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刀出鞘(七)(1 / 1)

就聞衛瑾瑜道:“且不論一個根本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靈牌能不能給下官定罪,下官倒是很好奇,裴老國公大人已經致仕許久,緣何對一個死人的案子如此熱心腸?”

裴道閎徐徐撫須,一片泰然:“吃裡扒外,為了往上爬,不惜數典忘祖,踩著自己祖宗的臉,老夫若是你祖父,早將這樣不孝的孽障打殺了,如何還容得你如此放肆。老夫是先帝親封的一等國公,為國分憂是老夫本分,如今得知三司之內就有你這樣的蠹蟲,豈能坐視不理?所行所為,又何須向你解釋?”

衛瑾瑜:“聽聞先前延慶府暴雨,引發災洪,老國公就第一時間趕回了京中‘養病’,老國公既如此憂國憂民,為何不留在延慶府,與那兩萬災民同甘苦,共進退呢?”

裴道閎冷哼:“你不必在此巧言令辯,老夫也不吃你這一套,趙大人,還不將這嫌犯拿下,帶回大理寺好好審去!”

“老太爺急什麼。”

衛瑾瑜大笑一聲:“就怕你今日所行所為,根本不是不屑於解釋,而是不敢解釋,也根本不是憂國憂民,而是為了一己私利吧!”

“你說什麼!”

“下官難道說得不對麼?老太爺對陳氏的案子這般上心,難道不是因為那個傳言麼?”

裴道閎神色微微一變。

衛瑾瑜行至他面前,盯著他眼睛,一字一字道:“傳聞說,虞慶靠著倒賣國庫公糧,斂財無數,除了被查抄的那一批贓款,還有一大批臟銀下落不明,數額高達千萬兩之巨。傳言虞慶與夫人陳氏鶼鰈情深,那批臟銀的去向,隻有陳氏知曉。老太爺如此急切知道陳氏下落,難道不是為了那批臟銀麼?”

在座官員已經竊竊私語起來。

裴道閎暗暗捏緊拳,面上仍一副泰然之態,道:“什麼臟銀,老夫從未聽過這等傳言,狂妄小子,你休要在此血口噴人。”

“趙大人,你還在等什麼!難道任由這狂徒如此汙蔑羞辱老夫麼!”

趙文雍與裴氏有姻親之誼,素來聽從裴氏指令行事,聽了這話,隻能一擺手,示意喬裝跟隨而來的衙役上前拿人。

“且慢。”

一道冷沉聲音驟然響起。

竟是一直沉默坐在上首的顧淩洲開了口。

顧淩洲目光徑落在趙文雍身上,問:“趙大人,本輔問你,二司之內,屬哪司最高?”

趙文雍霎時滲了一背冷汗,一時竟不敢答話。

顧淩洲加重語調。

“趙文雍,本輔問你,二司之內,屬哪司最高?”

面對這厲聲詰問,趙文雍直接膝一軟,跪了下去,戰戰兢兢答:“回閣老,自然是督查院。”

“那本輔再問你,若真有官員涉嫌犯事,大理寺可有越過督查院自行審理的權利?”

“這……”

趙文雍額上也冒出汗。

“下官惶恐,下官不敢。”

“那你此刻是在做什麼?”

“下官、下官……”

趙文雍哆嗦著答不出來,裴道閎在一旁幫腔道:“顧閣老所說的這種情況,是針對尋常官員,可督查院禦史犯事,督查院自己審,豈能服眾。就算鬨到聖上面前,也免不了要走二司會審的流程。”

“誰說本輔要自己審了?”

裴道閎一愣。

顧淩洲道:“督查院審案,隻認證據不認人,等你們拿到真正的實證再來同本輔饒舌吧。隻憑一個無主靈牌,爾等便想給督查院禦史定罪,是誰給你們的膽量!又是誰給你們的膽量,敢在本輔生辰宴上捕風捉影,妄掀風浪!”

