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場俱寂。
天邊黃色令箭的色彩還沒散去, 空氣中的妖氣味道愈發濃烈。
藍花楹樹下,風同時卷起玄衣少年的發,他靜靜地站在那裡, 接受著來自滿場各異的目光注視。
所有人都在看他。
他在看凝禪。
或者說, 他本就從未看過任何其他人一眼。
周圍的嘈雜聲漸盛。
“……驚了, 這面具男是誰?有人知道嗎?這是要一躍從少和之淵外門弟子變成能和凝大師姐吃香喝辣的節奏啊!有點手段啊!”
“倒也未必……據說這位望舒道友是亂雪峰的, 亂雪峰這個地方吧就很……但不管怎麼說也是合虛內門。這小子我看也就是個兩儀天吧?雖說這個境界確實不應該在外門被埋沒,但這一波確實實屬一步登天了!內門和內門也是有區彆的,得這位大師姐看中,嘖, 誰看了不說一句羨慕。”
一片羨慕搖頭聲起,有師妹愕然看著這一群男弟子,終於沒忍住:“不是,怎麼聽起來你們都很想被選中的樣子?這、這和想要吃軟飯有什麼區彆!你們、你們都沒想過要靠自己的努力嗎?”
“這位師妹你還太年輕。”一名師兄語重心長道:“我們年齡大了,胃不好,已經吃不了硬的了。”
周圍一片讚同。
聽得師妹直接呆住。
又有師姐嬌笑一聲, 輕輕拍了拍眼中還帶著清澈的茫然的師妹肩頭:“等你到了我們這個年齡,就明白年輕師弟的好啦。你看那面具少年,雖然遮住了面容, 但你覺得面具後面的那張臉會難看嗎?你看那腰,那腿,那肩,那背,嘖嘖……”
師妹的臉開始火燒火燎。
一邊燒, 一邊又忍不住順著師姐的話去看。
結果那個方向不僅有個萬眾矚目的玄衣挺拔少年,還有個胸肌漂亮的不檢點紅衣師兄。
師妹大驚失色,萬萬沒想到自己這一眼一舉兩得, 更沒想到幾息之前還為可能即將而來的妖潮而擔憂發愁的自己,此刻竟然不自覺地開始在心裡對比起了師兄和師弟。
如此眾目睽睽之下,坦然直接地討要一名男弟子的行為本就引人遐想,大家的討論自然逐漸跑偏,凝禪聽了個全,偏偏一個字都不反駁,好似她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段重明的面色逐漸微妙。
他單知道凝禪好像就是好這一口。
但他完全沒想到,凝禪居然會用虞畫瀾的一個承諾來換虞彆夜。
有種家裡妹妹長大了,當哥哥的隻能欲言又止卻又無力回天的微妙感。
那可是少和之淵掌門的一個承諾啊!!!
白斂和唐花落等人不知何時也摸到了段重明身邊,白斂痛心疾首道:“都說了是外門弟子,想要人,偷走不就行了。何需將這個承諾用在這裡,依我看,不如讓虞掌門開一炷香時間門的小金庫任她挑選。”
唐花落大聲反駁道:“那豈不是成了偷人!大師姐則怎麼可以偷人!”
唐祁聞一把捂住了唐花落的嘴。
段重明:“……”
算了,師弟師妹們也就這點格局,他做師兄的能說點什麼呢?
所有這些聲音都落入虞彆夜的耳中,藍花楹被風吹得颯颯作響,他卻仿佛什麼都沒聽到,隻是近乎怔然地看向凝禪。
佛琉石在他胸前灼燒出一片虛幻的滾燙,比那些嘈雜聲更大的,是他的心跳。
他本以為所有的一切都不過如同吹過他發梢的風,他在隱秘之中心跳如雷,哪怕她轉瞬便岔開話題,不過無心之間門的一場玩笑。
隻有他上了心。
說不清是為了那些瞬息而過的夢境碎片,那些浮現在耳邊的虛幻聲音,還是他明知不知所起,還在一遍又一遍問自己的癡心妄想。
——“不然你跟我回合虛山宗吧?”
那道午夜夢回的聲音從深埋的記憶裡被掘出,成為了此刻為他停留的風與月。
她甚至沒有再來過問他的意願,而是以這樣一種幾乎絕對而直接的態度,在所有人面前,將手指向他。
她是早就洞悉了他之所想嗎?
