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春狩日(七)(1 / 1)

夜風將少年郎寬袖吹得揚起。

兩人無聲對望,誰也沒有說話,片刻,衛瑾瑜收回視線,與司吏一道走開了。

謝琅跪了一整夜,一直到五更將儘,雙膝幾要失去知覺時,曹德海方從禦帳裡出來,道:“世子快彆跪著了,陛下讓您起來,先回帳休息去。”

謝琅維持恭謹姿態:“陛下慈心,唯慎心領,這是唯慎該受的。”

“唉,世子這話言重了。”

“陛下說了,昨日之事,賊子蓄謀已久,防不勝防,無論是世子的忠心還是謝氏的忠心,陛下都從未懷疑過。隻是那麼多文武官員隨行,出了這樣的事,陛下也得做做樣子,還望世子能體諒陛下一片苦心。”

謝琅默了默,道:“關於袁氏與刺客的事,我有些想法,想當面向陛下呈稟,可否勞公公通傳?”

曹德海:“世子要稟什麼?”

謝琅道:“此事尚有很多疑點,單憑悍匪一面之詞,就認定與袁放有關,未免有失草率。公公試想,袁放一個逃匿在外的逃犯,自身尚且難保,如何有本事買通山匪犯下這等誅九族的大罪?那些山匪,平白無故又為何要替他賣命?”

“唯慎是擔心,遺漏了什麼重要線索,讓真凶逃之夭夭,反置陛下於危難。而且——”

謝琅頓了頓,竟朝曹德海拱了下手:“最緊要的是,唯慎想要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還望公公成全。”

曹德海忙笑著把人扶住:“世子可折煞老奴了,世子的心情,老奴豈能不理解。”

“隻是,眼下陛下正在為袁氏那個二公子袁放大發雷霆,緝凶事宜,已全權交給錦衣衛負責。說句不好聽的話,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那袁放若真無辜,天下那麼多人,山匪怎麼就偏偏將他攀咬出來。招供的那名悍匪,還交出了袁放雇他們行凶的銀票,正是出自滇南一家錢莊,天下間哪兒有這麼巧的事。若那袁放真敢乾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彆說他自己,整個袁家都要跟著受牽連,那袁老都督的侯爵,怕也要保不住了。家門不幸呐。”

“老奴知道,世子心善,但這等時候,還是莫要觸陛下逆鱗了。”

謝琅心一沉,便知此事眼下是暫無轉圜餘地了,隻能由曹德海扶著起身,先回了帳。

雍臨在帳中焦灼等了一夜,已經心憂如焚,見謝琅回來,又驚又喜,忙問:“陛下饒過世子了?”

謝琅沒理他,徑直大步入內,將尚昏迷的袁放從麻袋了揪出來,丟到地上,讓雍臨弄醒。

袁放被連灌了好幾碗迷藥,腦子已經快坨成一堆漿糊,睜開眼,暈暈乎乎盯著謝琅,好一會兒,才認出人:“唯慎?”

趁著袁放激動掙紮跳起前,謝琅先一步把人按倒,逼問:“說實話,到底有多少事瞞著我?”

袁放茫然:“什、什麼?”

謝琅:“現在我問什麼,你答什麼,若有一字虛言,我立刻將你丟出去剁了喂狗。”

袁放被他氣勢所攝,唯唯點頭。

謝琅蹲下身單膝壓著人:“第一個問題,你到底為何會想到逃來上京?”

“我不是與你講了麼!”

謝琅揪起袁放領口便往外拖,雍臨變色,不明白世子怎麼突然這麼大的火氣,袁放臉被勒得醬紅,不敢高聲呼喊,又怕謝琅真翻臉不認人,隻能舉手小聲告饒:“好好好,我說,我說……”

謝琅停步。

袁放:“我負氣從營裡逃出來後,起初,的確沒想過來上京,而是躲在一名母舅家中,後來,是我母舅府上一名幕僚與我建議,讓我來上京告禦狀,直接找督查院鳴冤,揭露裴氏惡行,為那兩千名枉死的將士洗刷冤屈,報仇雪恨,我才來了。”

“你躲在那兒的事,可有其他人知道?”

“沒有,我小舅素來疼我,怕我回府後,父親會將我打死,嚴禁下人說出我藏在他府裡的消息。”

說完,袁放不耐煩道:“唯慎,你總問這些細枝末節的問題作甚。”

謝琅沒理會,接著問:“第二個問題,那本賬冊,你究竟是從何處得的,除了你之外,可還有其他人知曉?”