趙文雍當即磕頭如搗蒜。

“下官知錯,下官這就退下。”

說罷,也顧不得裴道閎還在身旁,就領著一眾衙役狼狽而逃。

裴道閎見大勢已去,也隻能一拂袖,帶著裴氏仆從離開。

半道出了這麼一場風波,宴席氣氛頓時變得低沉起來。

“閣老,剩下的菜……”

顧府管事在一旁小心翼翼詢問。

顧淩洲道:“如常上。”

管事領命,等候在外的侍從魚貫而入,將新做好的魚膾依次奉上。

宴席結束,眾人恭敬告退,衛瑾瑜留在最後,快走出宴會廳時,顧府老管事自後走了過來,道:“衛禦史留步,閣老有請。”

衛瑾瑜並無多少意外色,垂目應是,便隨管事折回了宴會廳內。

顧淩洲仍沉默坐在主位上,楊清陪侍在一側。

顧淩洲道:“跪下。”

楊清眉間露出擔憂色,想說話,忍住了。

衛瑾瑜依言跪落。

顧淩洲終於抬眼,打量著一襲素色寬袍,恭順跪在燈影裡的少年,道:“你跟在本輔身邊也有數月了,應當清楚本輔的規矩。本輔隻問你一遍,陳氏暴斃,可與你有關?”

月色疏疏如雪,燈影在少年羽睫上跳躍。

衛瑾瑜道:“沒有。”

“抬起頭,看著本輔答。”

衛瑾瑜幾不可察抿了下唇角,抬頭,清晰重複:“沒有。”

“好,你退下吧。”

衛瑾瑜似有意外,但那點情緒隻是自眸間一閃而過,如平湖裡激起一縷微瀾,沒有掀起浪花,便藏於深海,恭順應了聲是,起身退下了。

明棠知道衛瑾瑜出來赴宴,下值之後,就徑直駕車來顧府門前等候,並已經從出來的一眾官員的議論中知道了事情原委。

知道衛瑾瑜被顧淩洲單獨留了下來,明棠心憂如焚。

直到聽著吱呀一聲門響,抬頭,看見衛瑾瑜一襲素袍,完好無缺從顧府走了出來,明棠久懸的心方倏地放下,立刻迎上去,擔憂問:“公子怎麼當眾將那批臟銀的事情說出來了,這樣一來,豈不是將自己置於了危險之地?”

衛瑾瑜本在出神,聞言唇邊溢出一絲冷笑,道:“裴道閎既已知道那批銀子的事,勢必不會輕易罷休。我如今將事情宣揚出去

,他反而要投鼠忌器,不敢再當眾與我過不去,否則,便有覬覦臟銀之嫌。”

明棠問:“公子如何知道,裴道閎知道了此事?”

衛瑾瑜道:“他若真是為了查案,大可以選擇在朝堂上當著百官的面向我發難,抑或到督查院鬨去,那樣效果豈非更好?可他偏偏選顧淩洲生辰宴這樣私密的場合,顯然是想將借著大理寺的手將我拘走,私下審問,從我口中逼問出陳氏的下落。屆時供詞上怎麼寫,全憑他裴道閎一人意願罷了,陳氏的事,他可以大書特書,臟銀的事,他可以直接抹掉不提,最後再讓陳氏以另一種方式暴斃而亡便是。”

“有督查院、翰林院和京中大儒為他作證,又順便給顧淩洲也打了招呼,我隻能吃了這個啞巴虧。”

明棠細思極恐,憤然握拳:“真是好歹毒的心腸,好縝密的算計!”