擂台上的少女姿態肆意,她微微揚著小巧的下巴,目光並未看他,而是近乎挑釁地看著虞畫瀾,甚至帶著一絲篤定。
凝禪是在賭。
又或者說,這是一場她一定會贏的賭局。
她賭虞畫瀾不可能不同意。
就算不樂意,也絕不會在這個時候不放人。
虞畫瀾絕無可能在這種時候說,虞彆夜與他有什麼關係——無論是他聲稱的父子,亦或是彆的。
因為無論是什麼,他都不應當將他置於外門,這與他這麼多年以來捏造的人設性格並不相符,也定然會引起軒然大波。
更甚者,她也是在挑釁。
凝禪毫不懷疑,在自己說出這句話之後,虞畫瀾便已經能夠看出她就是那日出現在畫棠山之人。尤其她雖然帶了面具,卻並未對身形做什麼遮掩。她知曉那日帶虞彆夜走的時候,有被虞畫瀾捕捉到一瞬背影。
一道背影,對於彆人來說或許虛幻。
但對於已經鎖定了目標的朱雀無極來說,已經足夠。
但她從頭到尾的目的,從來都不是讓虞畫瀾認不出自己。
而是即便認出,空口無憑,他也拿不出任何證據來。
果然,虞畫瀾注視著她,眼中雖然一片冰冷,表情卻不得不維持一貫的溫和儀態。
“不過一外門弟子,既然僥幸得了凝小友眼緣,帶去便是。”虞畫瀾聲音溫和:“這是他的機緣造化,我又怎會不同意。”
凝禪不避不讓,與虞畫瀾陰冷的目光對視,露出一個清澈純真的笑容:“多謝掌門。”
然後不等虞畫瀾繼續言語,已經轉頭看向還愣在一邊的虞彆夜,正對上少年隱在面具後的一雙純黑眼眸。
她笑容不改,面容被光芒更盛的傳送陣照亮,雪膚更白,紅唇更豔,這樣居高臨下看來時,仿若九天仙女,明豔不可方物。
“還不快來?”凝禪那隻伸出去指向虞彆夜的手指收回來,向著傳送陣的方向比了比:“說好了要打頭陣的。”
虞彆夜壓下滿腹難明心緒,深吸一口氣。
——“那你到底是想讓我叫你阿夜,還是叫你師弟?”
他想好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他想被她喚一聲阿夜。
也想做她的師弟。
所以他前行一步,順著下意識分開給他讓出一條甬道的人群間門隙,一步步向前,直至凝禪的身邊。
他甚至未曾敢與她並肩而立,而是向後錯開了一小步。
——這樣的不敢,無關實力,無關其他。
隻是她太耀眼,太肆意,她天生就應該走在所有人的最前面。
虞畫瀾靜靜看著虞彆夜的動作,突然出聲:“妖潮凶險,隻凝小友一人前往,到底不妥。”
凝禪卻笑道:“誰說我是一個人了?”
她身邊站著一身玄衣的虞彆夜,稍向後半步,是剛剛跟了上來,若有所覺地攏了攏衣服,引得一片失望眼神的段重明。
唐花落一路小跑過來,身後還跟著面色沉穩的唐祁聞。
白斂撥了撥算盤珠子,歎了口氣,垂眉耷眼地上前幾步,身側是今日發型也不是很整齊的殷雪冉師妹。
祝婉照猶豫一瞬,到底還是上前了幾步,走在了亂雪峰的師兄妹們身後。
合虛山宗其他弟子面露躊躇,尚且並未邁步,但稍遠處,自帶老頭子嘰哩哇啦聲音的謝柏舟竟然也走了過來,向著凝禪一禮:“如不介意,謝柏舟願一同前往。”
凝禪帶笑掃了一眼過來:“請。”
祝婉照眼中閃過一抹訝色,卻依然對謝柏舟笑了笑。
合虛山宗的歸至賓師弟等人集體開始舔後槽牙。
凝禪心道,如果自己不是能聽見那隻老爺爺遊魂在喊“快走快走,哪怕是去妖潮深處,也比待在這兒好。我能感覺到,妖潮裡有你的機緣”,恐怕真的會以為,謝柏舟這是衝著祝婉照去的。
如此一來二去,凝禪身後林林總總,已經站了七八人。
儼然已經是外出試煉的一隻小隊了。
凝禪做事,絕不是要等人首肯的類型。
見人已到齊,她揚眉一笑,側臉看一眼虞彆夜,已經率先踏入了傳送陣中。
傳送陣光芒大盛,頃刻間門便將擂台上幾人的身形全部吞沒。
妖氣在這一刹那似是更濃,虞畫瀾神色莫測,終於斂去了臉上似是偽裝的笑容,向前一步。
他這一步踏出,整個少和之淵不知何時也已經整裝待發的弟子們,也隨之踏出了一步。
看起來並不像是要一並備戰奔赴妖潮前線,更像是要將方才那幾人捉拿回來。
形勢一觸即發。
卻見止衡仙君笑意盎然,向側踏出半步,看似輕飄飄,實則剛好封住了虞畫瀾的去路。
“雖說我們掌門望階仙君在閉死關,確實生死未卜,前路難料。我們合虛山宗也大不如以前盛極之時,堪堪不過如今浮朝大陸三大宗門之一。”
他笑吟吟開口,一雙眸子筆直望向虞畫瀾:“但我們合虛山宗,倒也還是有些活人的。”
隨著他的話語,他周身的氣勢倏而暴漲,幾乎隻是瞬息,便已經突破了八荒天,再至九轉天!
周圍一片驚呼。
誰能想到這小老兒竟是在藏拙,看似一個平淡無奇的七星天,怎麼竟然實際上竟然是九轉天!
裁決神使“嘖”了一聲,小聲道:“這群合虛山宗的小老兒們還是這麼討厭,裝模作樣,弄虛作假,就差把扮豬吃老虎寫在宗規裡面了。”
虞畫瀾一雙眼面無表情地看過來,顯然並不把什麼朱雀脈九轉天放在眼裡:“你要阻我?”
止衡仙君一拍腦門,“哎呀”一聲,歉意道:“太久沒活動筋骨了,一時不查,少上了一個境界。”
朱雀無極。
止衡仙君須發飄飄,長袖翻飛,笑容滿面。
“試試?”
——我要阻你,朱雀九轉天不夠的話,朱雀無極呢?
要動手試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