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禪拔腿就走其實也不是因為段重明太離譜,逮著她風塵仆仆剛回來就想比劃一下,讓本來情況就不太樂觀的大劍坪雪上加霜。
主要是她餘光看到,扒拉銀色生鏽算盤珠子的那位白斂師弟,慢吞吞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眼看就要捧著他的算盤過來了!
再不走,就要被清賬了!
白斂師弟,亂雪峰毋庸置疑的食物鏈頂端。
打架他未必第一,但無論是段重明還是凝禪,哪個見到他不低眉順眼,隻會說“好好好”、“是是是”和“一定一定一定”。
凝禪溜得飛快,並且在禦靈而起的同時,看到段重明被拽住了袖子。
再看到段重明渾身一震,僵硬回頭,對上白斂的一雙死魚眼。
“大師兄,月底了。”白斂苦著一張臉,唇角平直,遞上一張寫滿了密密麻麻名目的對賬單:“本月賬單您看是怎麼付?”
段重明嫻熟地拉攏下肩膀,小意賠笑:“明天一定一定一定……”
凝禪看著段重明身上吊兒郎當的氣焰逐漸熄滅,變成了某種顧左右而言他的顫抖和心虛,總結起來不外乎一個窮字,心情頓時變得極好。
連禦靈而去的背影都顯得比平時輕快許多。
飛到一半,凝禪臉上的笑容開始逐漸消失,最後陷入沉默。
她在輕快什麼。
亂雪峰的債務,有她一半。
一夕重生,一窮二白,從頭再來。
以亂雪峰這群師弟師妹們的破壞能力和每個月的賬單數額,很難笑得出來。
尋音卷在掌心震了一下。
凝禪下意識垂眸。
恰看到唐花落發來了一張少和之淵尋道大會的宣傳圖。
圖是用了心的,筆鋒細膩,意境悠長,畫面光影卓越,隱含一股道意,一看就是花了大價錢,去請了崔嵬畫閣的那幾位大能出手的。
但凝禪的目光完全沒在那畫上多停留半息。
她在盯著下面那幾行字看。
上面赫然寫著“前十名平分六萬中品靈石,前三名再各自獎勵一萬、八千和五千上品靈石”的宣傳語。
凝禪:“……”
要不她還是去參加吧。
這他媽很難不心動啊!!
突然就更能理解為什麼上一世段重明的怨氣為什麼那麼大了!!
當時她還罵他,說他自己沒本事進前十,少來她面前丟人現眼。
回想那會兒段重明的欲言又止恨鐵不成鋼表情,凝禪深深懷疑,這裡面可能還有些她不知道的貓膩。
否則以段重明一路實打實靠打架攢起來的修為,在這種有靈石獎勵的擂台上,理應絕難輸到連六千中品靈石都沒拿回來。
禦靈過天穹的這一小段時間裡,凝禪已經從此前的不打算去參加,變成了淺淺在心底給亂雪峰參賽人員規劃出來了一個小目標。
保底六千!上不封頂!
好歹也要讓她見到白斂的時候,能挺直腰板說話!
