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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著“一定要把傅紅雪掰過來”的想法, 秦蔻小姐決定知己知彼,於是半晚上沒睡,通宵把那本原著給看完了。
看完之後, 氣得不輕。
主要是不太理解葉開為什麼不早點告訴傅紅雪真相……葉開這個形象看起來無所不能,什麼都知道, 怎麼就這件事拖拖拉拉的不肯直說……?還是說他根本不知道?最後關頭才知道的?①
雲裡霧裡, 不明白。
秦蔻糾結了半晚上。
所以第二天起床的時候, 她都頂著兩個黑眼圈。
後半夜她其實迷迷糊糊睡過去了,要不是手機響了,也不會起得這麼早。
手機響了是因為阿楚哥給她發消息, 消息內容也很簡單:他醒了。
傅紅雪醒了。
秦蔻立刻就清醒了過來, 噌的一聲從床上坐起來, 揉了揉自己的腦袋, 翻身下床, 踩上拖鞋就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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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秦蔻小姐不同,傅紅雪是自噩夢之中醒來的。
他每次發完病都會做噩夢, 在夢裡,他當然也在痙攣,肌肉不受控製的縮緊、抽搐,他在泥地裡摔倒, 面朝下, 嘴裡是泥水和血的味道——因為他不受控製地把自己的嘴唇給咬破了。
他還夢見了路人,路人瞧見他發病, 那一雙雙的眼睛, 全都盯在他的身上,像是一條條蜿蜒的毒蛇、帶著倒刺的毒鞭,惡狠狠地抽打在他的身上, 屈辱令他面色泛紅、身上顫抖得更厲害,他想站起來、隻想站起來,卻又一次跌進了泥坑裡。
還有他的母親。
她是個很淒慘的女人,她不豐腴、手很瘦很瘦、不會笑、也不怎麼吃東西,像是一道陰暗的鬼魂,永永遠遠被困在過去的時光裡,又將她的怨念與仇恨投射到十九年後的時光之中,日日夜夜的去祭拜那個黑色的神龕。
傅紅雪每天都跪在她的身後,與她一起祭拜。
這是他的父親,他的父親是個英雄!
他這樣崇敬著他的父親,幻想著昔日的神刀堂,幻想著他父親的面孔,也幻想著……倘若沒有十九年前的那場紅雪,他們一家三口,一定過著非常幸福的生活吧。
他的父親不會死,他的母親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在噩夢裡,母親在用一種充滿仇恨的目光看著發病的他。
你為什麼是個殘疾的孩子?你為什麼總是要發病、總是要發病?!你這樣的不爭氣,你究竟何時才能為你的父親複仇?!!
所以傅紅雪痛恨這樣的自己,痛恨自己身上的病,他一邊乾嘔、一邊在泥地裡抽搐,一邊不停地像他的父親和母親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好沒用,我真沒用,但我一定會複仇的……一定一定……
他喃喃地說著夢話,就這麼痛苦掙紮了一夜。
然後,忽然驚醒,驟然睜眼——
眼前很陌生。
他正躺在一張……很柔軟、很舒服的大床上,身上蓋著一張輕柔如雲朵般的被子,將他整個人溫柔的包裹起來,邊城的夜晚很冷、白天很熱,屋子裡也不會好到哪裡去,但這裡不是這樣的,這裡的溫度……很宜人。
頭頂有什麼東西在吹冷氣,屋子裡有點冷,傅紅雪躺在原處,感覺到自己露在外頭的脖頸皮膚浮起了一片細小的雞皮疙瘩。
但被子裡是溫暖和柔軟的,與這奇異的冷氣正相得益彰。
他的旁邊就是垂地的窗簾,窗簾的縫隙之中,有一縷陽光擠了進來——原來天已經亮了。
他的刀當然依然在手中。
傅紅雪慢慢地坐了起來,慢慢地把這床柔軟的被子掀開,慢慢地起身。
他的上身是精赤的,應當是被人脫掉了,他的鞋子也不知道去了哪裡,這裡的地面很潔淨,潔淨到讓人覺得這似乎不是地面一樣。
一切都是那麼古怪。
但傅紅雪卻多連一眼都沒有看。
他整個人都好似是遠山之巔的積雪一般,蒼白、冰冷、永遠不會融化,也永遠不為任何事而動容。
能牽動他心緒的事情隻有一件,他值得去做的事情也隻有一件!
