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金錯刀(二十三)(1 / 1)

“你在怕什麼?”

衛瑾瑜盯著那雙眼睛,問。

謝琅垂目,還未及說話,頸間一寒,一隻匕首已經橫在了他頸間。

短匕另一端,則握在衛瑾瑜手中。

“回答幾個問題,如何?”

少年郎眸若冰雪,在暗夜裡閃動著冷酷的光。

謝琅一動不動盯著那匕刃,道:“有什麼話,你直接說便是,我還能不答你麼,小心傷著手。”

“告訴我,我們成婚那夜,你麾下親兵分明已經在悄悄喂馬準備乾糧,為逃婚做準備,你為何突然改變計劃,沒有逃走?”

衛瑾瑜開了口。

兩人呼吸交纏在一起,謝琅這一瞬腦中千百念頭閃過,既驚詫於衛瑾瑜早發現了此事,卻從未在他面前提起,又驚疑他毫無預兆突然提起此事,不由警惕反問:“你想說什麼?”

衛瑾瑜:“還有延慶府賑災,你是怎麼想到,去伏龍山上查看的?”

“為何突然想起問這些?”

“一直想問,隻是沒機會而已。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機會,豈能放過。”

謝琅無聲一笑。

“瑾瑜,你如今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回答。”

謝琅默了良久,垂下眼,正色道:“我可以告訴你答案,如果你肯信的話。”

衛瑾瑜:“說。”

謝琅緊盯著下方那雙眼睛:“如果我告訴你,我已經是活了一輩子的人,你信麼?”

衛瑾瑜握匕的手,幾l乎是不受控製地顫了下。

謝琅沒有漏掉那絲顫動。

瞳孔輕輕一縮,道:“你問我如何提前預知到伏龍山的異常,那你呢,又是如何知道戶部糧倉內情的?這個問題,當初我們都故意回避對方,不肯回答,如今我答了,你呢?你——是不是也記得什麼?”

兩人於昏暗中對視,衛瑾瑜道:“先說說你都記得什麼?”

“我記得,我逃了婚,逃出了上京,激怒了衛氏,沒過幾l年,謝氏一族便被誣謀反,闔族下獄,父親,大哥,二叔,三叔,他們全都死在了獄中,我也受儘酷刑,生不如死。後來——”

“後來如何?”

“後來,是蘇文卿從昭獄將我救了出去,我一路逃亡,收攏北境軍殘部和各地義軍,最後圍了上京,殺了衛氏,裴氏、姚氏,殺光了滿上京的世家貴族,為謝氏滿門報了血仇……”

雖然已經是上輩子的事,可這般寥寥幾l句話說出來,謝琅眸底仍控製不住泛起些刻骨之痛和殺意。

“後來呢?”

“我記得,皇帝在宮中自焚,我登基稱帝,再後來……再後來的事我就不記得了。你記得麼?”

衛瑾瑜簡直不知道該露出何等表情。

他的猜測果然沒錯。

謝琅,果然和他一樣,也是重生之人。

所以進了一趟北鎮撫,出來後整個人像是從

地獄裡走出來的惡鬼。

所以新婚之夜,沒有如上一世一般,逃離上京,以至於隨後的所有事情都發生了改變。

可他卻忘記了關於他的一切,除了逃婚這件事。

“我不記得。”

衛瑾瑜面無表情收回匕首。

上天給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而他,就是那個玩笑。

還真是爛命一條。

好在上輩子也沒什麼值得留戀紀念的,他可以當做沒存在過。

得此結果,他甚至有些欣慰。

欣慰上一世那充滿恥辱的往事,除了他自己,不存在任何人的記憶中。

合該如此湮滅才對。

謝琅覺得衛瑾瑜的反應有些過於平靜了,問:“上一世的這些事,你當真不記得麼?”

“不記得。”

衛瑾瑜面孔冰冷。

“我讀聖賢書,不信這些怪力亂神之事,不過世間之大,無奇不有,你說的這些,也許真的存在。”

“你不信也正常,說實話,剛開始醒過來的時候,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又重新活了過來。”

謝琅道。

衛瑾瑜終於看他一眼:“上一世你很早就死了?”

這話題有些奇怪。

謝琅點了下頭。

“死於非命,萬箭穿心。”

“你不是不記得後面的事了麼?”

“隻記得瀕死前那一刻,萬箭穿心,周圍似乎還有很多兵馬,大概是中了什麼陷阱。”

衛瑾瑜笑了下。

“笑什麼?”