也讓白斂在面對其他峰的催債時,不必絞儘腦汁拆東牆補西牆,摳摳巴巴。
合虛山占地極廣,否則也不會有此前唐祁聞和梁瑤岑這對小情侶非得逮著秘境的機會抓緊時間卿卿我我的事情發生。
朧月一峰,不僅距離霧宿峰遠,其實距離哪個峰都不太近,平素裡沒少聽到宗門弟子的抱怨,除非家境殷實,使用傳送陣也不心疼靈石消耗,否則朧月峰的弟子在學會禦靈之前,都很難與外界交流。
凝禪翻過了好幾個山頭,路上還專門去竹隱峰的禁區邊緣給裡面的食鐵獸喂了兩根竹子,偷偷摸了一把,這才繼續向著朧月峰而去。
朧月峰前有很大一片蓮池盛景,名為蓮池花道,與少和之淵的畫廊幽夢、九嶷山的大光明境並稱為天下三大盛景。
此時正值清秋,蓮池花道中,蓮花開出金燦燦一片,顯然並非凡種,如此金橘一片綿延而去,仿佛天邊將將鋪散開來的落日晚霞跌落人間。
凝禪心情也很好。
錦鯉色,是好運發財色。
她剛剛想去尋道大會撈一筆,就看到了這樣的顏色,是好兆頭。
這個時間點,在蓮池花道賞景的弟子很多,如此殊色,即便來回需要一兩個時辰,也是值得的。
凝禪多看了會兒,才從觀景台下來。
從蓮池花道到真正的朧月峰,還要繼續禦靈。
她來朧月峰,當然不是來賞風景的。
她要去找一趟唐家兄妹。
無關尋道大會,純粹是她心底總是隱約覺得不太對勁。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想。
靈犀秘境裡發生的事情,怎麼件件樁樁,都和這唐家兄妹有關係。
如果說,大家指責唐花落還能歸咎為她平素裡沒什麼人緣,那麼唐祁聞呢?
為什麼偏偏是他的命牌出了問題?
作為在秘境之中最重要的保命手段,進入靈犀秘境之前,所有人的命牌都要檢查三遍。
霧宿峰一遍,自己所在的峰頭一遍,自己再檢查一遍。
凝禪素來性子謹慎,還又檢查了一遍。
足足四遍,都沒有發現任何問題。
這靈息,到底是什麼時候外泄的?
這個問題的答案,恐怕還是要唐祁聞自己去找。
永暮悄無聲息落在朧月峰的停劍坪。
凝禪才落劍,唐祁聞已經迎了上來,他一邊行禮,一邊仔細打量凝禪周身,見她沒有受傷,這才肉眼可見地鬆了口氣。
“落落本來也想來,但她不太敢離開祝師妹。”唐祁聞的臉上哪裡還有平時的穩重,笑意昂然道:“大師姐能平安回來,真是太好了。”
凝禪點點頭:“你呢?”
唐祁聞愣了愣:“……我?”
“你回來以後,都發生什麼了?有人為難你們嗎?”
凝禪從停劍坪往裡走,她還沒來得及換下身上到底染了些血漬的紫衣道服,不少人即使不認識她這張讓人過目難忘的臉,也認得她身上的亂雪峰大師姐道服,因而一路都有人給她行禮。
凝禪頷首,就算是回禮了,她神色這樣淡淡的時候,周身的壓迫感極強,朧月峰的同門們便是有心相問兩句,也不敢上前。
唐祁聞在她身側,感覺最為強烈。
凝大師姐不可能平白無故問這個問題。
這些天來縈繞在唐祁聞心頭的隱約不安終於有了落處,他肅容,仔細回想一遍,這才巨細無遺地開口。
“……除了常規這些流程,見我回來,大家也沒有多為難落落,峰主也請了竹隱峰的長老來看過一次,都說沒有大礙,就隻等她醒來了。”唐祁聞道:“這些天我一直在停劍坪這邊等您回來,來往都是朧月峰和弟子,和宗門之內往來的其他峰弟子,沒有什麼可疑之人。”
說到這裡,唐祁聞抿了抿嘴:“大師姐,我是不是漏掉了什麼?”
