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禪沒有當著虞彆夜的面看留影珠裡的內容。
她反複看了三四遍,慢慢將其中被虞畫瀾捏住的那張臉,與自己夢境中,附身在那株六初花時所看到的女人畫上了等號。
凝禪萬分肯定,那是虞畫棠的臉。
這天下,除了虞畫棠,沒有人能擁有這樣一張精致無暇,豔絕至極的臉。
又或者說,和虞彆夜這麼像的一張臉。
凝禪其實沒有在夢中見過虞畫棠的正臉。
她隻見過她或許是最狼狽也是最無助的時候,那時的她,長發淩亂,形容枯槁,幾乎難以辨認出究竟是誰。
但人的骨相和氣質是不會變的。
哪怕隻是聽過她的聲音而已,凝禪也能確定,這是虞畫棠的臉。
確實好美。
比據說當年與她並稱浮朝兩大美人的仙子要美太多。
但虞畫瀾對著這張虞畫棠的臉,口中說出的名字,卻分明是……涅音。
凝禪深深皺起了眉。
“咿呀,這張臉。”一道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帶著瓜皮小帽長辮子的幡靈坐在桌子上,認真盯著留影珠裡的內容:“真像啊。”
凝禪疑惑道:“像什麼?”
幡靈道:“像龍女。”
她邊說,邊將自己的真身招妖幡攤開,再用手在上面拂過,招妖幡上頓時浮現了一張面容。
那張臉是與虞畫棠不相上下的絕美,眉眼有極大的相似之處,卻又能一眼看出不是同一個人,讓人很難相信這麼漂亮的臉,這世上竟然不止有一張。
幡靈抱胸:“我沒胡說吧,是很像吧?這天下也隻有龍女一族可以擁有這麼傾國傾城的容貌了。不過這龍女怎麼被這個人如此欺負?是龍女的血脈已經式微了嗎?龍侍呢?”
凝禪愣了愣,她沒有說留影珠中的人並非虞畫棠真身,而是轉頭看向幡靈:“什麼龍侍?龍女又是什麼意思?”
“啊,這世間竟然已經無人知曉龍女與龍侍了嗎?”幡靈大為震驚,感慨一番時光荏苒,自己與初代妖皇在那小世界中,不知不覺就已經千年,然後才繼續道:“所謂龍女,便是能孕育應龍的種族,隻是雖然她們能孕育出這世間最強大的種族,自己本身卻極其孱弱甚至短命,所以每一名龍女都會選一位龍侍。”
“選一位龍侍?”凝禪敏銳地注意到了這句話:“自己選?怎麼選?”
“對啊。”幡靈理所當然道:“龍女一族在整個妖族之中地位都極其崇高,每一次的龍侍選拔,都是妖族最為宏大的盛事,所有妖族都會爭當龍侍,這可是妖族的最高榮耀!”
這不難理解。
凝禪大致可以想象,龍女一族在妖族之中,大約便像是聖女一般。
但問題是……
“當龍侍除了榮譽之外,還有什麼彆的好處嗎?”凝禪沉吟片刻。
“龍侍就已經是最大的好處了呀。”幡靈不解道:“龍侍的作用可不僅僅
是龍女的侍從,更重要的是,龍侍就相當於龍女的伴侶,下一任龍皇的父親。”
凝禪愣了許久。
她整理了一會兒思路,終於想出了這其中有哪裡不對勁:“等等,意思是說,無論龍侍是誰,是什麼種族,隻要母親是龍女一族,那麼孕育出來的,都是應龍?”
幡靈點頭:“對啊,應龍的血脈是不會被任何其他血脈稀釋和玷汙的。龍女的血,就是這個世間最強大的妖血。”
凝禪看過許多書。
雖然她看書很容易睡著,但前世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幾乎住在藏書閣裡。
也不是沒有見過有關應龍的文字記載,但她的印象裡,應該是真的沒有任何關於龍女和龍侍的記載。
如果這一族真的像是幡靈所說的這般的話,這不應該。
有人將所有這些相關的資料都抹去了。
凝禪思緒很亂,她想了許久,終於問道:“龍女和龍侍之間,會有什麼契約嗎?龍侍……有可能會這樣粗暴甚至冒犯地對待龍女嗎?”
