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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寒, 說可怕也可怕,說不可怕也不可怕,主要與個人的身體素質有關係。
像一點紅, 他就不會認為風寒是極可怕的病症。因為他自小是在非常嚴酷的環境之下長大的,身邊就沒有身體素質不好的人——他師父又是收養孤兒做殺手來壓榨的,不是開慈善堂的, 當然那些身體孱弱、沒有根骨的孩子一開始就不會被收養。
他方才在遊泳館裡,發現秦蔻生病之後, 擔心歸擔心,但瞧見秦蔻自己的態度很是稀鬆平常,又思路非常順暢地請楚留香去買藥,心中也大概有了斤秤,並算不得太緊張。
但傅紅雪與他又不一樣。
秦蔻聽了這話, 怔了一怔, 問:“……是誰?”
傅紅雪靠坐在牆角,側著頭,不肯去看秦蔻, 他並不太放鬆, 作為一個闖入女孩子閨房之中的浪子, 他未免太過於緊張、又太過於警惕了。
一點紅為了讓她好好休息, 特地拉上了窗簾, 她家臥室的窗簾料子都很厚實, 完全不透光, 此刻一拉上,明明外面還是天光大亮,裡頭卻是暗沉沉的,傅紅雪坐在牆角, 整個人都被收進陰影之中,隻有窗簾的縫隙裡透出的一線光落在這少年蒼白的臉上,打出他鼻梁與下頜骨的棱角。
蒼白、冷漠、輪廓英俊而突出,神色卻如遠山的積雪一般,好似對什麼事情都漠不關心。
但他其實根本不是什麼都不關心,他隻是總把彆人的位次放在自己之前,他隻是不太關心自己所受到的折磨而已。
空調還開著。
空調必須開著,一個在盛夏裡感冒的人可不能再添上中暑這一樁。
傅紅雪剛好就躲在空調口下面,空調的冷氣一吹,正好吹動了他額前的幾縷碎發,他渾不在意,隻是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是我小時候的一個老仆人。”
他的養母昔年也是養尊處優之人,即便成了外室,身邊也有仆從無數,後來為了避人耳目,帶著他隱居山林之中,但柴米油鹽這樣的瑣事她怎麼做得來?
所以他的家中是有仆從在的,自小到大一共換了三位,那頭一位便是他很小的時候,帶他包過粽子的哪一位,後來失蹤了,不知是死了還是走了,第二位也是個老寡婦,對他從來沒有多餘的一句話。
傅紅雪那時年紀稍長,日複一日、極其刻苦的練功,其實也並沒有時間同這老仆人閒聊,也沒有什麼深切的感情。
這老仆人在一年冬天得了風寒,再也沒能起來,在她病重的時候,傅紅雪猶豫了一下,進了她的那間屋子,瞧見了她的樣子。
這是他這輩子見的第一個死人,又安能忘記?
秦蔻大概就明白了。
原來他在害怕,之所以一定要呆在門口不肯走,恐怕也是怕她和那個老仆人一樣,無聲無息地一命嗚呼了吧。
秦蔻忍不住歎了口氣,寬慰他:“好啦,你不要擔心,風寒在我們這裡根本一點事兒都沒有的。”
傅紅雪沒說話。
秦蔻又忍不住歎了口氣。
碰到傅紅雪這樣真誠又單純的少年,恐怕誰都要忍不住歎氣的。
秦蔻瞧見他的樣子,隻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一條垂頭喪氣的可憐小獸,忍不住說:“那你過來一下。”
傅紅雪沒說話,慢慢起身,走到了她跟前,垂眸看她,秦蔻坐起來,伸出手,忍不住揉了揉他頭發。
傅紅雪立在原地,乖乖地一動不動。
秦蔻說:“我真的沒事,你去休息吧,不是在和小陸一起玩塞爾達麼?好玩麼?”
傅紅雪正要說話,一點紅忽然推開門走進來了。
他端著粥碗,神色如常,對秦蔻道:“你沒睡?”
秦蔻縮在被子裡,露出一雙眼睛看他:“餓,睡不著。”
一點紅挑眉:“喝粥?”
秦蔻點點頭。
一點紅都懶得看傅紅雪一眼,毫不客氣地就坐在了床沿上,伸手去扶她。
他的手臂當然是極有力的,穩穩地停在那裡,鋼澆鐵鑄一般,秦蔻坐起來,就這麼靠在他手臂上,伸手去接粥碗,一點紅神色如常,手上卻避了一下,沒讓她去拿碗,言簡意賅地說:“燙。”
秦蔻:“唔!”
秦蔻:“那怎麼辦?”
一點紅沒說話,隻是忽然一扭頭,對傅紅雪冷冷道:“你還不走?”
