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芳愉還在愣神, 外間杜嬤嬤和宮人的笑聲逐漸減弱,小娃娃的聲音便一點點清晰了起來。
軟綿綿的小奶音裡滿滿都是疑惑,他問杜嬤嬤:“可是好奇怪呀, 那個妖獸的聲音跟汗阿瑪的聲音是一樣一樣的,還一直念叨著‘天地玄黃, 宇宙洪荒’……”
“嬤嬤, 難道妖獸很小的時候也要學習《千字文》嗎?”
杜嬤嬤還未回答, 寢殿裡頭的葉芳愉又是一驚,按住水盆的邊沿, 問紫鵑:“他怎麼知道那幾句是《千字文》裡的?”
紫鵑顯得有些詫異:“娘娘不知嗎?大阿哥還在宮外的時候,多蘭嬤嬤便有意教他背過了。”
“背過了?”
“是的。”
“那釋義呢?”
紫鵑搖搖頭:“多蘭嬤嬤隻教了背誦,卻沒有解釋其意。擔心她學識不夠,再誤導了大阿哥就不好了。”
“哦,這樣。”葉芳愉聽完以後若有所思。
思索了不過兩秒,又想起來好像有哪裡不太對勁。
——所以, 皇上他根本不了解保清的學習進度,就自顧自決定了從《千字文》教起?
哼, 難怪保清和小太子不給他面子呢, 活該!
在心裡暗暗鄙夷了一番皇上, 葉芳愉火速洗漱完, 又換了一件煙霞色的旗裝,挽好兩小把頭以後, 臉上未施任何粉黛, 徑直素著一張芙蓉玉面就出去了。
隻見外面梢間裡, 杜嬤嬤不知去了何處,而小娃娃正與幾個宮人打得火熱。
葉芳愉定了定睛,再仔細一看, 發現很有意思。
能叫小娃娃主動求抱舉高高的,多是相貌清秀的小宮女;對年紀大一些,樣貌不怎麼好看的宮女和嬤嬤,最多就是說話的時候帶著些微笑。
至於幾個小太監,眼下已經被排擠出了人群外,連句話都搭不上。
——對宮人顏值的追求如此明顯,已經可以想見日後該是如何風.流了。
葉芳愉被自己的發現所震驚,沉默了片刻才往裡走,走出不過兩步,就看見裡面小娃娃笑眯眯地扭過頭,在其中一個宮女臉上親了好大一口!
聲音特彆響亮,水跡特彆明顯的那種!
原來,原來親親不是額娘才有的專屬福利!
葉芳愉被驚到身形微微晃了晃,好懸被紫鵑給扶住,“娘娘,您怎麼了?”
紫鵑的聲音一出,那邊的小娃娃也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喜滋滋地跑過來,一把抱住葉芳愉的大.腿,仰起小腦袋,出口就是狂言,“額娘羞羞羞,大白天的還睡懶覺,不起床!”
“我都起得比額娘早好多好多好多呢!”
說到幾個“好多”時,小娃娃鬆開葉芳愉的腿,在空中比劃出一個巨大的圓。
葉芳愉頓時被氣得又是一噎,她昨晚焦慮得睡不好覺都是因為什麼?
還不是因為擔心他去了乾清宮會有分離焦慮!
可他倒好,睡醒過後就忘得一乾一淨不說,竟然還敢嘲笑她睡懶覺,並且還是,還是當著那麼多宮人的面!
——宮人之中還有他那個“新歡”,就是剛得了他好大一個親親的那個!
葉芳愉險些就要氣成一隻河豚。
她彎下腰先把地上的胖兒子拎起來放到榻上,再轉過身時,一張俏臉仿若含著冰霜,“今兒都不用當值是不是?”
宮人也顧不上對之前那一幕的嫉妒之情了,當即齊刷刷跪倒了一地,嘴裡哀聲求著饒:“娘娘恕罪,奴婢們已經做完了手裡頭的事兒,現下,現下是杜嬤嬤規定的休憩時間……才,才敢來陪大阿哥玩耍的。”
一個兩個的頭顱都深深低垂著,唯有那個得了小娃娃親親的宮女,跪得身姿挺拔,神情鎮定,不卑不亢。
引得葉芳愉便又多看了她兩眼,模糊間認出來,她好像是之前,李嬤嬤第一次來延禧宮接小太子時,代為通傳的那個小宮女。
當時葉芳愉對她的印象還算不錯,便把她提成了三等宮女,平日裡隻需看顧梢間,留意外頭動靜,有人拜訪的時候及時通傳即可,當得上十分清閒。
在心裡冷哼了好幾聲,葉芳愉十分酸澀地承認,自己就是吃醋了!
