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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的時候生龍活虎, 回來的時候半死不活。
當然,秦蔻出門的時候也不是生龍活虎的,她從今早上就覺得自己有點乏力了。
她不常生病, 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也就大大咧咧、馬馬虎虎,不甚在乎。早上起來覺得鼻子抽氣、身上乏力,還以為是因為昨晚沒睡好呢, 這又是遊泳、又是濕著頭發睡覺的,一下子病倒, 蔫兒的要命。
一開門,家裡冷氣開得很足,陸小鳳和傅紅雪就坐在沙發上,陸小鳳已經完全掌握了這種遊戲主機+遊戲手柄的玩法,正在操縱著屏幕之中的林克翻山越嶺, 傅紅雪坐在一邊, 懷裡抱了個抱枕,沒什麼表情地盯著屏幕——他這個人的表情總是這樣,很認真, 無論對什麼都很認真。
門吱呀一開, 傅紅雪立刻扭頭去瞧門口, 然後就瞧見一點紅背著秦蔻進來了。
她臉色很不好, 有氣無力地趴著。
傅紅雪渾身的肌肉在一瞬間縮緊, 立刻站了起來, 眼神死死地凝在她臉上。
陸小鳳朝這邊掃了一眼, 怔了一下,放下手柄,說:“嗯?蔻蔻怎麼了?”
他走過來,摸了一下秦蔻的額頭, 嘶了一聲,皺眉說:“好燙,風寒?”
秦蔻有氣無力地糾正他的說法:“感冒,發燒。”
一點紅一句話沒說,背著她往自己的房間去,陸小鳳的聲音遠遠地說:“我去找個大夫?開幾服藥?”
自他們穿越以來,還沒人生過病。
花滿樓的眼睛,那是大毛病,要等很多後續,但不需要吃藥;傅紅雪的怪病呢,本質上是由心緒與他練得魔功所引發的,與現代醫學也沒什麼關係,秦蔻也就沒帶他去過醫院開藥。
所以碰到風寒,陸小鳳腦子裡還是老一套,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找大夫、開中藥。
秦蔻一聽這話,嚇得在一點紅背上又打了個冷顫。
中藥!!這什麼跟什麼,不喝,不喝,絕對不喝!
雖然說現在網絡上總愛把冰美式和中藥相提並論,但其實冰美式比中藥好喝多了,不接受任何反駁!
一點紅背著她,秦蔻又有氣無力地貼在他背上,這不同尋常的一下自然被他接收到了,他側了一下頭,瞧見她下巴擱在他肩膀上,低低寬慰她道:“沒事的。”
又抬高了音量,扭頭對陸小鳳說:“楚兄去藥店了,你彆裹亂。”
什麼開幾服藥,看把人給嚇的。
陸小鳳撓撓頭,嗯了一聲,又問:“蔻蔻吃什麼麼?吃不吃蛋糕,我去買?”
