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陣內外, 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所有的喧囂都被近乎絕對的隔絕開來,饒是以她現在八荒天的感知能力,耳邊也隻剩下了落雪聲。
那是一種近乎絕對的寂靜。
又因為能捕捉到幾乎每一片雪墜地的窸窣聲, 而擾得腦中一片短暫的空白,連注意力都變得難以集中。
這是強行直接提升了境界的後遺症。
除此之外, 所有這些落雪聲,也是構成畫棠大陣的一部分, 本就隱含了擾人心智的作用。
凝禪沒有浪費時間門去適應, 她在步入畫棠山的同一時間門,掌心已經燃起了籠火。
然後覆蓋在了面具之上。
下一個瞬間門,傀的面具上,也燃起了一層薄薄的、仿佛流動的火色。
無極境可以看穿一切偽裝,唯獨看不穿籠火。
八荒天·縮地。
她的時間門並不多。
雖然畫棠大陣阻不住她進出的腳步, 但隻要觸動陣法,虞畫瀾必有所覺。
好在今日尋道大會召開,人多難控,有好奇的其他門派弟子不顧禁令, 悄悄跑到名滿天下的畫棠山, 想要近距離看一看畫廊幽夢,又不小心觸動了大陣的話, 也實在再正常不過。
好巧不巧,天公作美, 方才她進來之前,靈識之內,也確實看到了幾名太琴天象的弟子在大陣外探頭探腦。
畫棠山這麼大,饒是朱雀無極,也不可能隨時以靈識籠罩每一寸。
這是她進入這裡最好的時機。
凝禪以靈識為觸, 悄然從那幾名弟子的方向也觸碰了幾下大陣,引起了一小點震蕩。
她就是在這個間門隙穿行而入的。
畫棠山,她隻來過一次,要說熟悉,也沒有多熟悉,更何況籠火燎原以後,與此刻雪霧仙境一般的模樣大相徑庭。
但好在畫棠山,隻有一條路。
一條如孤鶴仰頸一般蜿蜒而上的漢白玉窄路。
路上有陣。
漢白玉本應冰冷,卻因為這一層陣的存在而落雪不染,反而顯出了幾分瑩瑩的溫潤。
皚皚之中有如此一道玉色的路盤山通天,仿佛沿路向上,去往的終點,是縹緲的白玉京。
凝禪的身影宛若鬼魅,每一次縮地,足尖幾乎都隻是在玉階上輕點,不去觸碰玉階旁的白雪分毫,旋即便接著下一瞬的縮地,拾階而上。
因為她知道,那些看起來無害的白雪,每一片,都可以化作隨著虞畫瀾心念而動的雪刃。
這裡是虞畫瀾真正的主場。
因為這一座畫棠大陣,就是他親手一寸寸布下的。
世人皆知,這天下有三大盛景。
合虛山的蓮池花道,乃是隨著四季變幻色澤的天水暮蓮,尤其暮色四合之時,天色與蓮色相接,乃是言語難以描述的美輪美奐。
九嶷山的大光明境裡,是無數不出世的靈寶共同盛放出的靈光,將整座山都籠罩成一片近乎純白的聖潔。
唯獨畫廊幽夢,是虞畫瀾親手為他被譽為天下第一絕色的妹妹虞畫棠打造的一場美夢。
據說彼時有無數人對虞畫棠表達過仰慕之情,甚至有人不惜以全部身家來換見她一面。有傳言說,如今少和之淵的長老中,便有昔日因仰慕虞畫棠而甘願留下,在少和之淵賣命的。
後來,眼高於頂的虞畫棠卻竟然下嫁給了素來依附於少和之淵的柳家家主柳易眠,從此高居畫廊幽夢,再也無人見過她的容顏。
無數有關她的傳說於此戛然而止,無數人扼腕歎息,而這一切,更是在三年前化作了真正的夢幻泡影。
虞畫棠死了。
她死後第二年,柳家仿佛陪葬般被滅族。
所有這些凝禪前世就知道,卻從未細思過的、有關畫廊幽夢的傳聞一條條在她腦中浮現。
凝禪足尖再點,那一抹山巔幽綠越來越近。
她不可能留下任何可能會暴露自己身份的東西。
方才在入畫棠大陣的一瞬,她便已經將合虛道服的外衫剝落,換上了一身鵝黃外袍,甚至棄劍不用,而是從傀的身上卸了一條軟鞭。
山巔有人。
山巔還有血氣。
那樣濃烈到濃稠的血氣,讓饒是從血河淌過的凝禪也忍不住輕輕皺了皺眉。
很難想象,此處冷清如幽潭的飛雪之上,竟會有這麼厚重的血色。
虞畫瀾的聲音穿透風雪,影影綽綽落在了凝禪耳中。
