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監張順安是前日才來到延禧宮。
聽聞延禧宮的庶妃娘娘欲給大阿哥甄選貼身太監, 他咬了咬牙,掏出身上所有的銀子,又借了一些, 才得了這麼一個候選的名額。
等到被庶妃娘娘一眼看中,又得賜“順安”這個名字,迎著其他宮人無比豔羨的目光,小太監是既不解,又不安, 忐忑了整整有半日, 才從紫鵑姑姑口中得知, 延禧宮中有幸得庶妃娘娘賜名的,除了總管太監胡永安和他手下另外兩個大太監, 便隻有他了。
聽說娘娘格外喜歡“安”這個字。
小太監張順安雖不懂是為何, 但潛意識中不想失去這個名字,好像被改了名字, 就失去了什麼值得吹噓半生的榮耀一般。
這才有了暖閣中的勇敢一跪。
然而當他說完那句話, 卻發現遲遲等不來大阿哥的回答。
他霎時又變得害怕起來,瘦小細弱的身體劇烈抖動得如同風中殘葉一般。
大阿哥不會生氣了吧?
……
小保清自然不會生氣,他還沒有想通小太監說的話是個什麼意思呢。
什麼叫他姓張?
因著迷茫,一雙黑葡萄似的圓眼睛不自覺瞪大, 肉呼呼的五指還抓著弟弟的胖胳膊, 他低頭同弟弟對視了一眼, 發現弟弟的眼睛竟然比他的還要黑, 還要大。
一時便忘記了要說什麼, 隻專注地盯著小太子的眼睛,鼓起白嫩的腮幫子,試圖瞪大眼睛贏過弟弟。
而小太子被瞪得不明所以, “啊”了一聲,歪起小腦袋。
一副天然呆萌的無辜模樣。
看得一旁的紫鵑不自覺轉換了陣營,捧著心口暗暗遐想起來,沐浴過後的太子爺,好像更像一顆湯圓了呢,白白的,軟軟的,若是能在那雪團一般的面皮上輕咬那麼一口……
“哥哥?”
不等紫鵑想完,湯圓化身成人說話了。
他一眼都沒朝紫鵑看來,用另一隻手掰了掰哥哥的手指,見沒掰動,又自娛自樂地覺得哥哥這是喜歡他才會抓他那麼緊。
於是又開心地笑眯了眼睛,紅軟滋潤的小.嘴旁還有兩顆梨渦若隱若現,他甩了甩蓮藕般節節分明的小胳膊,上半身一傾,整個奶呼呼的小身子就徑直倒向了哥哥。
將小保清嚇了好大一跳!
也顧不上什麼比試眼睛大小了,手腳胡亂把弟弟接住,渾身上下連著十根腳趾頭都在使勁,圓潤的小臉憋得微微發紅,眼看著耳朵後面也紅了,脖子以下也紅了……
小太子卻還不安分。
此時他臉頰兩側的肉肉都貼在了哥哥的肚皮上,發現哥哥的小肚子肉肉也好軟呀,還會一上一下的鼓起來癟下去,活似發現了什麼新玩具一般,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兩隻手手也放了上去。
一會兒在這裡捏捏,一會兒在那裡揉揉。
不知道是揉到什麼地方,哥哥突然大聲笑了起來,小太子的圓眼睛登時一亮,哥哥喜歡他這樣!
然而還不等他繼續揉捏哥哥肚皮兩側,就驚覺自己的身子倏地騰空了起來,眨眼的功夫就落入了一個好聞的懷抱裡。
小太子“咦”了一聲,回過神來頓時更加高興了,摟住來人的脖頸,撒嬌的聲音十分香甜柔軟,“哥哥額娘!是哥哥額娘來了!”
另一廂,葉芳愉哭笑不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走進暖閣時看到的是什麼。
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滑稽的一幕?
兩個湯圓子光溜溜地抱在一起,小的那個一邊用臉蹭,一邊手腳並用吃著大湯圓的豆腐,還……還抓大湯圓的癢癢。
大湯圓被“欺負”了也不知曉,兀自十分努力地貢獻出自己的肚皮肉,以支撐小湯圓不倒下去,努力到整個人都變成了紅通通的辣子湯圓。
……被抓癢癢了也不敢笑,憋得一雙大眼睛都濕漉漉的了,才忍不住笑了幾聲。
旋即小湯圓就更來勁了……
眼看著兩顆湯圓搖搖欲墜,葉芳愉才連忙收起看笑話的心思,大步走入屋內,一手一個把他們分開。
然後看了一眼旁邊的紫鵑。
紫鵑嚇得渾身一激靈,下意識解釋道,“娘娘放心,這地上都鋪了柔軟的地毯,大阿哥和太子爺即便摔倒了,也不會有事的。”
葉芳愉低眼一瞧,見果真如此。
心下也鬆了一口氣,轉頭看見角落裡默不吭聲跪著的小太監,桃花眸中又染上了點點疑惑。
紫鵑便憋著笑走上前,把之前大阿哥那番改名字的言論低聲說給她聽。
葉芳愉聽完,又是陣陣無語。
她先把兩個還在笑鬨的奶團子抱到榻上,拿過乾淨的棉布把他們包裹整齊,隻露出一顆圓溜溜的小腦袋,又塞進被子裡。
方才轉身指揮著宮人收拾起這一地水漬。
視線落到張順安身上時,溫聲叫了他起來。
張順安十分拘謹害怕地磕了兩個頭,起身時動作微微凝滯,似是膝蓋發疼卻不敢去揉。
葉芳愉將之都一一看在眼裡,一邊給兩個小團子穿著衣裳,一邊重新詢問:“太子殿下,您說您身邊那個小太監,何柱兒的名字是您給取的?”