秦蔻頭昏沉得不行,還是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對陸小鳳說:“等病好再吃啦,我要吃那個,青提酸奶的小蛋糕。”
陸小鳳道:“好咯……算了你彆說話了,安心歇著吧。”
一點紅背著她上樓。
傅紅雪一直沒說話,卻一步一步地跟了過來,一點紅霍然扭頭,冷冷地瞧了他一眼,這黑衣的少年人面如冰雪,目如冷電,面無表情地與他的視線對上。
一點紅譏誚地哼了一聲,沒理他,扭頭繼續上樓,推門進了秦蔻的臥室。
……這是他第一次進秦蔻的房間。
隨意進女子的閨房,自然不是一點紅這種男人能做得出來的事情。他平時足夠克製,除卻要上露台,連二樓都不上,原隨雲來的那一回,也隻是擋在她的門口,卻控製著自己的視線,一眼都不往裡頭看。
此刻進門,卻是顧不得了。
主臥、很大。
床也很大,鋪著墨綠色的床單、被子是同色係的,這套應該是這兩天才換上的,乾淨清爽,能聞見洗衣液、她身上的沐浴露與洗發水混合起來的味道。
一點紅面不改色,輕輕彎下腰,秦蔻適時鬆手,哼哼唧唧地躺在了床上。
一點紅居高臨下地望著秦蔻,然後忍不住伸手,把七扭八歪的她給擺正了,順手一拉被子,像裹紫菜包飯一樣把她裹在被子裡。
秦蔻牌紫菜包飯探出頭來,哼哼唧唧:“楚哥買藥回來了沒呀……”
一點紅摸了摸她的額頭,滾燙滾燙,忍不住皺了下眉,有些煩躁,又強行壓下這些情緒,對她道:“到藥店了,你再等等。”
秦蔻平時大大咧咧的,也沒怎麼生過病,家裡藥箱裡的藥,那都是早幾年備下的了,現在肯定吃不成,所以剛剛就拜托了楚留香去買藥。
其實小區另一側就有藥房,結果好巧不巧,今天居然不開門,楚留香隻好打開導航,跟著地圖、頂著大太陽去了一點幾公裡外的另一家藥房。
秦蔻本來想扭一扭,結果頭沉得在被子裡都懶得翻身,眯著眼睛就想睡覺,結果被一點紅伸手又扯出了被窩,直接坐起來了。
秦蔻:“???”
一點紅言簡意賅:“頭發。”
秦蔻的頭發其實還沒完全乾掉。
她剛剛在遊泳館裡發燒,但也總不能穿著泳衣就這麼回來吧?濕噠噠的,所以還是堅持站起來,一個人進了女更衣室,又堅持衝了個熱水澡,換了衣服,頭發吹了一下,實在頭暈眼花,堅持不下去了。
好在外頭太陽大著呢,就這麼從小區外頭走回裡頭,也足夠她的頭發被烤得半乾了,毛毛躁躁、亂蓬蓬的,但表面雖然乾了,裡頭還是濕潤的。
他扭頭去衛生間裡把她的吹風機拿出來。
秦蔻拉拉他的衣服角,說:“想喝粥。”
一點紅垂眸瞧她,柔聲道:“好。”
秦蔻:“皮蛋瘦肉粥……”
一點紅忍不住笑了下,又道:“好。”
他坐在了床沿上,伸手扶住了秦蔻的肩膀,似乎想讓她正起來一點,彆軟趴趴靠在床頭軟墊上,好叫他能幫她吹吹頭發。
不過秦蔻……東倒西歪的,骨頭都好像是軟的一樣,不肯端端正正的坐起來。
一點紅扶著她,臉上沒什麼表情,自己轉了半圈,面對著她坐在床沿上,一隻手抓著她的肩膀,把她扶進自己懷裡,用自己的身子給她撐著,另一隻手探到後面去,拿著吹風機幫她吹頭發。
這動作像是在擁抱,也確實在虛虛的擁抱,他的動作是十分克製的,扶著她就是扶著她,吹頭發就是吹頭發,渾身上下都克製的繃緊,緊張、焦躁、喉結滾動,但面上卻依然沒什麼表情,冷冷淡淡的,垂著眸,也不瞧她,隻盯著她柔軟而蓬亂的長發看。
但你要說這真的是克製……卻也不對。
一點紅骨子裡是頭狼,生活在弱肉強食的世界裡,如此度過二十多年,若沒點凶性,早就被其他的野獸撕扯生吃了。
他喜歡秦蔻,也能敏銳地察覺出秦蔻言語之中的誘導和有意無意的親密,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去試探,試探她到底許他親密到哪一種程度,這種事他做的不多,全憑本能。