她沒有開口,底下宮人就更害怕了,很快顫抖著流出汗來,便越發顯得那個宮女規矩極佳,落落大方。
……哼,更醋了怎麼辦!
偏偏她還想不到什麼好的借口,能把那個宮女給調走。
葉芳愉沉著眉眼,渾身氣勢霎時頹弱下來。
看得一旁的紫鵑好笑又心疼。
歎了口氣,紫鵑走過來扶著葉芳愉坐下,“娘娘不必為宮人的事兒費心費神,都交給奴婢便是。”
說完,轉身又看向那些宮人,板起來的小臉看著很是威嚴,“延禧宮的規矩你們都是清楚的,便是忙完了手裡頭的事情,又是午間休憩的時刻,也不代表你們可以隨意進入娘娘的寢殿。”
“何時休息,在哪休息,杜嬤嬤難道沒有告知過你們嗎?”說到這,語調逐漸上揚。
底下宮人霎時間抖得更厲害了,就連之前那個不卑不亢的宮女,也微微躬下了背脊,不複之前那般挺拔。
葉芳愉在心裡悄悄給紫鵑點了個讚。
旁邊胖兒子卻又發問了,“額娘,宮女姐姐們是做錯了什麼事情嗎?”
他的聲音聽起來隱隱有些不安。
葉芳愉也就忘記了之前被嘲笑的事情,轉身把他摟進自己的懷裡,“嗯,她們壞了規矩,是要罰的。”
聲音雖輕,還是叫底下宮人聽了個清清楚楚,於是很快又哀聲求起了饒來。
“安靜!”紫鵑冷聲喝了一句。
宮人寂靜下來的同時,葉芳愉懷裡的保清也飛快地用兩隻小手捂住了鼻子和嘴巴,隻剩下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看來看去。
過了幾息,他實在忍不住,疑惑地指向角落裡那幾個抖得尤其厲害的小太監,“他們也要罰嗎?他們都是跟著我進來的呀。”
葉芳愉桃花眼一瞥,發現還真是這樣,那幾個都是貼身的太監,不緊緊跟在保清身邊才算失職呢。
於是搖了搖頭,“不罰他們,他們沒有錯。”
“那,可是……宮女姐姐們也是我叫進來的呀。”
“哦?保清是如何叫的?”葉芳愉好奇地問了一嘴。
小娃娃偏著腦袋想了想,“我看見她們在外頭玩耍,就問她們在玩什麼,然後她們就進來給我解釋了。”
“還,還給我看了那個好玩的東西,叫做‘毽子’,可漂亮了呢,是用好多種顏色的羽毛做成的。”
他的小肉手在空氣中比劃了半天,最後指向被他親過的那個宮女,“就是她做的,額娘,她好厲害呀!”
小娃娃難得能有一次邏輯清晰的解釋,葉芳愉便靜靜地聽著。
等聽到後面,不自覺皺起了眉,“毽子?”
她疑惑的目光看向紫鵑,紫鵑臉上的表情頓時更難看了。
午間休憩隻是短暫,實際上還屬於當值的時間。更何況白日裡延禧宮門廳大開,說不得什麼時候就會有其他主子過來拜訪,亦或者是聖上親臨……
若是被人瞧見延禧宮的宮人在當值時間嬉笑玩鬨,玩得還是毽子這類遊戲,免不得就會覺得延禧宮宮規不嚴,平白壞了娘娘在外的形象。
……便是沒有玩耍,將這類物件藏在身上也是違反了延禧宮規矩的!