“笑世事難料。”

上一世,他死於非命,沒想到最後謝琅也死於非命,還是這樣慘烈的死法。最後贏的人是誰呢?

謝琅道:“我雖然不知道,上一世我是因何而死,但我想,最後死時,我應當是覺得解脫的。”

“為何?”

“一種直覺。”

衛瑾瑜沒有興致分析他這種直覺。

隻是有些意外,終於確認了心底盤桓多時的猜測,自己心態可以這般平和。

但也不是那麼意外,自從很多年前的那天晚上,他坐在公主府書房,從天黑等到天亮,再也沒有等到母親回來時,這世上,已經很少有事能讓他意外。

“瑾瑜。”

昏暗中,謝琅神色鄭重開口。

“今日話既說到這裡,我也可以告訴你,起初我們成婚,我的確是因為懷著上一世記憶,才對衛氏懷有深重的敵意和芥蒂,並因此傷及了你。可這半年來,我在京南大營裡朝思暮想,輾轉反側,比任何時候都能看清楚自己的心。”

“我喜歡你衛瑾瑜。這天底下,再沒有第二個人能讓我如此喜歡。”

“我想和你白首到老,一生一世,再也不分開。”

“一生一世。”

衛瑾瑜咀嚼了一下這個詞。

的確很美好,很令人向往,可發生

在他和謝琅之間,注定隻能是一個笑話。

這一輩子,他隻想做兩件事,一個是報仇,一個是回金陵,最多再加一個給外祖母頤養天年,謝琅從來不在他的計劃內。而且,衛瑾瑜抬起臂,於黑暗中望著那一點朱紅,他的身體狀況,注定世間所有長久美好之物,都與他無關。

衛瑾瑜再度舔了下唇角。

血腥味兒L以更醇厚的方式在唇齒間漫開。

對面人的味道。

“我玩兒L夠了,你走吧。”

衛瑾瑜將匕首收回袖中,冷漠道。

謝琅沒有動,直接將人打橫抱起,道:“幫你換了藥,再回去。”

衛瑾瑜到底沒說什麼,由他去了。

隻在到了床帳內,坐下時,忽然就著兩人眼下姿勢,攀上去,狠狠照著謝琅肩頭咬了下去。

這一口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

一直到咬出滿口血腥味兒L,衛瑾瑜依舊不肯鬆開。

謝琅巋然不動,默默受著,等終於感覺那陷在他血肉裡的齒鬆了些,方問:“解氣了麼?”

“骨頭太硬,沒滋味。”

衛瑾瑜撐著他肩起身,任由唇邊上沾滿血,淡漠道。

謝琅便道:“你若真喜歡,改日我剜下來一塊給你啃便是。”

衛瑾瑜一扯唇角。

“剜骨報恩,你的大恩人可不是我。”

“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你不許再踏入公主府半步,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謝琅打量著眼前人。

“真的玩兒L夠了?”

“不玩了。”

衛瑾瑜抱臂靠在床頭,語氣無情:“姚氏富可敵國,你剛去昭獄裡見了姚鬆,懷握寶藏,盯著你,要尋你麻煩的人不會少,我小門小戶,沾不起這些麻煩。”

謝琅不由一笑,低低歎口氣。

“瑾瑜,你知道我最喜歡你的是哪一點麼?”

“便是這份清醒無情。”

他幽深瞳孔裡躍動著火光,語罷,再度俯身,深深吻了下去,一直到將那柔軟唇瓣上的血跡一點點舔舐乾淨,方撬開齒,繼續往內攻掠。

“世子,姚鬆出事了。”

次日一早,謝琅剛回到謝府,李崖便神色凝重來稟。

謝琅腳步一頓,背影沉默許久,問:“怎麼回事?”

“今日一早,獄卒進去送飯時發現的,用一根削平的金簪割了喉,人已經死透了。”

“金簪?”

“沒錯,聽說是藏在了鎖枷底下,才瞞過了錦衣衛耳目。”

謝琅抬起頭。

天際一片沉沉的灰,玉樓金闋皆被籠在昏暗之中。上京的繁華,姚鬆是永不可能再看到了。然而他也算得到了解脫,不必再受一道極刑。

李崖滿面擔憂。

“世子昨夜剛去見過姚鬆,姚鬆今早便死在了獄中,屬下實在擔心,形勢於世子不利。而且,今日謝府外面無端多了許多探

子。屬下和趙元試探了一番,發現他們皆武藝高強,且並不是一撥人。世子是奉韓閣老之命行事,要不要……去見一下韓閣老。”

謝琅唇角露出抹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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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我此時去見韓蒔芳,便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坐實了那些流言與揣測。”

“記住,你們是定淵王府的人,代表的是整個定淵王府的臉面,就算是天塌了,也不能自己先失了方寸。”

李崖到底有些不甘心道:“韓閣老明知此事是個燙手山芋,還派世子過去……屬下隻是替世子委屈!”

