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金杯飲(四)(1 / 1)

次日一早,衛瑾瑜便和裴昭元一道,跟著戶部押送糧食的馬車一道,往安置災民的地方去。

因為來不及建造那麼多的屋舍,災民大部分被安置在臨時搭建的棚子裡。

聽到糧食到了,災民們立刻呼啦啦從四面八方一湧而出,將糧車團團圍了起來,負責押送的士兵不得不站到糧車上,一面大聲嗬斥,一面拿刀驅趕。

然而士兵數量有限,面對越來越多湧上來的災民,難免左支右絀,氣力不支,有力氣大的災民已經伸手去扒車上的糧食。

裴昭元自小錦衣玉食,從未見過如此場面,一時看呆了眼。忍不住問那兩名司吏:“現下怎麼辦?”

司吏無奈歎氣。

“就知道會出事。”

衛瑾瑜目視前方,忽道:“給我找兩個火把過來。”

“啊?”

兩名司吏面面相覷。

這種時候,要火把作甚,難不成這位禦史大人是凍著了?

然而對方既發了話,他們也不敢不從,不多時,一名司吏便抱了兩根火杖過來。

衛瑾瑜一手握起一根,讓司吏將火點燃,在裴昭元和兩名司吏驚訝的眼神裡,直接和士兵一樣,站到了糧車上,冷然道:“都住手!”

災民們毫無反應。

衛瑾瑜直接將火把拋在其中一輛糧車上,保存完好的糧食接觸到火舌,立刻竄起半丈高的火苗,洶湧燃燒起來。

事情發生的太突然,所有推搡喝罵和喧嚷都戛然而止。

連維持秩序的士兵都驚得睜大眼,不可思議看著眼前一幕。想,這衛三公子是瘋了嗎!

“你、你做什麼!”

災民們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想搶救糧食,又畏懼火勢,隻能憤怒朝衛瑾瑜大吼大喊。

衛瑾瑜舉起另一根火杖,道:“朝廷分發下來的糧食,是賑災,是給所有災民,不是讓某一部分人仗著身高體壯肆意哄搶的。我話撂在這裡,隻要按照秩序排隊來,所有人都能分到糧食,再敢有人擅自上前一步,我便將這所有糧車都燒了,你們一粒糧食也彆想吃到!”

少年禦史聲音不高,卻清若冷玉,清晰地傳到了每一個人耳中。

士兵們也登時反應過來,紛紛抽出刀,喝道:“都退後!”

一些膽小的已經嚇得縮回腳,還有一部分膽大的仍扒著糧車不放。

“鬆手鬆手,你們幾l個,還不快把手鬆開!”

後面的災民開始罵前頭扒著糧車的幾l個壯漢。

因誠如衛瑾瑜所說,能擠到前面從官兵手裡哄搶糧食的,都是身強體壯的那一部分,而大部分的老弱病殘,都隻是在最外圍等著撿剩下的,運氣不好,連一口糧食都搶不到。有一些傷的病的老得走不動的,甚至隻能躺在帳中等著活活餓死。

平日他們敢怒不敢言,如今出來一個少年官員給他們做主,他們自然要抓住機會,把心裡頭那股惡氣狠狠發泄出來。

裴昭元見這法子好使,立刻讓司吏又抱了幾l根火杖過來?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跟著跳到糧車上,高聲道:“都退後退後,尤其是你,你是長得好看還是比彆人多一個腦袋,再不鬆手,小爺先燒了你那雙狗爪,到時候大家夥吃不上飯,都得問候你祖宗十八代。”

“退後,退後!”

“按規矩來!”

老弱婦孺團結起來,力量也是十分強大可怕的,一時呼聲震天,擠在前頭的那群壯漢和無賴終於悻悻鬆手,退了下去。

士兵迅速將糧車重新圍起來。

一刻後,所有災民老老實實分成數隊,按著次序上領各自口糧。

裴昭元氣喘籲籲站在供官員休息的棚子底下,頗是欣慰望著眼前景象,幾l乎要熱淚盈眶,隨行的司吏亦對衛瑾瑜這位衛氏嫡孫心服口服,滿目敬佩。

衛瑾瑜忽問:“之前糧車過來,都是這副景象麼?”