凝禪倒是沒指望能從唐祁聞這裡聽到什麼真正的線索。
因為如果她的猜想真的存在,對方的目標,又豈是區區一個唐家。
但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她一個字也不會說出口的。
尤其是對著唐家這對兄妹。
她隻是隱秘地提醒他一句。
凝禪搖了搖頭:“彆多想,活著就好。”
唐祁聞隻當是安撫,正要苦笑一聲,卻見凝禪那雙極美的瑞鳳眼望了過來,似是怕他不明白一般,又重複了一遍:“活著就好。”
唐祁聞猛地住嘴,下意識繃直了背脊,心底略有悚然。
他何嘗沒有猜想。
在靈犀秘境……應是有人想要他的命。
如果沒有凝大師姐,他恐怕極有可能已經埋骨於此。
他本想將此事上報師尊的,但現在,他的想法變了。
“好。”他慢慢點頭。
見他如此,凝禪收回目光,不再多說。
朧月峰的建築造得極美,許是因為蓮池花道的緣故,朧月峰的命牌色都選用了淡曙紅,看起來熱烈又溫柔。
這樣的色彩同樣鋪灑在朧月峰的建築上。
從遠處看去,整個朧月峰的所有建築都像是連在一起的。
——漫長的回廊將告辭錯落的房屋鏈接起來,瑰色的靈石燈此刻已經亮了起來,漂亮得像是一場夢。
那種靠著大把大把靈石鋪灑出來的美夢。
……尤其是和窮困潦倒的亂雪峰相比的話。
這才是身為天下三大宗門之一的合虛山應有的樣子。
哪裡像亂雪峰,在白斂“每一塊靈石都是要被節約的對象”的中心指導思想下,從上到下都艱苦樸素,彆說此刻天色尚明,就算黑透了,也不會有人點燃一盞靈石燈。
用白斂的話來說,修仙之人明明能看清,為什麼還要燈?
哦,想挑燈夜讀典籍?
那可以去藏書閣啊,那兒寬闊,書多,氛圍好。
還免費呢。
因而一入夜,整個亂雪峰就會變得黑燈瞎火,不見一盞明燈,但處處都是群魔亂舞的身影。
大家甚至苦中作樂,說這也算是鍛煉了夜戰的能力。
凝禪越對比,越心酸,一時之間,去尋道大會撈一筆的念頭更篤定了起來。
唐祁聞帶她在複雜的錯落回廊裡穿梭了足足一刻鐘多,才停步在了一處小院落前。
凝禪會意,抬手要敲門,手指才屈,木門已經從內裡被一把拉開。
唐花落眼睛亮閃閃地出現在了門後:“師姐!”
顯然等他們好久了,就等著開門呢。
見她這樣,凝禪也忍不住彎了彎眉眼:“有人刁難你嗎?”
“我若是說沒有,師姐定然也是不會相信的。”唐花落神色卻並不沉重,她笑嘻嘻道:“但沒關係,祝師妹還好,我也還好。”
唐祁聞忍不住皺眉:“落落,你分明說沒有人刁難你的。”
唐花落笑著抬頭:“因為沒關係呀。阿兄,我已經不怕這些了,我想明白了,大家會這樣對我,其實未必是因為我這個人怎樣,更多是因為覺得唐家沒落,覺得我爹爹未必能走出這個死關。”
“他們嫉妒我曾經擁有的一切,見我一夕落魄,才會來落井下石。”唐花落語氣平靜:“他們給我扔石頭,我砸回去就是了。”
聽到這裡,凝禪終於笑了起來:“你給我傳訊說要去尋道大會,也是為了這個嗎?”
說到尋道大會,唐花落頓時來了精神,她規規矩矩向著凝禪行了個禮,充滿期待地抬起頭來,露出一雙亮晶晶漂亮的眼睛:“在此之前,我、我還想冒昧請師姐指導我一段時間!我也是玄武脈,我……我也想和師姐一樣強!”
“……那我覺得你可能還是做夢比較快。”唐祁聞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默默開口。
唐花落一個眼刀刮了過去。
凝禪沒有立刻答應,倒不是因為彆的,純粹是因為她也沒想好。
上一世,她本著極力避開原書男女主的原則,完全沒有和這些人產生任何交集。
更不用說,按照上一世的時間線,唐祁聞已經和梁瑤岑一起隕落了。
她還在猶豫,那邊唐花落已經飽含誠意地繼續開口道:“我、我不會空手來的!束脩我都準備好了!”