他神色如常、隻好像將她送入自己的懷裡,幫她細細地把頭發吹乾,乃是再正常、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秦蔻的神色很疲憊、卻也沒顯現出什麼排斥來,她的下巴磕在一點紅的肩頭,甚至還伸出手,像大橘去抓逗貓棒一樣,去抓他落在背後的長發。
一點紅沒躲開,任由自己的馬尾被抓住,又垂眸瞧了她一眼,低啞道:“我去煮粥,你先睡一會兒。”
秦蔻點點頭,不說話,乖呼呼躺回被窩裡。
頭發完全吹乾了,軟蓬蓬的,窩在身邊,像是窩了一蓬雲彩,一點紅垂眸,又瞧了她一會兒,又走到窗前,幫她把窗簾拉上,室內立刻就陷入了一片暗沉沉的顏色之中。
一點紅慢慢轉身走了。
他甫一出門,就瞧見了傅紅雪。
一點紅:“…………”
這小狼崽子。
傅紅雪就站在門外,盯著那扇門,蒼白的面上一絲表情也無,好像有點畏懼那扇門,但又不知道出於什麼理由,又一步也不想離開。一點紅反手關上門,冷冷地瞧了他一眼,什麼話都沒說,直接走了。
傅紅雪在原地站了很久,忽然慢慢地坐下來,居然就守在門外不肯走了。
期間陸小鳳和花滿樓上來了一趟,隻不過這風寒嘛,其實休息更重要,你這來來回回地、為表關心上來探病什麼的,其實反而是給病人增加負擔,實在很沒必要。
所以最後也沒進去瞧她。
陸小鳳瞧著坐在門口、垂著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傅紅雪,有點無奈,蹲下來與他平視,寬慰他道:“隻是風寒,莫要擔心,楚兄已回來了,她吃過藥就會好的。”
傅紅雪:“嗯。”
語氣很冷淡,嗯是嗯了一聲,但絲毫沒打算離開。
陸小鳳總覺得恍惚之間瞧見了隻有點死腦筋的小狗崽子,他撇了撇嘴,有點無奈地走了。
然後是楚留香帶著藥上來了,瞧見靠牆、垂頭坐著的傅紅雪,愣了一愣,沒說話,推門進去了。
秦蔻在玩手機。
楚留香坐到床沿上,伸手摸了下她的頭,溫聲道:“不是頭疼麼?怎麼不睡。”
秦蔻甕聲甕氣:“睡不著。”
因為今天其實沒少睡,頭暈歸頭暈,睡也確實睡不著了。
然後就著溫水把感冒藥和退燒藥一起吃掉,縮在被子裡。
楚留香意有所指道:“你門口有人。”
秦蔻詫異:“嗯?”
然後又瞬間明白過來:“是小傅麼?”
也隻有他能乾出蹲在門口,又不走、又不進來的事情了。
楚留香失笑,隻道:“他大概很擔心你,勸都勸不走。”
秦蔻也忍不住笑了,說:“好吧,我知道了。”
楚留香又和她說了幾句話,轉身出去了。
傅紅雪就靠牆坐著,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把他那柄黑漆漆的魔刀抱在了懷裡,垂著頭,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楚留香出來了,也沒抬頭瞧一眼。
一點紅剛剛出來的時候瞧見他這幅樣子,屬於是完全懶得理。
傅紅雪當然也根本懶得在意彆人是怎麼想他的。
他的手機揣在兜裡,忽然響了一聲。
他抱著刀的、蒼白修長的手指突然動了一下,睫毛也忽然顫了一下,慢慢地拿出手機,翻出消息來看。
——手機拿到他手上,他其實也沒怎麼探索過,唯一他自己琢磨、探索出來的功能是關閉群聊提醒,因為陸小鳳實在太能聊了。
就……這種過度的聒噪,對剛剛開始正常社交活動的傅紅雪來說負擔挺大的。
而除了那個群聊,他的微信好友就隻有一個人,也隻有一個人會來找他說話。
赳赳老秦(備注:蔻蔻):你在外面做什麼呢?
