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金杯飲(十四)(1 / 1)

“顧閣老是大忙人啊,老夫來了幾回都撲了空,今日可算是見著本尊了。”

文尚身著二品尚書服,兩手背在身後,邊說邊走了進來。

一把雪白美髯,輕輕飄拂在身前,光滑順溜,一看就是精心打理過的。進來後,文尚草草抱了個拳,便直接揀了把空椅子坐了下去,撫須打量一圈,道:“到底是閣老辦公之處,顧閣老這政事堂的值房,可比我們禮部大堂闊氣多了。”

顧淩洲笑著吩咐:“給老尚書上盞茶。”

“老尚書這美髯養的得宜,不知要羨煞上京多少同僚。”

文尚捋了一把須:“起初也沒想養這麼長,陛下當年在東宮受老夫教導時,總誇老夫胡子長得好,養著養著便習慣了。”

司吏很快奉了茶過來。

文尚掀開茶蓋,撥開茶葉,隻淺淺飲了一口,便擱了下去。

複環顧四周,道:“青樾,你這值房處處都好,唯獨一點不好,太簡樸了,比老夫的書房都冷清,知道的說你顧閣老自律簡樸,不知道的恐怕要以為聖上虧待功臣了。老夫好歹算是為你授過幾天書,雖無師徒名分,也少不得說一句,咱們世家大族,在朝為官,須要有大族氣勢氣派,切莫學那些小門小戶、沽名釣譽的寒門官員做派。”

楊清聽得暗暗皺眉。

顧淩洲徐徐一笑。

道:“青樾粗俗武夫一個,在這些事上,自然比不上老尚書精致講究,見多識廣。”

文尚搖頭:“顧閣老,你可太謙虛了,旁的事且不說,論起做官,老夫我可遠不如你。”

“記得老夫初入閣那年,你還在江左駐守吧,那年冬天你回京述職,還是老夫代聖上去迎的你。城門相見,老夫讓你直接策馬入城,你卻堅持要下馬同老夫行大禮,說禮節不可廢。就這一點,多少邊將,都比不上你顧青樾呀。”

顧淩洲道:“老尚書好記性。”

“由不得老夫不記得啊。”

“老夫入閣時,已年近五十,在閣老位置上滿打滿算也就待了八年,可你顧青樾入閣時,還不到四十,在次輔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多年,老夫如何能與你相比。”

“說到底,這人有人運,官有官運,老夫入閣時,鳳閣雖有四位宰執,卻是某些人的一言堂,如今這位首輔雖也強勢,可與那陸允安相比,到底通情達理太多了,你們次輔的日子,也遠勝老夫當年。否則,這鳳閣,哪裡輪得到你與韓蒔芳這樣的資曆來坐呢。”

一旁楊清面色已難看至極。

他料到這文尚會倚老賣老,仗著資曆深,說些不中聽的話,卻沒料到對方竟能倚老賣老到這等地步。且還當著他們這些下屬官員的面。

跟著侍奉的司吏也悄悄抹了把汗,沒料到這禮部尚書竟如此出言無忌。

顧淩洲端坐案後,撫須笑而不語。

文尚越發洋洋得意,想,便是以剛正聞名的顧青樾又如何,在他面前,不也得讓他幾分面子。

文尚書伸手理了理官袍,還欲再說幾句,耳畔忽傳來一聲輕笑。

雖則隻是極輕一聲笑,落在文尚耳中,竟有些輕蔑的意味。文尚目光斜斜一掃,便瞧見了侍立在顧淩洲身側,一身青色官袍的少年郎。

少年嘴角笑意尚未消儘。

文尚當即沉下臉,問:“你笑什麼?”

衛瑾瑜道:“沒笑什麼,就是突然想起之前聽過的一樁趣聞而已。”

“什麼趣聞?”