這算是問到了幡靈的盲區。
她“啊?”了一聲,思索許久,有些茫然地開口:“可是龍侍為什麼要這樣?在我們妖族,還沒有會這樣對待龍女的龍侍出現過……”
幡靈知道的信息也是從被它收入了招妖幡的那些妖族的記憶中提取出來的信息,顯然這些妖族都沒有做過龍侍,它自己也不知道更多了。
但這些對於凝禪來說,已經彌足珍貴。
她覺得自己距離有些真相,更近了一步。
而她對於這些事情,也有了更多的猜測。
*
凝禪用了足足八個月的時間來做虞畫瀾的替身傀。
期間虞畫瀾也派人來催過,還通過尋音卷發過信息,凝禪的回話非常簡單直白:【慢工出細活。】
虞畫瀾怎麼可能相信這麼敷衍的話:【為何虞彆夜的替身傀隻用了三天。】
凝禪回複得老神在在:【但在此之前的準備就做了足足八年,快做好了的時候正好抓他來做試驗而已,便宜他了。】
虞畫瀾心道你總共才多大,就準備了八年,但他盯著尋音卷上的這幾行字,到底沒有再多說什麼。
左右不過一個春秋而已,他這麼多年也過來了,招妖幡也好,替身傀也好,所有的這一切,他從來都勢在必得。
就像是彼時對虞畫棠一樣。
隻有虞彆夜看著凝禪毫不避諱地扔在一邊的尋音卷上的字,表情很是微妙。
凝禪說是抓了他來做試驗,又說什麼慢工出細活,但在這幾個月裡,她分明……又給他做了好幾隻替身傀。
甚至一字排開,怕他自己也混淆,格外控製了一番年齡,搞了幼年版,青年版,少年版,銀發版,黑發版。
虞彆夜看著一連排的自己,表情很是古怪,心道能做出與過去的自己那麼肖似的替身傀也並不奇怪,畢竟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但青年版的他,為何看起來也如此有
神韻。
更何況,凝禪不是早就放出話過,一個人一生隻能做一具替身傀,怎麼到了他這裡,就足足擁有了七八隻。
再這樣下去,他尾巴可能岌岌可危。
而且……
不管看多少遍,他在看到這些頂著自己臉的替身傀時,心底都會油然而生一片毀滅的欲望。
隻是再看向在旁邊的搖搖椅裡翹著腳曬太陽的凝禪,眼底那股乖戾斂去,像是炸毛的小貓重新乖順。
虞彆夜有很多問題在心頭,但他也隻讓這些問題停留在心頭,至始至終都沒有問出過半個字。
搖搖椅是他做的。
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自己的人生裡還會做這種東西。
但看久了凝禪做傀,虞彆夜覺得自己已經自動學會了一些特彆的製作技巧。
比如給段大師兄修繕已經被刀鋒劍影毀了無數次的屋子。
比如開辟了一片菜園子,引了水渠,還做了個小水車。
再比如,他甚至親手捏了一摞小花盆,種了六初花,隻為凝禪每天睜眼看向窗邊的時候,能看到窗外盛放的重瓣粉色花朵。
凝禪其實睡的很少。
她大概就是那種在修仙之後進化掉了一些睡眠的人。
但她但凡睡,都會昏天暗地地睡個兩三天。
看到那些六初花的時候,凝禪是有些恍惚的。
恍惚自己究竟是在這一世,還是回到了前世的那些好似與此刻並無區彆的漫長歲月。
某一次凝禪靠在搖搖椅上,歪著頭靠在軟墊裡,有些半睡半醒的時候,虞彆夜給她蓋被子的時候,倏而聽到凝禪低喃了一句。
“阿夜。”
虞彆夜的所有動作猛地頓住。
他垂眸。
陽光穿過樹梢落在她白皙的肌膚上,眼睫毛在眼下整齊地落成扇形,睡著的時候,她身上的所有壓迫感都一並收斂,長發散落,有幾縷搭在他的手腕上,再滑落下去。
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虞彆夜靜立了許久,他翻開手,掌心浮現了一朵六初花,他注視凝禪的睡顏半晌,抬手將那株花彆在了她的耳邊。
他的動作足夠輕柔,凝禪卻恰好側了側臉,於是臉頰便正好貼在了虞彆夜的手掌之中。
她的唇輕輕擦在他的腕間,並沒有因為臉頰接觸到的突如其來的溫熱而驚醒,而是落得更實了一點。
甚至翕動嘴唇,又喚了一遍他的名字。
“阿夜。”
虞彆夜所有的動作都頓住。
他從俯身,到單膝跪地,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將手墊在她的臉側,感受她的呼吸輕柔的鋪灑,她柔軟嬌嫩的肌膚摩挲在掌心,她的長發落在他的膝頭,與他的發交織在一起,像是一張密不可分的網。
他身量高出她許多,從來都是俯視她。
但此刻,他卻覺得,他好似更習慣從這樣低她半個頭的角度仰視她。
許久,他的眉眼變得鬆散,終於在她睡著後,卸下了自己長久以來掛在臉上的清淺,眼底的占有欲和貪戀越來越濃,濃到他自己都忍不住垂下了眼。
不能再看了。
他甚至不敢去回想她方才的那兩聲“阿夜”中過於熟稔和親昵的音色是從何而來。
他害怕不是他,怕她還有彆的阿夜,那他恐怕會真的控製不住自己。
他垂眼,俯首,再俯身,小心翼翼地卷起了一點她的發梢,貼在了自己唇邊。
這個吻比吹拂過淵山的風還要更輕柔,連蝴蝶都不會被驚擾振翅。
所以虞彆夜也不會發現,原本應該熟睡的凝禪不知何時睜開了眼。
她靜靜地看著他的所有動作。
她本應阻止他,驚慌失措地站起來,或是不動聲色地避開的。
但她隻是看著。
然後重新閉上眼,讓眼前的一切與夢境中的過去重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