謝琅面色驟然一寒:“陛下與鳳閣肯全力支持北境軍,糧草軍餉第一時間發往北郡,我身為定淵王世子,為陛下分憂解難,理所應當,責無旁貸。勸說姚鬆,也是為了朝廷軍餉糧草大計。這樣的話,以後再敢讓我聽到第二遍,自己領軍棍去。”

“至於姚鬆暴斃,是發生在錦衣衛昭獄裡,自該由錦衣衛去查證,豈是你該置喙。”

“是屬下失言。”

李崖垂頭,咽下後面的話,正色應是。

謝琅問:“京南那邊情況如何?”

李崖跟他進了屋裡,將手中密函呈上,道:“情況不大好,之前世子采用逐一分化的計策,將黑風寨十三個寨子一一擊破,如今這些寨子聽說國庫空虛,朝廷軍餉吃緊,又趁機吸納了不少流民和匪徒,他們之間不知達成了什麼協議,竟放下舊怨,重新成立了新寨子,大有卷土重來的架勢。飛星、流光二營戰甲還未配齊,之前剿匪又折損不少裝備,這回兵部又不肯批那批廢甲,一旦這些悍匪卷土重來,京南大營恐怕根本抵擋不住。”

“這些悍匪妖言蠱惑流民為他們賣命,實則毫無人性,所過之處,燒殺搶掠,□□婦孺,無惡不作,連三歲稚兒L都不放過。”

“戶部的軍餉,如今都緊著各地邊帥府發,哪裡顧得上京南大營。世子之前搶的那些好東西,也基本上全花在改造裝備上了,萬一那群悍匪真的卷土重來,飛星營和流光營恐怕真的隻能拿命去填了。”

謝琅沉默頃刻,道:“備馬。”

李崖:“世子是要去?”

“兵部。”

李崖一怔,應是,笑道:“其實世子早該去找文卿公子談一談的。”

出了謝府正堂,趙元已在院子裡等著。

見李崖臉色不好看,趙元用胳膊撞了下他:“出了何事?”

李崖:“世子要去兵部。”

趙元立刻明白其中關竅,道:“這是好事啊,蘇公子如今是兵部尚書,那批廢甲能不能撥給咱們,說到底,不就是他一句話的事麼。蘇公子就算看在二爺面子上,也不會袖手旁觀。”

“你懂什麼。”

李崖沒好氣看他一眼:“世子和京南大營的難處,蘇公子難道真不知道麼?他若真有心幫忙,就不會非逼著世子親自上門找他。”

“我算是看出來了,這再好的人一旦沾染了權力二字,都

是會變的。”

趙元:“興許蘇公子有自己的難處呢。將廢甲重新利用,本就是蘇公子上書陛下提出的建議,他若先帶頭廢了規矩,豈非有徇私之嫌?再說了,蘇公子若真不擔心世子安危,昨夜就不會撇下一眾同窗,特意趕到北鎮撫了。”

李崖:“可我總覺得心裡不舒服。”

“咱們謝府與崔府原本算是一家人,如今倒弄得這般生分。世子在上京什麼處境,他們難道不知道麼,外頭人使絆子也就算了,自家人也這般,我真是替世子心寒。”

趙元拍拍他肩:“行了,一大早就吃了炮仗似的,這些話你在我耳邊說說也就算了,可千萬彆到世子面前亂嚼舌根子。”

謝琅到兵部時已近午時,出門時還是小雪,到了兵部衙門,雪粒竟已撒鹽一般。

守門兵吏本就畏懼謝琅,知曉新任兵部尚書與謝氏關係匪淺,態度比以往更熱情數倍。

“蘇大人正和幾l位大人議事,世子到值房裡稍待,喝杯熱茶,小人馬上進去通傳。”

兵吏直接引著謝琅往緊挨著議事堂的值房走,那裡是接待閣老們、司禮監大監和朝廷要員的地方,尋常官員根本沒資格進入。

謝琅道:“不必了,直接去武官值房便可。”

兵吏應是,知道這位世子脾氣非同一般,也不敢違拗。

進了兵部大門,謝琅就見靠近衙署大門的地方支著條長案,一人正坐在案後,提筆登記進出人員,案上身上落滿雪。

謝琅問:“明明有值房,為何讓他大雪天坐在外頭?”