“阿夜,一整個柳家還不夠你殺嗎?”虞畫瀾的聲線近乎溫柔,卻讓人莫名不寒而栗:“彆人看不出來,難道我還不知道是你?殺便也殺了,拖行過整個少和之淵,你知道給你收尾掩蓋這件事多麻煩嗎?你是真的很有恃無恐。”
凝禪給自己又加了一層匿蹤,連呼吸都停了片刻。
她的靈識悄然沒入風雪,片刻,終於將山巔的景象勾勒了出來。
畫廊幽夢的大門緊閉,藤蘿滿布,顯然已經很久都沒有人推開過那扇門了。
門前有花海,雖然無人打理,卻因為籠罩在上面的陣法而開得正旺。有各種奇異的花香混雜在一起,糅雜成一種奇特且難以形容的甜膩香氣。
那香氣枯萎,腐爛,卻又甜蜜到發膩。
花海前有一塊空地。
虞畫瀾有些沒形象地坐在空地前的一塊景觀石上,一手撐著膝蓋,另一隻手用冰雪凝成的劍尖將一個人的下顎挑起。
冰雪鋒利,劍尖沒入肌膚,很快將那一隅冰雪染紅。
又或者說,那一柄原本應該無暇的冰雪劍,早就已經浸透了鮮血,卻又被天際重新落下再聚集而來的雪色覆蓋。
饒是如此,依然有血珠一滴一滴落下。
前世的凝禪也並不總是與虞彆夜在一起。
將他剛撿回來的時候,他滿身是傷。她去滄魁山殺墮妖的三年,他在她身邊,身上也多多少少帶了傷。更不用說再後來,幾乎她每次閉關後再睜眼,虞彆夜的衣袖下都覆蓋著層疊的新傷口。
她沒有將師弟永遠拘在自己身邊的想法。
秘境,小世界,洞天……修仙之人,想要破境,想要變強,總要去曆練。
受傷本就在所難免。
重生一世,她見過靈犀秘境裡剛剛斬殺了土螻後虛弱卻強撐的虞彆夜,也見過在越境擊殺了餘夢長老後,半個後背都被法光灼燒潰爛的他。
但沒有哪一次的虞彆夜,比現在的樣子更慘。
他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墨黑的長發披散在身下,下巴被冰雪劍挑起,不得不向上揚起一個極不舒服的弧度,下顎的淩厲線條被血染濕。他的四肢被冰錐釘在地上,全身幾乎沒有一寸完好的皮膚,漫天的落雪變成了淩遲他的利刃,衣料卷進他的傷口,早已變成了一片發黑的汙紫。
他的臉色慘白,臉是他全身唯一完好的部分,這樣難以想象的痛楚之下,他的神色卻近乎麻木,甚至還有一股漫不經心的無所謂和譏笑。
好似這種事情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他就這樣仰著頭與虞畫瀾對視片刻,才慢慢開口。
他的聲音很冷,是近乎力竭的沙啞,卻帶著過分清晰的譏誚:“是嗎,很生氣嗎?不如你現在就殺了我?”
“我怎麼舍得殺你。”虞畫瀾也笑:“阿夜,你可是我的……兒子。”
又是這句話。
他顯然知道,要怎樣才能更好的激怒虞彆夜。
虞彆夜的眼神果然驟變。
他的呼吸變得更粗了一些,眼瞳如不見底的深淵,蔓延出無儘的、近乎扭曲的恨意。
見他這樣,虞畫瀾大笑起來。
笑了兩聲,虞畫瀾的聲音卻又戛然而止,他猛地轉過頭,看向了玉階的方向,聲音驟冷:“誰在那裡?!”
籠火乍現。
過於暴烈的火色幾乎是瞬間門便將整片花海點燃,那些仿佛永不凋零的花朵上燃起了虛幻的火,空氣變得灼熱,直至天空中再也無法有任何一片雪花穿透這樣的火色。
凝禪自一片燎原的火中踏出。
黃衣被火色照耀成了一片金橙,傀的巨大面具將她的面容徹底遮掩,籠火虛幻,虞畫瀾隻能看出她的性彆,甚至看不穿她的年齡。
“閣下何人?又有何事來此?”虞畫瀾就要起身。
凝禪驟而抬手,平直向著虞畫瀾的方向推出了一掌。
那一掌裡,是她自進入畫棠山以來,便一直蓄力掐著的法訣。
朱雀·殘殺。
她的四方脈在一瞬間門提升到了全盛的九轉天,籠火如沸騰的海般升騰,將虞彆夜的四肢定住的四根冰錐開始消融。
虞畫瀾看不穿她的長相,卻能看清她的境界。
朱雀脈八荒天對他這個朱雀脈無極來說,雖然麻煩一點,卻完全不足為懼。
他這才有些輕慢,甚至沒有將那些籠火看在眼裡。
直到對方的氣勢在一瞬間門暴漲,竟是一路到了九轉天,再以朱雀脈最暴烈的殺招將他瞬間門困在了原地!