雪雪喵( =OwO= ) :守著你
蔻蔻:又沒有人會來殺我,哈哈哈哈哈。
蔻蔻:美少女比V.gif
雪雪喵( =OwO= ) :你生病了
蔻蔻:……啊?
秦蔻盯著手機:???
所以呢……?
這話說得真是沒頭沒尾的。
但傅紅雪顯然不打算解釋了,秦蔻盯了聊天界面好久,一直沒蹦出來新的消息。
她隻好自己去發消息。
蔻蔻:那你為什麼不進來坐著呢?彆坐門口啊。
傅紅雪垂眸,盯著那行字看了好一會兒,五指收緊,緊緊地捏著手機,然後慢慢站起來,推門進去了。
秦蔻剛吃了藥,感冒藥的昏睡效果還沒出來,又不困,正躺著玩手機呢,一抬頭,就看見這個黑衣黑褲的少年人就站在門口。
他有點躊躇,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往前走,秦蔻一眼就看見了他手上握著那把刀。
漆黑的刀,蒼白的手,握刀的手法如此熟稔、好像早已經與他的骨頭和經絡融為了一體。
秦蔻愣了一下,忍不住問:“怎麼又想起要帶刀了?”
傅紅雪垂頭,盯著自己握刀的左手看,半晌才緩緩道:“……抱歉。”
秦蔻在床上扭動了一下,換了個更舒適的姿勢,有點無奈地看著他,說:“怎麼又道歉啊?”
傅紅雪慢慢地說:“你不想讓我帶刀。”
秦蔻無奈:“我隻是不想讓你帶,但你沒義務按照我的想法做事,去外邊不帶刀是為了避免麻煩,在家裡,你當然是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的。”
她覺得傅紅雪大概……是有一點討好型人格的。
但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他已經被養得很歪了。
試問,一個五六歲……或者七八十來歲的小孩子,真的能理解大人口中的“仇恨”麼?
像秦蔻自己,長大之後再回過頭去看,才發現小孩子的大腦、思考方式就是和大人不一樣的,什麼仇恨啊、死亡啊……不懂就是不懂。
甚至她青春期時,口頭禪都是什麼死不死、血不血的,引以為時髦,其實這就是因為根本不理解死亡與失去的重量。
況且一個小孩子怎麼會對自己從未謀面、隻是一個概念的父親產生極大的感情呢?
他所做的一切,為複仇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因為“恨”,而是因為“愛”。
自出生開始,一種毫無由來的、對母親毫無保留的愛,是這種愛才讓他能吃苦堅持這麼多年。
大人對小孩子的愛往往包含了許多其他的期盼,但小孩子的大腦不懂這些,他們的愛就是毫無由來且洶湧的。
隻可惜,花白鳳不愛傅紅雪,生生把這種孺慕之情扭成了卑微的討好與祈求,並在日複一日之中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裡,他面對秦蔻時……便不由自主地又要按照自己所熟悉的病態方式去對待她、珍視她。
秦蔻看在眼裡,又不知道該如何去做,隻是很無奈。
傅紅雪又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嘶啞地說:“我知道……你為我好。”
他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刀。
刀,是他和過去世界的連接點,也是提醒他自己可笑身份的利器,他放下刀後,就不敢再去看它,但今天瞧見生病的、虛弱的秦蔻之後,他的第一反應居然就是握住刀。
隻有這把刀是熟悉的,他下意識地去找能叫自己安心的東西。
守在秦蔻門口……也是為了安心一點。
秦蔻能看的出來,他很緊張,身上無一處是放鬆的,警惕得要命。
是因為她生病了麼?
傅紅雪沉默著不說話。
他不離開,也不敢靠近,找了個距離秦蔻最遠的角落,靠牆坐在地上,抱著自己的刀。
秦蔻歎了口氣,說:“隻是感冒而已,你們那裡是叫風寒麼?吃個藥,很快就好。”
他的手指動了一下,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麼,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好一會兒,他才低聲說:“……我見過死於風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