兵吏搖頭歎氣:“彆提了,這位孟主事不知怎麼得罪了上峰張侍郎,被罰在這裡思過呢。”

“孟主事?”

謝琅走近一看,才發現案後坐的人竟是孟堯。

“謝世子。”

孟堯倒是爽朗一笑,起身與謝琅見禮。

謝琅見他整個人凍得臉色青白,身上卻隻穿著件單薄的官袍,默了默,問兵吏:“你們兵部主事在兵部,連杯熱茶也喝不上麼?”

兵吏面露難色。

孟堯道:“世子就彆為難他了,能賞此雪景,喝不喝茶倒無妨。”

謝琅自己拿起筆,在登記簿上寫了名字。

謝琅坐在值房裡,約莫等了一盞茶功夫,蘇文卿到了。

“方才有幾l樁要緊事商議,讓世子久等了。”

蘇文卿一身正二品繡錦雞官袍,在對面坐下,命人沏新茶上來。

謝琅:“無妨,眼下邊境戰事吃緊,兵部事務難免繁重。”

“也是我剛接觸兵部事務,還有諸多不熟悉之處。”寒暄過,蘇文卿問:“世子這個時辰過來,可是有急事?”

謝琅搖頭。

“恰好路過,幫二叔給你帶幾l件冬衣,無甚急事。”

李崖侯在外面廊下,立刻捧了一個包袱進來,放到案上。

謝琅站了起來。

“東西已給你帶到,我還有

事,不打攪你忙公務了。”

蘇文卿沉吟須臾,在謝琅走到值房門口時,直直望著那道身影,站起來道:“世子當真沒有其他事?”

“沒有。”

謝琅沒有回頭。

默了默,道:“若我沒記錯,孟子攸與你是同屆同窗吧。”

蘇文卿苦笑。

“下令責罰他的,是兵部侍郎張鈺。文卿雖為尚書,卻也不好插手其他官員管理自己直係的下屬。”

謝琅:“算我多嘴了。”

語罷,徑直抬步離開。

一名等著彙報事務的兵部主事從外進來,朝面色凝重端坐在案側的蘇文卿笑道:“這位世子輕易不踏兵部大門,瞧著像是有事的樣子,竟就這樣走了,方才下官還好一陣擔憂呢。以大人與謝氏的關係,若這位世子真過來討要東西,大人怕也左右為難。”

蘇文卿端起茶碗,慢慢抹了下茶湯上的浮末,道:“人不到真正窮途末路之時,自然不會輕易折服。”

回到謝府,李崖與趙元擔憂謝琅心情不悅,都不大敢說話。

不想謝琅徑直進了書房,將二人叫到跟前,問:“飛星營與流光營眼下還缺多少兵甲,我要具體數量。”

二人仔細彙報了。

謝琅道:“我記得,熊暉年前剛設法給一營二營弄了一批新甲。”

李崖趙元聽了這話,先一怔,接著用難以置信的神色問:“世子的意思是?”

謝琅:“我缺甲,他缺人,開春這一仗,主帥之位,我讓他做。”

沉穩如趙元,亦忍不住道:“飛星、流光二營是世子費了多大辛苦才籌建起來的,世子將這到手的功勞拱手讓與熊暉那廝,豈不太便宜他了。”

謝琅淡淡道:“爹常與我說,一將功成萬骨枯。”

“若悍匪真的卷土重來,朝廷晚發兵一日,京南便會有數不儘的百姓淪為白骨。”

“我一人的戰功,與這些百姓的命比起來,與飛星、流光二營將士們的性命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

謝琅揮筆寫就兩封親筆信,讓趙元用最快速度送往京南大營。

到了傍晚時,孟祥忽神色惶急來報:“世子,外頭來了許多錦衣衛,還有大理寺的官員。”

李崖、趙元面色大變。

在大淵,僅錦衣衛或大理寺一方登門已經足夠令人心驚膽戰,何況如今是雙方一道登門。

謝琅神色如常問:“領頭的是誰?”

孟祥道:“錦衣衛那邊,是司禮監那位大監王公公,大理寺那邊,是大理寺卿趙雍並兩名少卿。”

“他們說——是為姚鬆的案子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