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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紅雪蒼白的手指竟下意識的攥緊, 連凸出的指骨處,都似乎因為激動而染上了薄紅。他直挺挺地坐著,死死地盯著秦蔻, 嘴唇抿起的弧度很鋒利,一句話都沒有說。
什麼叫做——你應該看的東西?你必須立刻看的東西?
傅紅雪隱隱約約, 感覺到了一種不對勁。
這裡的一切當然都很不對勁,但自己手中這物……這或許是天書吧, 天書之上, 又為什麼會出現自己的名字?自己的事情?後面的內容, 究竟寫著什麼?上面寫著的,難道是未來他所會經曆的事情?
這想法實在很荒謬、也實在很可怕。
傅紅雪一動不動,半晌之後, 他的視線緩緩下移, 竟似是不能控製自己一般, 要去看後面的內容。
楚留香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這少年的前半生,都在追逐答案之中度過,前十八年痛苦的忍耐與等待,自複仇的烈火之中把他所經曆的所有痛苦都磨練成了一種信仰……一種對自己已過世的“父親”的信仰。所以他會這樣渴求答案,他渴求知道到底是誰毀了他幻想中一家口的幸福生活。
但傅紅雪其實在害怕。
他的手指放在這“天書”之上, 久久不曾摁下下一頁。
他在害怕……他害怕看到自己沒能複仇成功, 他害怕看到自己死在半道上,死不瞑目,他害怕看到母親狂亂的恨意與詛咒。
半晌,他緩緩地摁下了下一頁。
下一頁的內容, 也是他經曆過的。
他來到邊城,進了一間飯館,遇到了葉開, 他拒絕了葉開,走出飯館之後,他又遇見了萬馬堂的來人,分毫不差。
然後呢……然後發生了什麼?
然後他就陰差陽錯之下來到了這裡……後面的事情他還沒來得及經曆。
他孤身入萬馬堂,他被他的仇人馬空群試探,他群敵環繞。
他遇見了一個翠濃的女孩子,他愛上了她,他為她殺人,他不知道的是……翠濃正是這邊城之地當紅的名妓,葉開去敲過她的門,得到過她的珠花。
這些事……因還沒有發生過,傅紅雪瞧起來很冷漠。
但眼神卻已不自覺地閃動起來,暴露了他的心緒。
事情雖沒有發生,但一個人往往最了解自己,傅紅雪僅僅隻是看著那些文字,就知道這是自己……這的確是自己……
他難道真的是個一心複仇的大孝子麼?
不、不是的,他會痛苦,他會想要逃離,他一面自責自己的不誠心,一面又控製不住地想要喘口氣。
所以是不是因此,他才會那樣熾烈的愛上翠濃?
他的手指顫抖著,仿佛自己最卑微、最卑鄙的一面已完全的暴露出來,他有些痛苦地呼吸著,好似已無法再看、拒絕再看。
秦蔻情不自禁地要往他身邊走。
一點紅眼疾手快,伸手捏住了她的手腕。
秦蔻回頭看他,一點紅神情冷漠地盯著傅紅雪,對秦蔻搖了搖頭。
秦蔻輕輕地笑了一下,曲指撓了一下他的手背,悄悄說:“沒事的,紅哥,他是個好孩子。”
一點紅鬆開了手,隻道:“我跟你一起過去。”
這種情緒很不穩定的小狗崽子,他實在見得多了,尤其在面對這種殘酷的消息,做出什麼都不奇怪的。
秦蔻就走到了傅紅雪身邊,坐在了沙發上,輕聲問他:“你這麼久都沒吃東西,現在餓不餓?”
傅紅雪沒說話,仍然垂著頭,死死地盯著kindle上的文字,從秦蔻的角度看過去,能看到他的鼻尖竟然也沁出了一點冷汗。
秦蔻說:“唔……醪糟蛋花湯喝不喝啊?”