“幸好顧閣老明察秋毫,沒有如他的意。”

衛瑾瑜目中露出些許複雜色,半晌,抿了下唇角,道:“顧淩洲若真明察秋毫,我就不會這般輕易走出顧府了。”

明棠一愣。

“先回府吧。”

衛瑾瑜徑直掀簾進了馬車。

等回了謝府,進了東跨院屋裡,明棠方跟進去,眉間堆滿憂慮:“今日這消息一放出,那裴氏雖明面上不敢再與公子過不去,可暗地裡,必會用更多手段對付公子,再加上其他覬覦那批臟銀的人,公子再出門,豈不隨時都可能遭遇危險。不如屬下先找個借口向北鎮撫請個長假,隨侍在公子左右吧。”

衛瑾瑜:“無妨,我隻是放出一個傳言而已,那些人並不能確定陳氏是否在我手中,你跟著我,反而有此地無銀二百兩的嫌疑。再說,他們若鐵了心要對付我,多你一個,也不過多一個人陪葬而已。”

明棠面色一變,直接跪了下去。

“屬下寧願給公子陪葬,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公子身處險境。”

衛瑾瑜一雙冷眸緩了些,道:“你放心,我在這世上還有未了之事,不會如他們願的。我不會有事,更不必你給我陪葬。”

明棠還想說什麼。

衛瑾瑜已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你先退下吧。”

之後幾日,衛瑾瑜都是白日待在督查院衙署裡,晚上等著明棠駕車來接,遇到明棠夜裡當值的時候,就直接宿在督查院值房。幾日下來,倒也相安無事。

這日午後,天際濃雲堆積,雷聲滾滾,沒過多久,便下起了瓢潑大雨。

衛瑾瑜照例坐在值房裡翻看卷宗,一名司吏急急走了進來,衣袍儘皆濕透,顯然是冒雨從外面回來的,進了值房行了一禮,立在門檻外道:“衛禦史,閣老在刑部聽審,有一份急件落在了政事堂值房裡,恐怕要麻煩衛禦史親自送一趟。”

按照規矩,督查院內急件,隻有司書有資格接觸。

衛瑾瑜說知道了,合上卷宗,拿起那卷文書,便撐著傘出了門。

督查院衙署距離刑部不算太遠,走一段長街,再穿過一條巷

子就是,步行很方便,到了刑部衙署,果然已經有督查院司吏在等候。

“衛禦史可算來了,閣老在裡面呢。”

司吏引著衛瑾瑜到了刑部大堂,衛瑾瑜將急件呈遞到顧淩洲案邊,見顧淩洲沒有其他吩咐,就退了出來。

大雨還在繼續。

刑部司吏見衛瑾瑜立在廊下,雙眸直直望著斜飛的雨幕,問:“衛禦史可要歇息片刻,等雨停了再回去?”

衛瑾瑜收回視線,說不必了,便撐著傘,走進了雨中。

出了刑部大門,衛瑾瑜並沒有按照來時的路線原路折回,而是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後,果然察覺到身後有異樣動靜傳來。

憋了這麼多日,總算是憋不住了。

衛瑾瑜佯作不知,撐著傘,步履如常往前走。

空氣裡的異響越來越明顯,殺意如絲網,在雨中暗織著,籠罩而下。

衛瑾瑜又走了一段路,忽聽有雜遝馬蹄聲自前方傳來,抬眸,隔傘望去,就見一列輕騎正在雨中行走。

殺意暫時歇止。

為首之人,也抬起銳利閃著寒芒的雙目,直直往這邊望來。雨線無聲澆在那滲著寒意的鐵甲上。

兩雙眼睛隔著重重雨幕遙遙觸了下。

衛瑾瑜輕輕將傘沿壓低,手握著傘骨,目不斜視走了過去。

錯身而過之際,恰一陣冷風吹過,雨絲斜掠過傘面,打濕少年郎半身緋色袍袖。

十數輕騎踏水而過,濺起無數白色雨珠。

雙方要徹底錯身而過時,為首的少年將軍隱有所感,視線驀得一頓,緊急勒住韁繩,停了下來。

猛回頭,青色傘沿已經轉入了後面一處巷口裡。

伴著一聲幾不可聞的低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