四方脈借力於四方神獸,到了九轉天,用出朱雀脈·殘殺的時候,幾乎能聽見朱雀鳴叫,昆侖玉碎。
這樣靈息傾瀉而出,不計後果的一擊,饒是朱雀無極的虞畫瀾也被阻了一瞬。
而凝禪要的,就是這一瞬!
她手中的長鞭如靈蛇閃電般探出,將虞彆夜卷起拉到了她的身邊。
虞彆夜從最開始就在看凝禪。
她做了這麼多的掩蓋和隱藏,虞畫瀾絕無可能認出她,但不知為何,虞彆夜在轉頭看向她的第一眼,就認出了她是誰。
他枯寂的眼開始被燎原的籠火點燃。
凝禪探手,一把扣住了虞彆夜肩膀的同時,一道九轉天境界的醒靈已經打在了他的身上。
旋即,她靈息湧動,周身籠火跳躍閃爍,連帶著她和她手裡虞彆夜的身體都變得虛幻了起來。
九轉天·掩日。
九轉天·假形虛影。
天色驟黑,不見五指,陷入了一片不可視物的純黑。
懸空的日色被遮掩,便連長水廣場上的人都爆發了一陣躁動,無數人驚愕看向天穹。
“發生什麼了?近來的日相不是早就觀測過了嗎,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出現天狗吞日,又怎麼會……”
“是九轉天·掩日。哪個九轉天的大能在附近與人交手了嗎?”
“怎麼可能,這可是少和之淵的地盤!就算是九轉天,也不可能不給少和之淵這幾分薄面,在這種地方和人動手吧?”
“噓……誰知道呢,少和之淵可是剛剛死了一位長老。”
唐花落有些緊張地抱了抱手臂,輕聲道:“這麼黑,師姐又是去如廁,應該不會看不清掉進去……”
話才出口,也覺得自己過分離譜,猛地閉了嘴。
唐祁聞恨不得給她掐一個封口訣。
隻有段重明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起身。
無數聲議論紛紛,卻無一人看向畫棠山的方向。
籠火燒不透畫棠山的大陣,那樣燎原的火光沒有一絲泄露出來。
虞畫瀾終於出劍。
劍光如水,如璀璨的日,將這樣一片純黑劃破照亮!
然而他的劍擊碎的,隻是一片留在原地的假形虛影。
畫棠大陣裡空空蕩蕩,哪裡還有半點人影。
虞畫瀾靜靜站在原地,等待九轉天·掩日的時間門過去,等待天地重新恢複清明。
他沒有去追,而是古怪地笑了一聲,看了看落在自己掌心的籠火餘燼。
“朱雀脈九轉天啊……”
是的,籠火覆面,傀面具,長鞭,黃衣……都隻是表象罷了。
這,才是凝禪最大的仰仗。
這世間門除了她阿弟凝硯,無人知曉,她覺醒的四方脈,不止一條。
除了玄武,還有朱雀。
……
凝禪已經出了畫棠山。
一刻鐘的時間門轉瞬即逝,她的氣息劇烈下降,卻依然能支撐她連著用出幾次八荒天·縮地。
再以掩蹤覆蓋她這一路所有的氣息。
等她終於推開她的小院,將滿身是血的虞彆夜放在床上的時候,凝禪的氣息已經跌回了四象天,近乎力竭。
她在心底飛速複盤了一遍這一路,確認自己沒有任何疏忽和遺漏,終於慢慢舒出了一口氣,抬手摘了已經被籠火燒了大半了傀面具。
多謝尋道大會,若是少和之淵還有回溯法陣,她也不敢保證自己這一行沒有留下任何蹤跡。
然而不等她再為自己的小院多布下一個防窺伺的陣法結界,她的小院門口已經傳來了一聲細微的聲響。
有人推門而入。
凝禪長發披散,猛地回頭,掌心的靈光勉力閃爍,已經做好了召喚出傀的準備。
她隻剩下這最後的手段了。
卻見段重明吊兒郎當地靠在門上,已經替她捏好了籠罩整片小院的結界法訣,揚著點兒下巴,抱胸挑眉,看了過來。
“我說凝大師姐,你可以啊,怎麼如廁的路上還能撿個人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