“路邊長了顆棗樹,樹上結了很多又紅又大的棗兒,一個老頭兒和兩個小孩兒都想摘樹上的棗子解解渴,老頭夠不著,回家拿杆子,等回來一看,兩個小孩已經爬到樹上,把上頭的好棗全部摘光了,老頭便氣得在樹下跺腳大罵:‘我要是再年輕個十歲二十歲,這些棗兒,能輪得到你們這些兔崽子吃?’”

文尚就是再遲鈍,也能聽出對方是指桑罵槐,在借這子虛烏有的趣聞故意奚落自己。

想他身為文氏家主,七卿之一,天盛元年最早入閣的閣臣,走到哪裡不是受人追捧,被人恭維,何曾遭過如此羞辱,當下怒不可遏,拍案問:“好一個伶牙俐齒的黃毛小子,你是何人?也敢在老夫面前搬弄口舌?”

衛瑾瑜抬袖,不卑不亢施一禮。

答道:“督查院禦史,衛瑾瑜。”

文尚一愣,皺眉。

好半晌,冷笑道:“我當誰,原來是首輔口中的不肖孫,為了往上爬連祖宗都敢出賣的小白眼兒狼啊。”

“尚書大人此言差矣。”

“身為督查院禦史,下官所行所為,皆是憑國法律法,而無任何私情。”

“倒是尚書大人身為七卿之一,罔顧事實,顛倒黑白,詆毀侮辱下官,還連帶著毀壞首輔清譽,不知是何居心?還是說,文尚書是要當著閣老的面教導下官,身為禦史,應當徇私枉法,而不應秉公守法?”

“你你你——”文尚氣得兩眼發黑,幾欲吐血,食指中指並在一起,顫顫指著衛瑾瑜,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反駁,渾身哆嗦半天,隻能朝顧淩洲道:“青樾,這可真是你教出來的好下屬啊!”

顧淩洲這才側目發話:“老尚書面前,不可無禮,還不與老尚書認錯。”

“下官失言,尚書大人見諒。”

衛瑾瑜垂目,淡淡說了句,語氣裡毫無半分恭敬可言。

到底還有正經事,對方身份又特彆,有太後護著,文尚隻能強咽下這口鬱氣,道:“今日老夫過來,其實是有一件正經事要與顧閣老商議。”

“老夫馬上就要致仕,禮部在六部中看著無足輕重,卻掌著祭祀科舉兩件大事,稍有差池,那是要動搖國本的,這禮部尚書的位置,無論交給誰,老夫都不放心啊。這些日子,老夫是輾轉反側,懸心不下,思來想去,也隻有老夫那個不孝子懷良,能勉強擔此重任。”

“隻是此事畢竟還得你們鳳閣來裁奪,首輔與韓蒔芳那裡,老夫已經打過招呼,眼下,也過來與你說一聲。”

“青

樾,你應當沒有異議吧?”

文尚書抬高了些語調,問。

說完,文尚書又捕捉到一道冷笑。

他不由眉峰聳立,目光咄咄逼向那站在角落裡的少年郎:“你又笑什麼?”

衛瑾瑜抬目,一臉無辜:“尚書大人聽錯了,下官沒有笑。”

“……”

文尚書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同時也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真出現幻覺了,依舊望向顧淩洲:“青樾,你就給個準話吧。”

顧淩洲道:“隻要首輔與韓相沒有意見,青樾自然也不會有異議。”

“有你這句話,老夫就放心了。”

“老夫還有事要忙,就不耽擱你辦公了。”

文尚書起身,滿意而去。

看著對方誌得意滿揚長而去,楊清不免冷笑道:“那文懷良,紈絝子弟一個,之前參與科考審卷,竟大意馬虎到將兩名考生的試卷弄錯,險些釀成大禍,幸而師父明察秋毫,才挽回一劫。這位文尚書,竟然能大言不慚說滿朝文武中,隻有他這寶貝兒子文懷良堪任禮部尚書一職,可真是要教人笑掉大牙。”

“這文尚書老來得子,可真是把這個寶貝兒子捧到天上去了。”

顧淩洲沒接話,而是看了眼乖巧站在身後的少年,道:“你如今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衛瑾瑜展袍跪下,規規矩矩伏地請罪。

楊清剛要說話,顧淩洲已道:“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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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督查院,心腹立刻迎上來,察言觀色道:“看老大人神色,那位顧閣老,是應了大人所請?”