“是啊。”

司吏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回回都是這樣,糧車一到,還來不及分發,便被一搶而空,士兵們越是驅趕他們便越是鬨得厲害,賑災最怕激起民變,傷的是朝廷和聖上的聲譽,這些官兵臨行前得了上峰囑咐,雖拔了刀,沒一個敢真的傷人,隻能任由他們搶。今日幸得衛禦史妙計,可算是替屬下們解決了一樁心頭大患。”

裴昭元當即憤怒道:“我就說姓蘇的不懷好意吧,來之前,他可沒告訴咱們現場是這種情況。今日若不是你反應快,等回去了他準得拿咱們的錯。”

兩名司吏縮著脖子當沒聽見,隻奉承衛瑾瑜:“這規矩一旦定下,後頭糧車再過來,便不會再發生諸如哄搶之類的亂象了。衛禦史,您這功勞可太大了。”

衛瑾瑜望著前方烏泱泱望不到儘頭的災民隊伍,心情卻鬆快不起來。

因他知道,戶部的糧倉,其實已經空了,今日這批賑災糧,很可能將是能發放到災民手裡的最後一批糧食。

戶部虧空由來已久,然而無人能想到,會虧空到這個程度,連一個延慶府的災民也養不起。

戶部自然也無需擔心後面的問題,因根據上一世記憶,戶部派人前往延慶賑災的次日,延慶便突然爆發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山洪,所有災民皆被淹死在那場山洪裡。

人都沒了,自然也無人再去討糧。

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自然也無人追究。

衛瑾瑜抬目,越過一張張目含期待、偕老帶幼,排隊領糧食的饑瘦鮮活面孔,看向如巨龍一般,伏臥在遠處陰暗穹蒼下的那座綿長山脈。

伏龍山,據說是整個上京龍脈所在,前朝和大淵都將國都定在此處,便是相中了此地強盛龍氣。

幼時他剛開始讀書識字時,母親拿著巨幅的上京圖冊,教他認識的第一個地方不是皇宮,也不是公主府,而是伏龍山。

然而上一世,正是這座象征龍脈的山,吞噬了延慶府成千上萬的生靈。

那場天災之後,戶部毫發無損,反倒工部因為兩河決堤、給災民居住的房屋修

建不牢固等罪名被革職處置了一大批官員,憤怒百姓和一眾寒門官員、學生需要一個發泄點,裴氏和工部成了眾矢之的,裴氏家主裴行簡不得不主動辭去工部尚書一職,以平息民怨。

他重活一世,無心無情,冷血心腸走到如今,所為的不過是心中那一個執念,如果能趁機將裴行簡送入督查院,甚至可以省去報仇路上許多彎路。

然而這樣的複仇,有意義麼。

如果父親母親在世,會願意看到一點點被仇恨消磨掉所有良善和溫情的他麼。

衛瑾瑜慢慢向外走了出去。

裴昭元一愣:“瑾瑜,你去哪裡?”

衛瑾瑜回頭,朝他莞爾一笑:“出去方便下。”

裴昭元被那抹笑晃了下,一下失了聲,眼睜睜看那少年郎一身青色官袍,消失在雨中。

衛瑾瑜沿著毀壞的田莊,一直往前面一處林子裡走去。

風聲雨聲和著木葉簌簌搖晃聲,清晰入耳,然而衛瑾瑜從這些雜亂聲響裡,捕捉到了另一道極輕的衣袂翻動聲。

衛瑾瑜走至林中一片空地時,突然停步,轉過身,望著虛空微微一笑:“諸位,請現身吧。”

片刻後,十數道黑色身影果真變戲法似的,自林間顯露出來,足尖輕點,落於地面。

為首一人恭行一禮:“衛禦史。”

衛瑾瑜道:“有樁任務,辛苦諸位去辦。”

“衛禦史請吩咐。”

“今夜,我需要你們放一把大火。”

“放火?”