經過之前封禁一事,杜嬤嬤如今對宮人的管教極其嚴厲,除去睡覺以外,其他時間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何時上值,何時休憩,在哪休憩等等,全都白紙黑字寫在了冊子上,還令她們背誦了無數遍,不存在遺忘的可能。
更何況杜嬤嬤也不是不允許宮人玩耍——隻要不當值,不在前殿,不在延禧宮大門敞開的時間,便隨便她們如何玩鬨。
哪怕是想去禦花園放風箏,隻要提前求過娘娘同意,杜嬤嬤都會允準。
想到此,紫鵑的臉色已經不是能用難看來形容的了。
為免驚嚇到大阿哥,她飛快低下頭,朝葉芳愉彎了彎膝蓋,“娘娘,奴婢這就把她們帶下去問話。”
此話一出,幾個小宮女再沒了任何僥幸心理,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葉芳愉見狀,又是一陣搖頭加歎氣,最後對著紫鵑說道:“去吧。”
紫鵑恭敬應了一聲,很快就把幾個宮女全都帶了下去,隻剩下幾個小太監。
葉芳愉掃了他們一眼,“本宮要與大阿哥說話,你們就先退下吧。”
小太監們也如釋重負一般退了出去。
等寢殿內隻剩下葉芳愉和保清兩人,像是之前被嘲笑的回憶全都覺醒,心間的火氣一點一點攀爬了上來。
葉芳愉沒好氣地把膝頭上的小娃娃反過來,伸手“呱唧”一下捏住他的小胖臉,“出息了,現在都會當著外人的面嘲笑你額娘了是不是?”
小娃娃迷惑地眨眨眼睛,旋即結結巴巴地開始求饒,“額娘,額娘饒命呀。”
“噗嗤。”葉芳愉再也生不起氣來,細長的手指抵住保清的圓腦袋,“你啊,從哪裡學來的這一套。”
小娃娃嘻嘻一笑。
當然是從宮女小姐姐們身上學的呀。
剛剛小姐姐們一哭,額娘就沒那麼生氣了。
雖然,雖然他並不知道額娘為什麼生氣就是了。
不過沒關係,漂亮額娘生氣也好看。
而且哄一哄就能不生氣,額娘真好!
想著,兩條小肉手重新又爬到葉芳愉的脖頸後,小.嘴叭叭叭重新與葉芳愉說起了他夢到妖獸的事情來。
即便已經在裡間聽了個大概,葉芳愉依舊津津有味地聽著。
等小娃娃好不容易說完,她笑眯眯地問他:“多蘭嬤嬤以前教過寶寶背《千字文》是不是?”
小寶寶“嗯”了一聲,用力點頭。
許是瘦了一些的緣故,現在點頭再用力,臉上的小肉肉也不會再一甩一甩的了,葉芳愉看得微微有些遺憾。
便直接上手在他臉頰上勾了勾,“背一遍給額娘聽聽唄!”
小保清當即就聲音清脆地背了起來。
看得出來,他記憶力還算不錯,整個背誦過程都極為流暢,沒有任何一處卡過殼,中途甚至還有閒心晃蕩起小腳丫,晃了一會兒之後,又躺在葉芳愉懷裡,傾出一大半的小身子,抓著桌上的水果邊玩邊背。
背著背著,小娃娃的聲音弱了下來,“就到這裡了,後面的多蘭嬤嬤還沒有教呢。”
“多蘭嬤嬤說了,一天背四句就好,每天都背,就能背好多好多了!”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整隻小手掌,在葉芳愉面前亮了亮。
葉芳愉一把就抓住他的手腕,放在跟前,聲音十分溫和有耐心,“寶寶再說一遍,這是幾?”
保清低頭看了看,很堅定道:“四!”
葉芳愉:“……”
嗯,背過千字文又怎麼樣,還是個不識數字的小不點呢!
她沒有直接糾正,反正等他再長大一些就會懂了。
轉而循循善誘地提起其他話題,“那寶寶學過《三字經》嗎?”
保清疑惑:“那是什麼呀?”
“你看啊,你背的《千字文》,一句是四個字,《三字經》呢,顧名思義就是一句話裡頭隻有三個字,比《千字文》好背多了,寶寶想不想學呀?”
小保清眨眨眼睛,“騰”地一下收回了兩根手指頭,“三個字?”
嗯?怎麼突然就會比三了?
小寶寶真的好神奇呀!
葉芳愉衝他點了點頭,笑顏十分溫柔,“對呀,想學嗎?”
“想!”小娃娃的聲音頓時更清脆了!
“那寶寶跟額娘念啊,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她不過念了幾個字,就忽然被懷中小保清一下子出言打斷了,“額娘,不對,不對的!”
哪裡不對?葉芳愉很是疑惑。
然後就看見小崽崽突然皺起一張小胖臉,說:“之前小安子不是說姓張才是對的嗎?怎麼會姓善呢!”
“我是張保清,不是善保清呀!”
啊?
啊???
怎麼突然就張保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