除此之外,他不能、也不配擁有和享受任何東西。
傅紅雪垂下了頭,慢慢地走到了門口,門也很奇怪,他垂眸,用片刻的時間打量了了一眼門上延伸出來的那個鐵東西,思考了幾秒之後,用刀鞘搭上去,向下微微用力。
門開了,這是個精巧的機關。
他慢慢地走出了門,慢慢地順著這奇異走廊的入口處走去,臉上連一絲表情都沒有。
他走路的姿勢竟也同彆人不一樣,他走起路來,是先用左腳邁出一步,然後右腳慢慢地自地上拖過去,他的右腳似乎沒有力氣,又似乎是斷過一次。
他竟是個跛子,而他的輕功和步法居然那麼好,昨天楚留香去追他時,都沒瞧出他是個跛子。
有人道:“閣下醒了。”
這人的聲音很低沉、很優雅,富有一種彆樣的煽動力。
但傅紅雪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那人又道:“閣下請留步。”
傅紅雪就站住了。
那人忽然輕輕地歎了口氣,似乎覺得很無奈。
他隻說:“或許你還認得我?”
傅紅雪緩緩地抬頭,一雙漆黑的眸子,緩緩地凝在了這人的面上。
這人當然就是昨晚與他交手,又點了他睡穴的楚留香。
傅紅雪不說話,薄薄的嘴唇抿著。
楚留香笑道:“你現在要走?”
傅紅雪道:“你要攔我。”
楚留香負著手,微微一笑,道:“假如我要攔你,你會如何?”
傅紅雪又不說話了,他隻是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刀。
答案很明顯。
昨夜第一次交手,傅紅雪因楚留香沒有殺意,故而刀不出鞘。
然而今天,他倘若還要攔,攔著他複仇,那麼無論他有沒有殺意,他都決心殺死他!
“你是神,是複仇的神,從今往後,無論你做什麼事,都是應該的,無論你怎麼對待它們,都不應該心軟,後悔!”
他的母親一直都是這樣教導他的。
這屋子裡還有其他人在,他當然也能感覺到這一點。吱呀一聲,側面的門被推開,裡頭有個男人走出來,這男人一身黑而緊的以上,手上握著把劍,正冷冰冰地瞧著他。
隨後,有腳步聲自他後方、斜向上的地方響起,方才傅紅雪已經注意到了,那地方是個樓梯。
腳步聲踏叭、踏叭的,很是清脆,這是個女人,她走起路來有點懶懶的,一點武功底子都沒有。
楚留香抬頭瞧了一眼,笑道:“你倒是下來的真及時。”
秦蔻道:“唔!”
她就站在樓梯口處,倚著側面的扶手,就這麼瞧著傅紅雪。
傅紅雪的衣裳其實有點臟了,而且又被他自己身上的冷汗所浸濕,所以昨天花滿樓與楚留香在處理他時,便直接把上衣給他拖了,他現在便是一副精赤上身的樣子。
這無疑是一個非常英俊的少年。
他的皮膚很蒼白,精赤的上身有一種千錘百煉過的精悍,他的年紀當然還不算太大,因此脊背纖薄了一些,脊柱便自他那層薄薄的皮膚之下撐出來,像是一條貫穿了身體的骨質長鞭,他的手臂線條非常利落,此刻緊緊握著他的刀,手背上的青筋根根迸起,帶著幾分古樸、原始的殺意。
當然,他身上的傷疤很多,與一點紅那種多是在決鬥中留下的刀劍傷痕不同,他身上的傷,是虐待出來的,都是鞭痕,一道一道,縱橫交錯,像是一張惡毒的大網,將他牢牢地包裹其中。
他連頭都沒抬一下,對著屋子裡出現的所有人都漠不關心,包括秦蔻。
秦蔻雙手抱胸,頗有點聽不出情緒地問:“你叫傅紅雪?”
她的態度看起來並算不得很好,有點莫測、有點難辨。
傅紅雪的臉上仍然一丁點表情都無——他當然也從來不在乎彆人對他的態度好壞。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秦蔻就輕輕地哼了一聲,又道:“你在找你的仇人?”
傅紅雪驟然回身,漆黑地眸子定定地盯著了這個站在樓梯口的女人。
這是個很漂亮的女人,長發蓬而軟,衣裳穿的很奇怪——不過這地方所有人的衣裳都穿的很奇怪。
他冷冷道:“你知道什麼?”
