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禪靜靜地看了他半晌。
掩日的效果漸漸褪去, 還世間了一片清明,日光重新灑落,也照亮了段重明吊兒郎當之下的擔憂。
凝禪沒有收回手, 但掌心的靈紋陣到底熄滅消失,她有些不耐煩地順勢往外揮了揮手,示意他趕緊滾:“管好你自己。還有,記得以後進門要敲門。”
段重明不以為然地抬手在門板上敲了兩下, 就算是補上了,不僅沒走,還“嘖嘖”兩聲,目光落在了虞彆夜那張漂亮得過分的臉上:“原來你喜歡這一口。”
凝禪:“……”
什麼叫原來她喜歡這一口。
凝禪抽動了兩下眼角,直接把燒得不成樣的傀面具扔在了段重明身上:“很閒的話, 幫我銷毀一下, 順便關上門,謝謝。”
段重明反而笑了起來, 他正反翻面看了看手裡的東西:“好嘞。”
竟然真的就這麼打算退出去。
關上門的前一瞬, 他的腦袋又探了進來,目光落在她有些過分蒼白的臉上:“對了,你沒受傷吧?”
凝禪掃了他一眼, 心頭微動。
其實她知道,段重明從頭到尾想問的, 都隻是這個問題而已。
結果她感動了還沒兩瞬, 段重明又繼續道:“可彆耽誤了一會兒的四象天擂台啊, 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靈石。老白的規劃都做好了, 咱們亂雪峰的未來,可就等著你賺靈石回來了!”
凝禪:“……”
敢情是擔心她的賺錢能力有沒有打折扣呢?!
白感動了!!
她一道靈息打過去,這次是徹底把段重明關門外去了。
房間裡恢複了一片寂靜。
凝禪舒了口氣, 從桌子上拿了根發簪,將散亂的長發隨便挽了起來,然後將身上鵝黃的外袍一脫,甚至沒有塞進芥子袋,而是團了團,在掌心直接用靈火燒成齏粉,又重新取了此前的合虛道服穿好。
不是不想用籠火,而是以她體內現在殘存的靈息不足以支撐她再凝出籠火來。
隻是尋道大會期間暫時落腳的地方,凝禪的房間並不大,沒有屏風格擋。她倒也不太在乎床上還躺了個人,一係列動作行雲流水,大方坦蕩,倒是讓躺在床上側臉看她的虞彆夜有些微微的不自在。
但他依然沒有錯開眼,一瞬不瞬地將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裡有著他自己恐怕都沒有注意到的寧靜。
凝禪當然能感覺到虞彆夜的目光,但她暫且還沒有時間理他。
她換好衣服,手下不停,一邊拿起對戰簽看進度到哪裡了,另一隻手還給自己點了個聚靈陣。
強行攀升至九轉天,當然不是沒有後果的。
她現在靈脈空空如也,整條朱雀脈仿佛凋零一般灼燒起來,如火如割,一時半會兒肯定是用不了了。
好在她現在也不需要朱雀脈,又或者說,朱雀脈的暫時凋零,反而有利於她規避一些可能的搜查。
聚靈陣將小院周圍的靈息都聚攏過來,靈息一道道湧入她的玄武脈中。
凝禪近乎灰敗的臉色終於慢慢好轉過來。
她給自己點的是小聚靈陣,一來是怕大聚靈陣攪動風雲,讓虞畫瀾發現,另一方面……則是她確實也沒有靈息給自己更多了。
對戰簽上的場次在不快不慢地跳動,她離開不過這麼一段時間,兩儀天的場次卻也已經到了末尾,此刻正是三才天的第一場。
距離她上場,預計還有兩三個時辰的時間。
足夠她的玄武脈恢複到四象天的脈力了。
凝禪鬆開對戰簽,一種自骨子裡升騰而出的疲憊席卷了她,她抬手揉了揉眉心,終於將目光重新落在了虞彆夜身上。
正遇上他看過來的一雙眼。
把他從虞畫瀾的手下救出來,再帶到這裡,不是一時衝動。
前世她雖然對有些事情並不知曉,甚至漠不關心,但並不代表她是傻子。
將已知的一切串起來,猜到虞彆夜在殺了餘夢長老後會遭遇什麼,並不難。
隻是她確實也沒有想到,虞畫瀾下手……會這麼狠。
好在虞彆夜的恢複能力一向極強,更不用說,現在他身上流轉的,是她還在九轉天時點下的醒靈。
隻是……
凝禪其實並沒有想好,要怎麼面對他。
虞彆夜的眼瞳很黑,好似一潭幾不見底的冰淵,但在所有的乖戾與殺意都消退後,這樣的黑,就仿佛黑色純粹的琉璃,不染一點雜質。
隻剩下她一個人的影子。
前世的無數歲月裡,她與他對視過太多次,她也見過虞彆夜那雙眼染上其他情緒後的樣子,唯獨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她會與他相對無言。
無言的是她,卻不是虞彆夜。
他靜靜看了她片刻,輕聲開口,竟是問了和此前段重明一樣的問題:“你受傷了嗎?”
“強行提升境界,靈脈有損,但無妨,損的不是玄武脈,一會兒擂台還能打。”她輕描淡寫地說著讓任何人聽到,都會引起天下大驚的話語:“跑的夠快,他沒打到我。”
說完又覺得太過乾巴巴,凝禪沉默片刻,像是禮尚往來般問道:“你呢?”
虞彆夜卻沒有回答她,而是說:“擂台……一定要去嗎?”