小太子已經跟哥哥嬉笑玩耍到有一點點疲憊,聞言卻想都不想就承認了下來,聲音依舊是甜甜的:“是我取的。”
“可臣妾聽說,他好像原先就叫這個名字來著。”
小太子擰著眉毛仔細想了一會兒,才點點頭,“對的,我問他叫什麼,他說他叫‘何柱兒’,我說‘好,你就叫何柱兒’,所以哥哥額娘,這就是我取的名字呀。”
葉芳愉:……
她難得又沉默了。
心裡默念,一歲的小娃娃是不會說謊的,因為他隻會胡說八道。
那……三歲的小娃娃總能明點事理了吧?
她把希冀的目光投向保清,然後就看見小保清一臉沉思,小大人一般用手掌撐著肉肉的臉頰,想了好一會兒,才“啊”了一聲,“我想到了。”
“額娘,他剛剛說他姓張,那他以後就叫做‘何張兒’吧!”
說完,烏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看著她,渴望得到表揚的企圖十分明顯。
葉芳愉:好的,是我錯了,我就不該指望三歲的小娃娃能夠分得清名和姓。
她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沒有過多言語,隻手上默默加快了穿衣的動作,打算把這兩個陷入“取名難題”漩渦的小娃娃丟給正殿的皇上去頭疼。
*
正殿中,皇上等得逐漸不耐。
不過是改個方子,怎麼一去就是半個時辰。
這個那拉氏,真是越來越會恃寵而驕了!
他忍著滿心不悅把桌上的茶喝完,看那拉氏還是沒有回來,殿內的宮人也不知都被遣散到了哪裡去,乾脆自己下榻穿了鞋,慢條斯理地在殿內轉悠著看了起來。
看著看著,不自覺就走到了對面一屏風之隔的書房內。
那拉氏的書房布置得跟她這個人實在不符——她這個人是十分不著調的。可書房中的一應物件卻放置得十分規整,錯落有序。
進門左手邊是一個多寶架,架上分門彆類擺放著的,都是他這段時日賞賜下來的稀奇物件;再往前是一張貴妃榻,榻邊有小桌,桌上空無一物,許是她平日裡擱置書籍用的。
書房最中間擺著一張長桌,桌後是梨花木製的圓背椅,椅後靠著書架,書架從正中間位置延伸至右側,形成一面由書籍堆砌起來的書牆。
皇上站在屏風旁,隻看了一眼,便不由得吃驚,那拉氏居然看過這麼多書?
而等他再仔細一看,發現書架上多是些遊記話本之類的閒書,中間還夾雜了十來卷佛經。
除此之外,還有些小兒啟蒙所用的《三字經》《千字文》,應是為保清所準備的。
若說其中有十分高深的,便是書桌上擺放著的那本《壽世青編》了吧……
皇上隨手翻了翻,見那拉氏正看到睡訣那幾頁,心下又是一陣無語。
——因為宮人這段時間來報,那拉氏似是把他的話完全當成耳旁風,每日還是一直到子時才睡下,辰時方起。
就她這作息,保清都比她懂得起居有序!
腹誹了幾句,皇上把桌上的書重新放好,背著手走到書房右側的書架旁,正看著上頭的書名,不知想到什麼,眼神又炯炯落在貴妃榻後的空白牆壁上。
他快步踱了過去,左看看右看看,都覺得這裡應該擺上一副字畫才是。
正在他思量間,忽聞外頭童音嘈雜,不用想都知道是保清和太子那兩個小娃娃過來了。
皇上便遺憾地朝空白牆壁看了幾眼,轉身出了書房。
那一廂,葉芳愉帶著保清和小太子回到正殿,一眼看見皇上從她書房中走出來,桃花眸深處迅速氤氳起一股思緒,皇上應該有看到她刻意擺放的養生書籍了吧?
嗯,應該是有的,這下她養生愛好者的人設就立得更穩了!
眸底的思緒很快飄散,快得皇上根本沒有時間察覺。
隻因他才走出幾步,腳下就一左一右掛上了兩顆奶團子。
皇上低下頭,努力扼製頭上的青筋不要突起,試圖用和顏悅色的口吻問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保清和小太子對視了一眼,鼓著腮幫子不言語,手上抓褲子抓得更用力了。
葉芳愉在一旁看著,都害怕他們會把皇上的褲子給拽下來,忙上前阻止,“保清快鬆手,還有太子殿下也是,你們有什麼心裡話,大可以直接說給你們汗阿瑪聽……”
“他那般疼愛你們,想來會答應的。”
這話聽著……?
皇上不自覺擰緊了劍眉,懷疑的目光朝著那拉氏看了好幾眼,最後還是重新低下頭,“你們直說就是。”
“真的嗎?”
保清聽完,圓臉上很是驚喜,肉呼呼的小手也就順勢鬆開了汗阿瑪的褲子,轉頭又去拉弟弟,“弟弟弟弟,汗阿瑪答應了!”
小太子也很開心:“耶耶耶,真的呀?”
他倆一笑,皇上就心道不好,下意識問了一嘴,“到底是何事?”
保清仰著圓圓的小腦袋,一字一句說道,“我們,要讀書。去上書房,讀書!”
葉芳愉在旁憋著笑,桃花眸裡逐漸溢出同情。
皇上聽完,霎時也沉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