傅紅雪張了張嘴,漠然道:“不必。”
秦蔻不說話了。
一個人的家境如果足夠優渥,那她自小到大就會得到很多很多的善意,所以秦蔻很少會遇見對自己冷眼相看的人。
但她當然也不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所以她明白,一個人在面對於自己有關的、巨大的變故時,通常已經沒有餘力去處理周圍人的善意或者惡意了。
所以她一點兒也沒生氣,也沒繼續打擾傅紅雪,而是站起來轉身去廚房了。
傅紅雪瞧都沒瞧她一眼,接著往後看。
萬馬堂被燒了,不是他做的,而是馬空群快要嚇瘋了。
他太恐懼傅紅雪了,他在這種恐懼之中近乎瘋狂地自毀著,然後像個懦夫一樣逃跑,逃進山林之中,與他以前不屑為伍的人為伍、為了一鍋面條而殺死一個老翁。
傅紅雪的額頭不斷地滲出冷汗,手指不自覺地縮緊,心臟也一陣一陣的縮緊。
仇人過的如此淒慘,他本該快意的……但他看到了很多其他的事情。
譬如說:他的父親白天羽是個怎麼樣的人。
獨斷、專橫、說一不二、玩|弄女人……原來有這麼多的人恨他、原來有這麼多的人,在面對白天羽兒子的複仇之刀時,仍然快意地笑著,仍然大聲的說著:“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
他看到自己崩潰、自己殺人、自己狂飲、自己嘔吐……
和母親說的不一樣……
和他心中偉岸的父親不一樣……
他已快要控製不住自己,已快要忍受不了這極其煎熬的時刻……他想要立刻跳起來,立刻重重地將這東西砸在地上,因為裡面所說的全是假的!全是假的!
但他知道不是假的!
倘若是假的,那麼到底是誰,能將他母子二人在那間黑漆漆的屋子裡的對話一字不落的說出來呢?倘若是假的,那麼這寫書之人,又怎麼會看穿自己的個性,令他瞧著這文字時,有種自己被剝得乾乾淨淨、被鞭笞示眾的感覺呢?
忽然有人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受驚的傅紅雪驟然抬頭,就又看見了她。
她沒有被自己的冷言冷語嚇走,也一點兒沒生氣,隻是那樣子有點無奈,有點心疼……的看著他?
傅紅雪忽然渾身顫抖起來。
他隻想大聲地嗬斥!他隻想讓所有的人都離他遠一點!他不要安慰、一句都不要!
她沒有安慰他。
她隻是說:“喝酒麼?你是客人,我是主人,理應請你喝一杯酒,這是烈酒,你要小心。”
說著,她將手中那奇怪的罐子遞給了傅紅雪。
傅紅雪死死地瞪著秦蔻,秦蔻站著,保持著伸手遞大罐啤酒的姿勢,過了很久,傅紅雪才伸出自己的手,接過了那罐啤酒,仰頭狂飲。
他其實從來也沒喝過酒,所以根本不知道酒是什麼滋味,所以也沒對啤酒有什麼詫異,他隻是拚命地喝、拚命地咽下去,覺得自己的喉嚨裡都是一片苦。
不……我還要看完……母親……
他放下了酒罐子,伸出顫抖的手指,繼續往下翻。
翠濃死了,死在他懷裡。
傅紅雪的臉色變得蒼白無比。
其實他現在根本還不認識翠濃,但瞧見她死,他竟忍不住流出了兩行眼淚。
他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愛上翠濃,他也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與翠濃互相折磨,在這段還沒來得及發生的愛情之中,他性格中的缺陷完完全全的暴露出來,他的嫉妒、他的漠視、他的恨意……
或許發生這件事時,他會陷入情緒之中,身不由己,才與翠濃那樣強烈的互相折磨著。
可是此刻,他坐在這裡,用一個旁觀者的視角再去看時,他忽然被一種強烈的自責所擊中了,他痛恨自己不健全的人格,他痛恨自己明白得太晚……他痛恨自己根本就不會去愛彆人、也沒資格愛彆人……
他隻喃喃道:“幸好……她還沒死……”
無論他還會不會遇到翠濃,愛上翠濃,但幸好,這時候她還沒死,還沒遇到自己。
他又一次端起了啤酒罐,用一種自虐般的態度飲下了半罐,抬起頭來時,他的眼神已經有些迷離了。
他有點乖乖的,抬著頭望著秦蔻,喃喃地問:“還有酒麼?”