凝禪順著他的話點頭:“嗯,一定要去。合虛山宗這次總共就來了四個四象天,我若是突然不去,太過醒目,難保出什麼茬子。我去打擂台的時候,你……”
“我就在這裡。如果被發現了,我就說是我自己逃來這裡的,與你無關。”虞彆夜飛快接話,表情很是乖巧。
乖巧到凝禪愣了一瞬。
甚至有種以前她熟識的那個虞彆夜回來了的感覺。
凝禪默了默,欲言又止,又聽虞彆夜有些緩慢地開口問道:“方才那位師兄說的靈石……是指我想的那樣嗎……”
凝禪心道我怎麼知道你想的是什麼。
下一刻,虞彆夜唇邊卻有了一個微小的弧度:“那東西畫廊幽夢裡很多,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去……”
他的話頭在凝禪幽幽的目光裡停住。
“去?就你現在這個樣子?”凝禪居高臨下看著他,眉梢眼尾都帶了點兒火氣:“我勸你認清你自己。”
她這樣凶巴巴起來,虞彆夜卻反而笑得更開心了,眼瞳也比之前更亮了許多。
但他笑著笑著,就沒了聲。
她還在等他回話,靈識感知裡的氣息卻變得微弱且平穩了起來。
虞彆夜睡著了。
凝禪側頭。
虞彆夜睡得不是很安穩,便是有醒靈在撫平他的傷痛,這樣的重傷恢複起來,又哪可能沒有半點痛楚。
或者說,他所承受的痛,理應不比受傷的時候少。
所以他睡著的時候,也是皺著眉的。
可他因為睡著之前太過愉悅,此刻的神態卻並不痛苦,反而帶著一絲稚嫩飛揚的輕快。
她早就見慣了他青年時的身姿,此前又哪可能這樣認真仔細看他,直到此刻,她才在注視他的同時,挖出了記憶裡深埋的他此刻的模樣。
卻也不能完全重疊。
凝禪清楚地認識到了一件事。
前一世的虞彆夜,現在自己面前的虞彆夜,他們是同一個人,卻又不完全是同一個人。
直到此刻,他身上才顯露出了他這個年齡應有的少年氣。
凝禪下意識伸出手,想要將他的眉峰撫平,才抬起,卻又落下。
然後,她靠在牆上,也閉上了眼,將一切難明的心緒全都壓下,開始全力恢複自己的靈息。
兩個多時辰的時間轉瞬而過。
對戰簽在段重明的指間轉來轉去,眼看三才天的最後一場快要結束,他才要回身敲門提醒一聲,門已經吱呀一聲開了。
“段重明。”凝禪伸了一隻手出來:“借套衣服。”
抱劍斜倚在牆上的段重明:“……”
他都在這兒好心守門了,她就不能對他客氣點兒嗎!
腹誹歸腹誹,段重明到底還是翻了一套嶄新沒穿過的衣服遞了過去:“說好了是借,那可要還的啊。”
凝禪壓根沒理他,一把接過衣服,手嗖地縮了回去。
段重明:“……”
好氣。
雖然還沒怎麼接觸過,但已經有點看那個床上的小子不順眼了起來怎麼辦。
醒靈流轉,將虞彆夜的外傷一寸寸撫平,至於內傷如何,還要等她晚上回來再檢查。
她將段重明的那套衣服放在了虞彆夜床邊,然後起身,對著鏡子將自己的頭發整齊束好,變得和今日出發時無異。
沉默片刻,凝禪從芥子袋裡拿出了一塊血紅色掌心大小的東西。
是從九嶷山大光明境拿回來的佛琉石。
全天下恐怕也隻有兩塊,一塊在她身上,一塊在她阿弟凝硯身上。
敢將虞彆夜救回來,就這樣近乎大大咧咧地放在自己的房間裡,當然不是因為她覺得,以她一個四象天所布下的結界,可以隔絕什麼無極境的感知。
也不是等著虞畫瀾真的發現這裡以後,放任虞彆夜去不顧死活地撇開與她的關係的。
而是因為,她有這塊佛琉石。
能夠徹底隔絕所有氣息的佛琉石。
緋紅的流光在佛琉石裡流轉,凝禪輕輕歎了口氣。
上一世,她就將這塊佛琉石給了虞彆夜。
兜兜轉轉,這石頭,還是要落在他的身上。
她不是優柔寡斷的人,時間不多,她也隻是苦笑感慨一瞬,就將佛琉石放在了虞彆夜的枕邊。
臨走之前,凝禪又看了一眼靜靜躺在床上的人。
陽光斜斜灑落進來,隻照亮了半邊牆,斑駁而不明晰的光影打在他熟睡的臉上,鼻梁高挺,睫毛如鴉羽般覆在眼下,唇色因為失血過多而極淡,他的長發散亂地鋪在身下,又有幾縷從床邊垂落。
實在是太過優越的一張臉,饒是這樣脆弱昏迷的時候,也找不出任何一點瑕疵。
凝禪心底莫名冒出了一個奇異的、還帶了點兒惱羞成怒的念頭。
有一說一,他都長成這樣了,她好這一口又能怎麼樣嘛!
結果這個念頭才剛剛彆扭冒頭,段重明欠扁的聲音又在院門口響了起來。
“喲,這麼依依不舍呢?”
凝禪:“……”
凝禪面無表情地關門,落鎖,上陣,轉身就走。
房間裡恢複了寂靜。
許久。
躺在床上的虞彆夜慢慢睜開了眼,眼底一片清明,哪有半分虛弱困倦模樣。
然後,他慢慢抬手,摸到了枕邊的那塊佛琉石,捏在掌心,再將石頭舉到了自己眼前。
流轉的光透過石頭,再落在他的眉眼上,將他的眼白都染上了緋色流光,便有幾分難以描述的妖異透了出來。
他很想知道,她留下這塊石頭,到底是為了隔絕……什麼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