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天下都知道,所有門派的護宗大陣中,都有專門的一層靈紋,是為弑妖法陣。
弑妖法陣可以識彆大陣範圍內的妖氣,一旦出現妖氣,會率先觸動守陣人的靈息,若是兩炷香的時間裡,妖氣還沒有湮滅,便會觸動弑妖法陣。
有的更為謹慎的門派甚至會在護宗大陣之外,在每個分堂也會再加設一層弑妖陣。
少和之淵裡,籠罩在畫棠山上的那一層大陣,除了其他一些譬如要保持此處終年覆雪的作用之外,也隔絕了少和之淵弑妖法陣的所有探視。
合虛山宗的簷下鈴也是同樣的作用。
除了以鈴聲來通知滿山弟子一些緊急事態之外,也能檢測妖氣,再以鈴聲來警醒弟子。
虞彆夜聽過簷下鈴響。
那次望階仙君臨時破死關而出,整個羅浮關的簷下鈴都在擺動,鈴聲幾乎衝破靈霄。
而此刻,風動,凝禪屋前的簷下鈴也動,鈴芯碰撞在銅壁上,有風鈴般的清脆悅耳。
虞彆夜看了簷下鈴片刻。
在隨著凝禪來到合虛山宗後,他擁有了一套亂雪峰的暮山紫色道服,也拿到了一枚屬於自己的簷下鈴。
他沒有掛起來,而是隨手放在了床邊的小桌子上。
前一夜,他沐浴之前,將佛琉石取了出來,放在了枕邊,再前行的那一刻,他聽到了一聲鈴音。
虞彆夜猛地駐足。
他確信自己沒有聽錯。
沉默片刻,虞彆夜伸出手,還不等他的手指觸碰到簷下鈴,那枚黃銅色澤的鈴便像是活過來了一般,猛地向後蜷縮了一下,再發出了幾聲鈴音。
那種聲音,和他那日聽到的羅浮關的鈴音不同。
與此刻被風吹拂後的簷下鈴也不同。
風也吹過虞彆夜的發。
他平靜地注視前方。
淵山很美。
是一種生機盎然,純粹且不加任何修飾的美,與他從小長大的畫棠山不同。
畫棠山從頭到尾都是虞畫瀾的手筆,除了他自己種的六初花之外,厚雪,畫廊幽夢,山路……所有的一切都是虞畫瀾留下的痕跡。
他很喜歡這裡。
喜歡這裡地面不規整生長出來的雜草,喜歡拂動他長發的風,喜歡探出牆頭的枝丫,也喜歡可以讓他自由利用的土地,譬如他種下的那一片仿佛他們初遇時的藍花楹,也譬如他為了做糖芋苗而栽下的一片桂樹和桂花的香氣。
和她。
凝禪又連續工作了足足三個通宵,此刻正昏睡在陽光下,她做了幾片巨大的人工綠植葉片,讓她的周身都沐浴日暖,臉上卻灑落一片陰影,隻有斑駁的碎影落在她的頭發上。
她睡得毫不設防。
距離那次仿佛幻覺般呢喃的“阿夜”,也已經過去了三個多月。
她沒有再在睡夢中吐露過半個字。
卻在有時工作到最專注又要喊他幫忙的時候,熟稔自
然地喊出一句“阿夜”。
虞彆夜不再去想她喊得究竟是誰。
至少在這一刻,她口中的這兩個字指代的人,是他。
這就夠了。
簷下鈴又響了一聲。
叮鈴——
虞彆夜靠在門邊,手中捏著那塊凝禪許久之前就給她的佛琉石。
這麼久過去了,他卻還是沒有開口問過她一句為什麼。
簷下鈴會因為他周身的妖氣而響。
但淵山的護山大陣卻毫無異動。
所有這一切都說明了一件事。
淵山沒有弑妖大陣。
沒有的原因,是凝禪早就知道他是妖。
早於他在南溟幽泉與虞畫瀾對那一掌時展露的半翼龍身,早於他們在墜入小世界時,他張開羽翼將她護在那些可怖的囈語與撕扯之外。
那麼,究竟是什麼時候?
天很藍。
這一日的晴空有雲,雲朵流轉的速度肉眼可見,雲的形狀在陽光下變幻不定。
種在山腰處的那片藍花楹有靈法陣籠罩,生長得鬱鬱蔥蔥,便是此刻站在山巔向下看去,也可以看到一片漂亮至極的藍紫色。
虞彆夜輕輕眨了一下眼。
他很少會想起過去。
過去這兩個字對他來說,代表的意義裡,沒有任何一點是值得回憶的。哪怕是有關虞畫棠的那些記憶,都會被後來那些過於不堪的畫面覆蓋,記憶與畫面扭曲交織在一起,變成了一團像是再也分不開的毛球。
所以虞彆夜會選擇全部埋葬在記憶深處。
直到那日在藍花楹下,他遇見禦劍疾馳而來的凝禪。
她真耀眼啊。
耀眼,卻又柔和。
像是天上月,也像是他種下的那株沐風淋雨也從未低頭枯萎的六初花。
他出那一劍的時候就已經後悔了。
他不該在她面前流露出自己最陰沉的眼神與最酷烈的殺意。
可也許正是天上月太皎皎,所以才會照耀得他更加不堪。
不會有人願意多看這樣的他一眼。
在見過了他真實的樣子後,整個世界都會離他而去。
——他對這一點,從來都心知肚明。
在少和之淵殺了餘夢長老的那一夜,他與她狹路相逢時,他的心頭其實甚至生出了一片自暴自棄的快意。
看他,這就是真實的他,為達目的不惜手段,卑劣,陰狠,對撫養自己長大的人毫無分毫感激之情,對於自己生長的地方也沒有半分感情,反而想要毀滅。
但她偏偏為他停下了腳步。
或者說,又一次為他停下了腳步。
虞彆夜垂下眼。
簷下鈴會探查到他身上的妖氣,隻能說明一件事。
彼時與凝禪初遇時,在靈犀秘境中獵殺的那些土螻的作用已經在消退了。
虞彆夜在心底歎了口氣。
從遇見凝禪以來,這段時光對於他的整個人生來說,都像是一場瑰麗的夢。
但夢總有醒來的時候。
他要走了。
他總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將凝禪的佛琉石據為己有一輩子。
當土螻不能遮掩他身上的妖氣時,他就要去重新獵殺一次土螻。
這次也不例外。
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不去,虞畫瀾就會在越來越多的秘境裡投放土螻.
他從來都不會在乎會有多少低階弟子因此而死,也不會在意會不會有弟子將這件事情告知師門,因而引起其他宗門的重視和調查。
因為不會有太多的人從這樣的秘境中幸存。
也不會有人因為土螻而聯想到土螻對妖族的作用,隻會覺得這是秘境的天然變異。
他有恃無恐。
直到逼出虞彆夜來。
逼他經曆一次又一次的殺戮,再通過這樣的殺戮來反複提醒他自己,他是一隻妖。
一隻與這個人間格格不入,隻能通過血腥與殺戮來遮掩自己真實模樣,勉強混入人群,躲躲藏藏,生怕被人類發現的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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