然後凝禪就看到唐花落啪地拿出了一個小乾坤袋,製式的,能工工整整裝五千枚下品靈石的那種。
唐花落:“這是見面禮。”
凝禪:“……”
小乾坤袋旁邊,啪,又落了第二個小袋。
唐花落:“這是這段時間在亂雪峰的住宿費。”
凝禪:“…………”
師妹啊,雖然但是,亂雪峰可能真的配不上這個價位。
啪,第三個小袋。
唐花落:“這是強占了師姐時間後,給亂雪峰其他師弟妹們的補貼。”
凝禪:“…………………”
有一說一,要是讓她那些窮鬼師弟師妹們看到,恐怕此刻已經嚷嚷著要雙手將她送給唐花落了!
短短幾息,唐花落已經雲淡風輕地砸了一萬五千枚靈石在她面前了。
這就是合虛山掌門之女的身家實力嗎?!
凝禪覺得自己但凡還能升起拒絕的心思,都是對不起亂雪峰快要砸成爛泥了的大劍坪。
這波實屬是拿捏住了。
凝禪艱難移開目光,正要說什麼,便聽唐花落繼續道:“除此之外,如果萬一我僥幸入了尋道大會前十名,拿到了獎金……我分文不要,都歸師姐。”
凝禪沉默片刻,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不守著祝師妹了?”
唐花落認真道:“此事本就非我之過,我會每日來看她。如此便是仁至義儘了。”
話都說到這裡了,凝禪再也沒了拒絕的任何理由。
她起身:“好,那麼從明日起,每日辰時一刻,我在亂雪峰大劍坪等你。”
走出朧月峰的時候,凝禪忍不住在蓮池花道又駐足了片刻。
她覺得,朧月峰,有點東西。
瞧瞧,她才在蓮池花道看了發財色,這會兒不就飛快應驗了嗎?
這就去定做一套金橘色的衣裙穿穿!
朧月峰,靈的啊!
*
天下盛景有三,夕陽落日也並不偏頗。
合虛山蓮池花道是金橘遍布,華光重疊。
少和之淵的畫廊幽夢則是一片寧謐如煙霧的綠。
綠意如寫意潑墨,肆意靈動,深淺不一,好似此刻並非清秋,而是層巒疊翠的永恒初夏。
這些綠將一處美輪美奐的琉璃宮簇擁起來,於是那琉璃宮牆內外也都被倒映上了這樣的綠,好似水天一色,好不曼妙。
再遠一些的地方,綠逐漸淡去,直至終於化作了一片浮白。
浮白是終年不化的雪。
雪從山巔鋪灑到山腳,將整座畫棠山覆蓋成與周遭所有山巒都完全不同的聖潔與淩冽。
這樣的美,隻可遠觀。
無人願意平白接近,遠遠看一片透白,一抹陽綠,已是盛景。
更不用說,畫棠山周遭本就大陣密布,哪裡是尋常人能進來的。
所以也無人看到,畫棠山腳下,終年不化的雪層中,黑發少年仰面朝天,面無表情地躺在厚雪裡,任憑冰冷將自己包裹。
他肌膚蒼白,呼吸很輕,面色卻帶著點兒不正常的潮紅,長長的睫毛隨著垂下的眼,在肌膚上落下了一小片陰影。
而他的右手,以一種有些扭曲的角度耷拉在旁邊。他換下了那身破舊道服,卻依然未著黑白潑墨的少和之淵道服,而是穿了一身雪白,幾乎要與這一片大雪茫茫融為一體。
他的手臂從極寬的衣袖下伸出來,卻見他右手裸露出來的腕骨處,有清晰可見的手指印。
是被硬生生扭斷的。
如此斷骨之疼,他卻似毫不在意,隻是半晌,慢慢睜眼時,他的眼底多了一絲古怪的笑意。
不經允許偷偷離開畫棠山,自然是要受到責罰的。
這他在離開之前就知曉,並無半分意外。
那個人不在乎他去了哪裡,去了多久,做了什麼,隻是斷了他持劍的手。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疼而已。
但這一次和以往,有點不一樣。
那個點在他身上的醒靈陣,還在緩慢但堅定的運行。
虞彆夜望著天空,有些出神地想。
她現在……在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