傅紅雪霍然抬頭,冷電般的目光凝在了一點紅身上,握刀的手背之上,青筋迸起。
秦蔻歎氣。
這可能就叫同性相斥,這兩個人的脾性其實有一點點像,難怪互相瞧著不順眼。
可楚留香和陸小鳳的脾氣也相似啊,人家兩個好得,不是一個人,也勝似一個人了。
她立刻截口,對傅紅雪說:“阿楚哥剛剛買藥的時候,忘記買了一種,小傅能幫我去買一下麼?不過有點遠哦。”
傅紅雪立在原地,目光倏地凝注在了她的面上,臉上一丁點表情都沒有,半晌,才啞聲道:“好。”
秦蔻叮囑:“不能帶刀哦,在外頭帶會有麻煩的。”
傅紅雪說:“我明白。”
然後,他也沒看一點紅、也不再看秦蔻,慢慢地一步步出去了。
一點紅也懶得瞧他,那隻攬著秦蔻的手反手扶上了她的肩頭,將她輕輕放在了厚實柔軟的床頭靠墊上,一隻手端著碗,一隻手拿著勺子,舀起一勺,自己嘗了一點兒,確定不太燙了,方才又舀一勺,送到她嘴邊。
當然,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的神色依然很平靜。
這個男人是很少笑的,因此面部線條一點也不柔和,鼻梁高挺、薄唇無情、下頜冷硬,瞧起來神色總是有些冷酷,但他手上的動作卻十分柔和,心思也足夠細,還能想到燙不燙這樣的問題。
就……反差很大。
秦蔻的唇角止不住地翹起來,一點紅瞧著她這樣子,心中分明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也不說,隻是一挑眉,道:“還覺得燙?”
秦蔻低頭,嗷嗚一口,喝掉了那粥勺裡的一勺粥。
皮蛋瘦肉粥。
皮蛋鮮而幼滑,白粥稠可掛勺,秦蔻自己不做飯,家裡的這些米啊、面啊,其實後來都是交給一點紅去買,他買的都是新米,下鍋煮開花,熬出一層濃濃的米油浮在粥面上,光亮亮、濃稠稠,鹹粥比甜粥更容易下肚,秦蔻垂著頭,一口接一口地喝粥。
不過這個……彆人給喂粥嘛……說實話,屬於情緒價值大於實用價值的行為,非要類比的話,和男人的臂枕算是差不多的級彆。
反正情緒價值她都已經享受到了。
秦蔻朝兢兢業業照顧她的一點紅神秘一笑,然後一把就抄過了他手裡的粥碗,扭過頭,自己吃自己的。
……遊了半天泳,其實她還真挺餓的,而且發燒好像沒影響了她的好胃口。
秦蔻:餓虎撲食.gif
一點紅:“…………”
一點紅頭一回乾這種照顧人的活兒,一時之間真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他看看自己空蕩蕩的手,再看看背過身子窸窸窣窣吃東西的秦蔻,又看看自己的手……眼裡非常少見地閃過一絲茫然。
……是我做得不好?
秦蔻才不理他,秦蔻自己吃自己的!
然後就把整整一碗粥都吃光了,又扭了個身子,把空碗還給了一點紅。
一點紅:“…………”
他默默地把那個碗接過去了。
秦蔻軟綿綿地往後一倒,倒在床頭的軟靠上,一點紅端著碗,順手幫她撚了撚被子,啞聲道:“你歇息吧。”
秦蔻不接話,反而說:“你剛剛對小傅好凶。”
一點紅冷笑了一聲,把粥碗輕輕放在床頭櫃上,隻挑眉說:“你不想睡?”
秦蔻縮在被子裡,甕聲甕氣:“白天睡好久了,剛剛在泳池裡又睡著了,現在睡不著……啊,不過等感冒藥藥效上來了,應該就可以睡了。”
感冒藥簡直比安眠藥效果還好,秦蔻小時候有一回大清早感冒,她家阿姨就給她吃了半顆感康,好家夥,上課睡得跟小豬似得,喊都喊不醒,氣得老師喊家長。
一點紅意義不明地嗯了一聲,就這麼坐在床沿上,也沒有要走的意思了。
秦蔻不懷好意地問:“你不要出去嗎?”
一點紅答非所問:“你知道剛剛傅紅雪為什麼要蹲在門口不走麼?”
秦蔻說:“我知道,他怕我斷氣。”
一點紅:“…………”
一點紅冷哼了一聲,道:“所以他之所以肯退讓,是因為我在這裡守著你。”
秦蔻笑了,說:“所以你怕他回來瞧見你不在會怪罪你?”
一點紅譏誚冷笑一聲,沒說話,但嘲諷之意已不言而喻。
秦蔻說:“你是想說,他做得的事情,你也做得?”
一點紅冷淡地道:“難道我做不得?”