袁放便道:“我不是都同你交代過了麼,是我偷偷潛到裴氏大總管裴安客房裡偷出來的。”

“裴安每回到西南,都會住在同一家客棧的丁字號房,我想著既要入上京告裴氏,需要有切實證據才行。那時裴安恰好入了滇南,我打聽清楚消息後,便領著營裡幾個兄弟,趁夜潛入客棧,放迷藥將他藥倒,取到了賬冊。”

“那最初裴安手裡有賬冊的消息,又是誰告訴你的?”

袁放愣了下,方道:“依舊是我母舅府中那名幕僚。”

謝琅心已沉了大半,逼視他:“最後一個問題,你進上京,又是誰幫的忙,誰接應的你?”

袁放用力搖頭:“唯慎,你相信我,我真的是憑借自己的力量來到上京的,無人幫忙,也無人接應。那名幕僚,的確提供了兩個聯絡人,讓我到上京後與他們聯係,但我也留了個心眼,並未全然信任他,離開西南,便喬裝改扮,專走山路小路,連客棧都不敢住,若不然,也不會砸折自己一條腿了。”

“此話當真?”

“當真!若有半句假話,我袁承恩願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謝琅鬆手,默了默,道:“現在,你還覺得,你來上京,隻是一時衝動麼?”

袁放臉色發白,哆嗦著問:“唯慎,你這是何意?”

謝琅轉頭,看著他,目光隻剩冷酷:“從你決定來上京,到你取到那本賬冊,再到你最終踏入上京城門,一切,都是個精心布置的圈套而已。”

一個要讓袁氏闔族都死無葬身之地的圈套。

袁放就算作戰不力,被褫奪軍職,至多也隻是除掉袁氏一個沒什麼大威脅的子弟而已,根本傷不了袁氏根基。

可袁放叛逃,捏造賬冊,誣陷裴氏,甚至因心懷怨恨,行謀逆弑君之事,卻足夠巔峰整個袁家。

彆說袁霈一輩子的赫赫戰功

,就是三個袁霈,三輩子的戰功,也根本保不全袁家。

幸而袁放未入督查院,入了督查院那一刻,才是袁放真正的死路。

他以為裴氏在督查院外布了重重眼線,是阻止袁放走進那道門,恰恰相反,他們是迫不及待地等著袁放入那道門。

袁放前腳進了督查院,後腳裴氏便會跟著去鳴冤。

屆時,諸罪加身,袁放死無葬身之地。

謝琅起初並沒有往這個方向懷疑,直到昨日皇帝遇刺、山匪將袁放給攀咬出來。

袁放既是秘密潛逃入京,裴氏怎麼可能那麼快得到消息。除非,裴氏一早就料定了,袁放一定會來上京。

袁放雇凶行刺皇帝之事,更是荒唐至極。

一則,袁放若真有謀逆之心,便不會曆儘艱辛喬裝入上京,把一本假賬冊當寶貝,心心念念要入督查院鳴冤。

二則,袁放若真有雇凶謀逆的本事,也不至於落魄成眼下這般模樣。

到底是他大意了,怎麼就沒想到,那樣重要的賬冊,裴氏怎麼可能讓裴安隨身攜帶。就算裴安真有急事要帶著,又怎麼可能輕易讓袁放偷走。

皇帝遇刺,是裴氏給袁放的最後一擊,也是致命一擊。

然而裴氏是如何篤定袁放就在獵場裡的。

思來想去,隻有一個可能,袁放從蘇宅逃出後,便暴露了蹤跡,被裴氏眼線發現。裴氏順水推舟,設下如此歹計。

然而還有一件最令人費解的事。

裴氏既打算用這種手段將袁家斬草除根,上一世為何沒動手。

上一世袁放逃出西南後,便不知所蹤,難道是因為沒有他這個故交在上京,所以半路上改了主意?