文尚撫須道:“老夫資曆擺在這裡,他顧青樾就是再清高,也得給老夫這份薄面,想當年老夫入主鳳閣時,他顧青樾和韓蒔芳,都是站著同老夫稟事的。如今雖時移勢遷,可隻要文氏不倒,陛下對老夫的信任和倚仗不減,這朝中文武百官,上京諸世家,都要給老夫這個面子。”

“大人說得極是。”

“少公子若是繼任了尚書位,大人的門生故吏,會更加死心塌地效忠文氏。”

“是啊。”文尚蒼老面上現出幾分睥睨色:“上京諸世家,雖以衛氏、姚氏、裴氏為首,可這三家之後,必有文氏一席之地。那些見風使舵的宵小,以為老夫致仕,便能將禮部這杯羹從文氏手裡奪入自己口中,簡直愚蠢至極。”

“要不是顧青樾此人難搞定,老夫根本不必出馬,這尚書位,也必是文氏子弟的囊中之物。當年諸世家歃血為盟,那碗血裡可有老夫一份……”

文尚及時收了嘴,道:“先回禮部吧。”

來到馬車前,車前沒有擺腳踏,而是跪著一個人。

文尚瞧著對方,道:“梁音,等老夫致仕了,你便繼續給老夫的兒子當腳踏吧,這一輩子,你是注定要被老夫踩在腳底下了。”

名叫梁音的人沒有反駁,恭順道:“大人請上車。”

“哈哈。”

“要是教人瞧見,當

年鐵骨錚錚的梁音梁大人,如今竟是這副卑賤模樣,你說,世人會作何反應。”

文尚直接踩著梁音的背脊,大笑著上了馬車,在梁音背上留下一個泥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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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坊是北裡規模最大的賭坊之一,一入夜,賭客盈門,沸反喧天,不輸北裡任何一家歡娛場所。

禮部侍郎文懷良便是其中一員。

文懷良癡迷博戲,是這裡常客,剛進來,便被賭坊裡的堂倌引到了貴賓區域,堂倌鼻梁上長著一顆大黑痣,笑著問:“文大人今日想玩什麼?”

文懷良解下一個沉甸甸的錢袋:“老規矩。”

“得嘞。”

堂倌領著文懷良來到賭桌前,一大堆賭客正在對著桌上一隻倒扣的碗喊著押大押小,稍時碗揭開,三隻六面骰上,皆是一個赤點朝上,有人歡呼有人跺腳扼腕。

“呦,這不是文侍郎,快請上座。”

見文懷良過來,眾人紛紛讓開,讓文懷良坐到主位上。文懷良受恭維慣了,心安理得坐了下去,既坐了主位,籌碼自然不能太少,免得讓人看輕了。

文懷良在賭場裡摸爬滾打多年,自有一手高超賭技,那便是能隔著碗,靠著聽音來辨彆骰子大小。

可今日也不知怎麼回事,運氣格外差,一對耳朵仿佛失靈一般,越聽越亂,屢屢出偏差,沒多久,文懷良鼓囊囊一個錢袋就見了底。

“怎麼,文大人該不會總共就帶了這麼點錢過來吧?”

有人故意問。

文懷良豈能說是,隻能咬牙,把腰上掛的家傳玉佩當籌碼押了出去。

可惜又輸了。

文懷良呆若木雞,眼瞧著祖傳的玉佩就要被人收走,一隻修長漂亮的手,忽越過人群,搶先一步壓在了那玉佩上,接著一道聲音道:“文大人的玉佩,我替他贖了。”

眾人循聲一望,見是一個溫雅如玉,穿淺綠綢袍的少年郎。少年郎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擱在賭桌上,問:“這錢可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