。
所有的不可置信與覺得荒謬的心情慢慢彙聚,最後變成了一腔洶湧的怒氣與無與倫比的殺意。
不僅僅是對虞畫瀾。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人能以一己之力就完成這樣一方巨大的深淵地獄。
能夠支撐起這樣一場如同修羅地獄的場景、隻為滿足一己之私的,是成群的、無數的、位居高位卻貪婪殘忍的人們。
是少和之淵的掌門,也或許包括少和之淵的前任掌門,無數長老。
不僅僅是少和之淵,初時凝禪隻覺得林老的白袍上的紋繡有些眼熟,此刻仔細去想,哪裡還想不起來,這正是祀天所神使的袖邊上所紋的大光明紋。
或許能夠覺醒兩條四方脈的誘惑實在太大,修
仙的歲月太多漫長,在曆經了無數歲月後,卻發現自己無望觸摸更近一步的天穹,在壽數將近的時候,實在是太容易不擇手段。
不,或許都不必等到壽數將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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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虞畫瀾,他隻是想要以更激進的方式,靠近眾妙天門罷了。
沒有多少人能夠像是望階仙君那般,在生死面前不去另辟捷徑,而是生死在天,去赴一場凶多吉少的死關。
而他這樣義無反顧地去閉死關,便也像是扇了這些想要以第一條四方脈去叩擊眾妙天門的人們一個巨大的耳光。
所以唐家才會遭此劫難。
凝禪有些恍惚地想,前一世,望階仙君真的沒有見到眾妙天門嗎?
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記憶的畫面變得重複而斷續,直到有一日,阿朝再次被帶到了林老的面前。
林老搖了搖頭:“沒有進展,沒什麼用了。”
他冷漠地在阿朝的資料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叉,然後道:“最近的半妖又變多了,得消耗一些。讓虞畫瀾去安排它們入秘境吧,多殺點修士,再順便多抓幾個女修回來。”
又突然想到了什麼:“對了,那個覺醒了兩條四方脈的半妖還沒抓回來嗎?”
白袍執行者搖頭:“派去的人,被龍殺了大半。虞掌門在處理了。”
林老嗤笑一聲:“都說養虎為患,虞畫瀾還敢養龍,我倒要看看,當初不聽我的話,如今他要如何收場。”
白袍執行者也並不以為然:“虞掌門說無妨,畢竟畫棠山還在那兒。”
林老“嗯”了一聲,不再多言,揮了揮手。
阿朝被重新帶走,這一次,它沒有能回到讓它度過了這一生最快樂時光的地方,而是茫然地跟著白袍執行者去見到了更多其他的妖獸,然後與它們一並被與一隻腹部被塞滿了土螻妖丹的土螻妖綁定,再傳送進入了一片秘境。
它們沒有任務。
它們隻懂得做一件事,進食。
有妖獸的時候,殺了妖獸來吃。
妖獸殺光了,那些進入了秘境之中,靈息深厚的修士們,便是它們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