秦蔻噗嗤一聲笑了,差點笑得在床上打跌,苦於腦子昏沉沉的,而且感覺變成了一鍋晃來晃去的漿糊,笑得厲害一點,就覺得頭疼,隻好變成克製的笑,伸手去揉自己的太陽穴。
一點紅雙手抱胸,斜眼瞧著她笑。
笑了好一會兒,她才停下來,想了一下,忽然說:“但是有一件事,好像真的是他做得你做不得啊。”
一點紅挑眉,(裝作)無可無不可地問:“什麼?”
秦蔻又開始你來我往的短兵相接了。
這男女之間的言語機鋒,與決鬥倒是很像,一招出出來,有虛有實,又有無數變招。一點紅自己於武術之上,自然看得分明,但於這樣的“決鬥”之上,卻仍是個新手,隻能瞧出她這一招必然是連招,後頭還跟著東西,卻看不破到底是什麼招式。
但沒關係,不清楚,受著就行,就算這後招如同那暴雨梨花針一樣,要在他身上打出十七八個透光的洞來,恐怕此刻他也願意哩!
秦蔻翹起嘴角,慢悠悠說:“你看,小傅叫我蔻蔻,你卻從來不叫。”
其實她自己明白的很,傅紅雪叫她蔻蔻,那是因為一開始他根本就不知道她姓什麼,又聽見陸小鳳這麼喊,所以也就跟著這樣叫了,而且他估計是真沒和姑娘打過交道,對名字、界限的區分都很模糊,懵懵懂懂的一隻小獸,並沒有什麼旎綺的心思。
一點紅原本悠長而均勻穩定的呼吸聲忽然停了一瞬,他的目光倏地凝注在了秦蔻的面上,目光暗沉沉的,喉頭忍不住滾動了一下,脖頸側的青筋忽然一根根的凸起。
……這後招果然把他打得身上能透出十七八個透光的洞。
他沉默了半晌,目光灼灼地盯著秦蔻,嘶啞地道:“……你不介意?”
秦蔻說:“大家都這麼叫我,隻有你不叫,你覺得我介意的是誰?”
一點紅張了張嘴,那兩個字在唇邊吞吐,半晌,他忽然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沙啞而笨拙地道:“……蔻蔻。”
秦蔻半張臉都縮在被子裡,隻有一雙眼睛笑得彎彎的,像月亮。
一點紅垂眸瞧著她,眼神漸漸柔和下來,似乎流淌出了些柔和的情意來,伸手幫秦蔻把鬢角的碎發彆到耳後,手指就不經意之間碰了下她的耳廓,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著病,她的耳根發紅,有點燙。
一點紅索性就靠在了厚實的床頭靠墊上,坐在她旁邊,秦蔻裹著被子,蛄蛹蛄蛹地往他這邊縮了一下,一點紅伸出手,問她:“……可以麼?”
秦蔻笑:“可以什麼呀?”
一點紅遲疑了一下,輕輕把她攬到了自己懷裡,低聲道:“可以抱你麼?”
秦蔻抽了抽鼻子,問:“如果我說不行呢?”
一點紅頓了一下,手已鬆開了點,淡淡說:“我立刻放開你,立刻出去,你放心。”
是這樣的。
他……他當然沒有暗室欺人的毛病,也不會因為自詡喜歡秦蔻喜歡得要死,就覺得她必須要同意他,不同意就是欠了他什麼。
秦蔻噗嗤一聲笑了,忽然伸出手,搭在了他的胸膛上,懶洋洋地說:“可以呀……”
——她同意了。
一點紅腰腹間的肌肉瞬間縮緊,有點一抽一抽的疼著,攬著她的那隻手臂也不自覺地用力了幾分,他半晌都沒反應,直到秦蔻等的煩了,伸出手指去戳他繃得硬邦邦的小臂,他才忽然昂起了頭,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胸膛劇烈地起伏起來。
秦蔻不懷好意地伸手,在他胸膛上摁了一下,口中嘰裡咕嚕:“胸外心臟擠壓!”
這是什麼東西一點紅根本就不清楚,但他現在也根本無心去想秦蔻嘴裡蹦出來的名詞是什麼意思。
他垂下眸,瞧著自己虛虛攬住的女人,秦蔻耳朵有點紅,頭發如雲朵兒一般,軟蓬蓬地落在他脖頸之間,她沒有看他,所以一點紅瞧不清她的視線,隻能瞧見她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
他的手臂克製的、緩緩地收緊,把秦蔻收入自己懷裡,輕而緊地抱住了她。
秦蔻忽然悶悶地笑起來,說:“你剛才幫我吹頭發的時候明明就已經抱我了,現在才想起來問,是不是太晚了?”
一點紅閉上了眼睛,似乎在享受什麼。
好一會兒,他才回答:“……抱歉。”
秦蔻問:“所以你老實說,剛剛是不是故意的?”
一點紅啞聲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