啤酒的度數對於一個沒喝過酒的人來說不低的。
秦蔻皺了皺眉,似乎想要拒絕他,楚留香卻站起來,笑道:“還有,你還要接著喝麼?”
傅紅雪點點頭,看起來像是一個偷喝酒喝多了的學生。
楚留香失笑:“你等一等。”
他站起來又去拿酒,傅紅雪又垂下頭,接著往後看。
酒精似乎使他振作了一點,楚留香回來,又給他一罐啤酒,他捏著那個酒罐子,就好似捏到了什麼救命稻草一般,不肯放手。
而天書之中的他,已為複仇失去了自己所擁有的一切。
他原本擁有的東西就很少。
但他似乎毫不意外。
他似乎已被痛苦所擊倒,又被痛苦所裹挾,這些事明明還沒有發生,但隱隱約約,他卻覺得,如果自己沒有來這個奇怪的地方,看到這本奇怪的天書,他的命運就會是如此,分毫不差。
但他本來就沒有資格快樂。
他的名字、他的家庭、他的使命。
擁有這樣使命的人,到底有什麼資格去快樂,去追逐愛情和友誼?他不配……對,母親其實說得很對,他不配的,在殺儘仇人之前,他根本不配擁有任何東西,假如擁有了,老天就要懲罰他,所以老天才收走了翠濃,所以老天才讓他的身上有這樣的病痛與殘疾!
傅紅雪竟已為自己身上所有的悲劇找到了理由!他無限的壓縮著自己原本就渴求不多的東西,他把自己生而為人所應該享有的感情全部都歸結於自己不配上,也許隻有這樣,他才能活下去,才能支撐著走完這段路。
仇恨、對,隻有仇恨是嚴肅的,是他的使命。
他緩緩地翻著頁,一口一口地喝酒,穩定心神,接著往下看。
十多年前的那場慘劇,那十個圍剿他父親的殺手究竟是誰聚集起來的?幕後主使之人,好似已要露出自己的馬腳了。
他的手在顫抖,心也在顫抖,長久的忍耐、長久的煎熬,他想要的答案,是不是已全在這裡?
答案是一個女人,一個曾愛過他父親、又被他父親玩|弄後拋棄的女人,丁家莊曾經聲名顯赫的白雲仙子,丁白雲。
自古奸|情出凶案,這道理本是人人都懂得,但一個人若是死在了這樣輕佻的事情之下,又在死後仍令無數人在痛苦之中掙紮近二十年,這又實在很荒謬、很可笑。
傅紅雪的眼眶已經通紅。
他知道自己不該這樣想。
白天羽是英雄、是父親、是能主宰自己的神。
他是兒子,是卑幼,與父親之間沒有對錯,隻應當有崇敬與服從。他這些年的仇恨與痛苦,是嚴肅的,是神聖的,不管是什麼事,都無法消解這種嚴肅!
無論如何,他要殺死丁白雲!