這時,他已經聽見那立在側面的黑衣男子穩定而冷靜的吐納聲,這種呼吸他很熟悉,就是蓄勢待發要動手時所發出的。
他也已感覺到了,在薄薄的另一扇門後面,有第四個人和第五個人在。
假如、假如他對這個女人出手的話,剩下的四個人都會出手,絕不會手軟。
這個處於焦點之中的女人就笑了起來,她說:“我知道的事情很多,你想聽什麼?”
傅紅雪冷冷地瞧著她,半晌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他慢慢地問:“你想要什麼?”
他這個人常常不願多說話,說話通常也很慢,仿佛他所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要經過謹慎的思考,所以當然,他所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真的,絕不騙人。
他問“你要什麼”的時候,就真的是在問她,你要我身上的什麼,來交換你所知道的東西。
……有點單純。
秦蔻想了想,說:“我要你坐下,喝一口水。”
傅紅雪黑漆漆的眸子裡好似閃過一絲疑惑,似乎不明白她為什麼會提出這樣一個要求來。
秦蔻就笑了,她眨眨眼,說:“我看你聲音好啞,是不是從昨晚開始就沒喝水啊?”
傅紅雪手臂上的肌肉忽然收緊了幾分。
他冷冷地瞧著秦蔻,什麼話也沒說,忽然慢慢走到了沙發旁坐下,伸手端起了桌上的玻璃杯,玻璃杯裡有半杯水,這水裡自然沒有毒,傅紅雪起碼也懂得十七八種分辯毒物的法子,無味的水本就最難下毒,這很好判斷。
他將杯中水一飲而儘。
秦蔻就歎了口氣。
就真的……還挺單純的啊,隻要找準了他的痛點,好像無論怎麼樣對他,他都能逆來順受的樣子。
她有點無奈地道:“……你這種人無論走到哪裡都很容易吃虧啊。”
傅紅雪不說話。
秦蔻繼續唱單簧:“好,看在你這麼乖的份上,那我就告訴你吧。”
說著,她就把提前準備好的kindle扔給了他。
她神色淡淡地說:“你想知道的都在裡面,你不想知道的也在裡面。”
傅紅雪眼睛都沒抬一下,伸手就抓住了那個奇怪的小東西。
楚留香原本就坐在沙發上,此刻還順帶著教一教他:“用手點一下右邊,就會向後翻頁了。”
傅紅雪沒理他。
他隻是盯著手裡的kindle。
一個不大、很輕的奇怪東西,明明不是紙,上頭卻有字兒,而那字的第一行,就已牢牢地吸住了他的目光,令他的呼吸屏住。
隻見那第一行子便寫著——“楔子——紅雪”。
這是他的名字。
而緊接著這一行字的內容,他也很熟悉。
不錯,就是那個放置神龕的黑色房間,這個漆黑的、蒼老而乾癟的女人,就是他的母親花白鳳。
他的母親在神龕前禱告,他跪在後面,父親的魔刀被他繼承,母親的詛咒聲聲聲不停。
這件事就發生在不久之前,在那個房間裡,隻有他和母親。
可為什麼?可為什麼這小小的奇異物事之中,卻能用文字分毫不差的記載呢?就連他母親所說的話,都一字不差,在瞧見那行文字的時候,他甚至真的感覺到了……他甚至真的聽到了母親那沙啞而怨毒的語氣,她短促而顫抖的呼吸——
就像寫下這文字的人,親眼看到了一樣!
他整個人坐在那裡,如同一尊亙古不變的雕塑,眼睛緊緊地盯著閱讀器之上的文字,脊背之上,似乎有一些密密麻麻的顫栗在浮起,一個接著一個,在他的皮膚表層炸開,那隻捏著kindle的手,指骨都有點微微泛紅。
他的視線緩緩下移,看到了自己的去路。
他走出屋子,走向了一片黑暗之中。
然後,一步步走向了邊城。
下一頁,隻有四個大字,在他眼前炸開。
——《邊城浪子》。
他驟然抬頭,漆黑的眼眸死死地定住了秦蔻,沙啞、短促、一字一句地問:“這究竟是什麼?”
秦蔻站著,居高臨下地看著傅紅雪,淡淡地說:“是你應該看、且立刻應該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