黑衣暗衛疑是聽錯,本著對少年的信任,還是問:“往哪裡放?”

“災民區。”

“……”

黑衣暗衛啞了好一會兒,正色道:“恕吾等難以從命,閣老隻命吾等保護衛禦史安全,可沒讓吾等陪衛禦史乾這等殺人放火之事。”

衛瑾瑜不緊不慢自懷中取出一塊令牌。

“如果有它在呢,這把火,諸位是放還是不放?”

眾人臉色一變,齊刷刷跪倒。

因少年手中所持,竟是次輔顧淩洲手令。

黑衣暗衛不免崩潰,從揚州回來這麼久了,閣老竟然還沒有將這道手令收回。

隻能忍辱負重道:“放——能放,可以放。”

“隻是,日後閣老若責怪,衛禦史記著自己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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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才二十車的糧食,他竟然就直接放火燒了一車,還真是出身嬌貴,不知人間疾苦,蘇大人,如此荒唐行徑,豈能姑息縱容,您須得好好懲治這個衛瑾瑜,以正綱紀才好。”

入夜又下起雨。

燈火明曜,議事大帳內,蘇文卿面色蒼白坐於上首,官袍與靴襪上皆沾滿濕泥,下面兩列坐著陸續完成今日賑災任務,趕回來複命的各部官員們。

正憤怒說話的是一名戶部官員。

另一名戶部官員緊接著附和:“沒錯,聽說今日那些災民對他感恩戴德,都在

背地裡稱呼他為‘小青天’,‘救世菩薩’,這不是胡來麼,若人人都通過這種方式博取名聲,那豈不要亂套。”

蘇文卿平靜喝著一盞熱情,聽著眾人議論。

孟堯和魏驚春也在其中坐著,魏驚春在戶部就職,跟著過來賑災,自然義不容辭,孟堯則是因為戶部借人,兵部無人願意乾這苦差事,便把在朝中毫無背景的他給推了過來。

聽了眾人議論,孟堯實在忍不住道:“亂世尚要用重典方能維持基本秩序,我倒覺得,那位衛禦史如此做,沒有問題,雖毀了一車糧食,卻保住了剩下十九車糧食,讓這些糧食都順利發放到了災民手裡。若連這也要受罰,以後誰還敢儘忠做事。”

孟堯官位最低,坐在最末一席,話音方落,方才說話的戶部官員立刻冷笑一聲:“我當誰在嚷嚷,原來是兵部的孟經曆,哎呀,早聽聞孟經曆昔年在國子監時,便經常討好諂媚這位衛氏嫡孫,意圖攀上衛氏的高枝,如今怎麼隻在兵部當了個從九品的小官,莫非是這高枝沒攀上?馬屁拍到了馬腿上?”

孟堯大怒,欲起身爭辯,被斜對面魏驚春用眼神止住。

這時司吏忽進來報:“蘇大人,衛瑾瑜和裴昭元回來了,正在外頭等著複命。”

蘇文卿用茶蓋撥弄了一下茶湯表面浮末,沒有說話,帳內爭吵聲和議論聲也戛然而止。一時,隻有茶蓋與茶杯相撞的聲響。

司吏還沒見過這等場面,說完,也束手站在原地,不敢吱聲。

淅瀝雨聲,清晰傳入帳內。

帳外,衛瑾瑜和裴昭元一道站著,進去通傳的司吏久不出來,他們隻能這般站著淋雨。

無人注意的院牆外,一列輕騎無聲駐立。

守門的司吏面露驚訝,驚得站起,要出聲,被馬上少年將軍抬手止住。

謝琅側目,銳利雙目直直望向裡面。

看那少年郎一身青色官袍,面朝帳門,背對著他,雙袖迎風鼓蕩,大半袍子濕著,安靜立在雨中。

緊隨在後的雍臨看得不由皺眉。

裡面正在主持議事的,不是蘇公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