他的指節發白,緩緩地翻到了下一頁。
葉開站出來,葉開阻止他,葉開有一件他永遠也不想談起,如今卻不得不談起的事情。
“白天羽根本就不是你的父親,花白鳳根本就不是你的母親,彆人家的仇恨,與你其實連一分一毫的關係都沒有——”
傅紅雪茫然地瞧著。
他茫然地瞧著這行字,似乎一時之間無法理解這話語之間的意思,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在這個瞬間,其實他根本就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隻是機械地往後翻頁,機械地閱讀著後面的內容——
原來,白天羽的正室夫人是個心機非常深沉的女子,她無法阻止她的丈夫在外頭招惹女人,卻很明白他的心。
她早已經有了法子要白天羽與花白鳳斷絕關係,但她很明白,孩子連接著他們,隻要花白鳳手中有白天羽的骨肉,那麼他們之間就永遠有聯係,所以她就買通了花白鳳的接生婆,在她剛剛生產完,虛弱至極的時候,用一個彆人家的孩子,換走了他們白家的孩子。
這個白家的孩子,被一戶姓葉的人家收養,取名叫葉開。
這個“彆人家的孩子”,被取名為傅紅雪,在他才剛剛能懂事的時候,就被告知,你出生的那一天,是你父親死去的那一天。
其實根本不是。
彆人家的孩子。
輕描淡寫五個字,仿佛他的來曆全然不重要。
對白夫人來說,他的來曆當然不重要,把花白鳳騙得淒慘、把他們白家的孩子帶走才是最重要的。
他的來曆……他的父母,他本來應該有的名字……被全然抹去,隻有被代替的人生,被代替的仇恨與責任。
傅紅雪盯著“彆人家的孩子”這五個字看,久久不動,久到秦蔻甚至以為他已經死了,坐在這裡的是他的屍骨。
她有些不安地看了阿楚哥一眼。
直接把這本書丟給傅紅雪看,用猛藥去治頑疾,當然是秦蔻想出來的策略。
這種策略其實很危險,因為他極有可能會被治好,也極有可能直接被打擊到死。
秦蔻之所以還是選擇這麼做,是因為她看到了這本書的最後。
在這本書的最後,傅紅雪在那樣的情況之下得知了真相,他當然已近乎崩潰,但他還是遲疑著說了一句話。
他說:“我已不會再恨任何人。”
然後轉身走下樓去。
那時他已經為複仇經曆了太多太多的痛苦,在終於知道真相之後,他的大腦是無法去反芻那些字裡行間的深切荒謬的,他所說出的一切話,都是完全出自本能,出於他自己的個性。
他很堅韌,他也很善良。
他什麼都能撐下來。
而現在,他並沒有愛上翠濃,也沒有失去翠濃,也並沒有為白天羽開始殺人,一切都還早,他在這時止步,也決定能撐得下來。
秦蔻盯著傅紅雪,去觀察他的反應。
傅紅雪的眼眶通紅、面色蒼白,他一動不動,忽然之間又好似中了毒一般,蒼白的臉忽然開始發紅,呼吸變得急促而痛苦,他的冷汗滾滾而下,手中的閱讀器掉落在地上,他忽然站了起來,好像想要逃離、快一點逃離。
但他沒能逃離得開!
他忽然重重地要跌倒!楚留香反應極快,伸手便扶住了他,卻隻感覺這少年人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著,肌肉緊張而僵硬,已一種他無法控製的頻率痙攣起來。
噗得一口,他吐出一口鮮血,鮮血落到沙發和地上。
楚留香沉聲道:“他發病了!”
花滿樓已疾步出來,扣上傅紅雪的腕脈,秦蔻頭一次瞧見彆人吐血發病,臉色也不太好,但也不說話,怕分了花滿樓的心。
花滿樓溫聲道:“無妨,就是心緒太過激蕩引發的,無甚大礙,阿楚哥,你內力深厚,可否幫他一把。”
楚留香道:“當然。”
他伸手就在傅紅雪身上點了幾下,也不知道是點了哪幾個穴道,他的痙攣慢慢平靜下來,整個人虛弱至極,一句話沒說,又昏過去了。
昏也正常,一天一夜沒吃沒喝,噸噸噸了兩罐度數不低的啤酒,身上本來就帶病還受了這麼大的刺激……
休息一會兒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