這間隙,雍臨已將外面情況簡單講與袁放。

袁放至此也幡然醒悟,明白自己是被人當做對付袁家的靶子利用了,既悔恨又憤怒,最後隻能放下所有尊嚴,抓著謝琅衣擺哀求:“唯慎,你救救我,我不甘心啊。”

謝琅道:“裴氏既篤定你在獵場裡,隻怕天亮之後,錦衣衛就會開始搜帳。”

雍臨也正擔憂這個問題。“袁公子待在這裡,隻有死路一條,可世子如今也是待罪之身,無法隨意離開營帳,又如何帶袁公子離開。”

袁放頹然絕望:“到底是我連累了你。”

謝琅忽問:“你確定,裴氏有倒賣軍糧,暗中盜采朝廷銀礦的惡行麼?”

“千真萬確!此事在西南甚至不是什麼秘密,隻因裴氏勢大,無人敢說罷了。”

說罷,又從懷中掏出一張破爛的羊皮紙,展開給謝琅看:“這上面用朱筆標注的兩處地方,便是其中兩處銀礦所在。”

大淵國法,所有礦產無論類彆,結歸朝廷所有,盜采銀礦,多半是為了私鑄銀錢,是謀逆大罪。

“這是從何處得來的?”

“我、我逃跑路上自己畫的。”

“你親眼見過這兩處礦場?”

“不僅見過,還與裡

面的雜役交談過。”

謝琅沉吟須臾,道:“既如此,興許,還可以搏一搏。”

“你可是設法帶我去見顧淩洲,讓督查院派禦史去西南查?”

謝琅搖頭:“那是正常途徑,太慢了,你如今擔著謀逆罪名,彆說見顧淩洲陳情,隻要露面,恐怕就會立刻落入錦衣衛之手。”

“那如何搏?”

謝琅道:“若裴氏真有謀逆之心,這世上,除了顧淩洲,有一人,會更願意出手幫你。”

隻是這事要成,還要看另一個人願不願意幫他。

謝琅罕見頭疼。

**

顧淩洲前半夜守在禦帳,後半夜回到帳中處理公務,一直到五更末時,方批複完最後一道急文。

短短三月之間,聖駕兩次出宮便接連兩次遇刺,顧淩洲心頭沉甸甸的,眉間亦堆滿繁雜思緒,正覺疲累,旁側便遞來一盞清茶。

他接過飲了一口,茶味衝淡,入口卻馥鬱,流過喉間,讓人不自覺耳目一清。轉頭,就見著素色大袖寬袍的少年依舊恭敬侍奉在側。

顧淩洲擱下茶盞,道:“時辰不早了,你也回去歇息片刻吧。”

衛瑾瑜應是,起身退下了。

隨身侍奉他起居的顧府老仆笑道:“這位衛氏的三公子,倒是個沉得住氣的性子,陪閣老熬了這一夜,也沒見絲毫懈怠,方才見閣老困倦,還知道主動去給閣老烹茶。”

“外人都說閣老嚴苛,可老奴知道,閣老並非苛責的性子,怎麼對這孩子,倒是格外嚴格,連句褒獎也沒有。”

顧淩洲沒有說話。

轉問:“聖上那邊如何了?”

“禦醫一直徹夜守著,應無大礙。隻是,因為袁家的事,聖上又動了一次肝火,也是不易。”

“說來這袁大都督也是可憐,一生為國征戰,一世英名,怕是要毀在這位二公子手裡了。”

顧淩洲凝神未語。

起身之際,忽看到案頭擱著的之前未翻完的一冊兵書,待無意瞥見書頁上的內容,他視線倏一頓,問老仆:“之前本輔是看到這一頁麼?”

老仆笑道:“這是閣老自己的書,老奴如何知曉。”

顧淩洲看著書頁上“借刀殺人”四個章節大字,若有所思。

閣老們的營帳緊鄰禦帳,都是裡三層外三層的錦衣衛嚴防死守著,除了閣老本人,其他人進出都要出示令牌。

外面夜色正是濃黑,衛瑾瑜出示過令牌,出了帳,往禦帳方向瞥了眼,見外頭空地上已經無人,方一路踩著月光,往自己居住的營帳走去,快到時,突然被一隻手拉進了黑暗角落裡。

“是我。”

謝琅拉開蒙面面巾,道。

衛瑾瑜打量著他一身夜行衣裝束,冷笑:“殿帥大人是改做賊了麼?”

“說吧,什麼事?”

謝琅:“能不能帶我去見你祖父?”

衛瑾瑜也不問因由,冷冷道:“這也不是什麼

難事,你自己去便是,為何要我帶。”

“這個時辰,隻有你這個衛氏嫡孫,可以名正言順找他。”

衛瑾瑜狐疑看他一眼:“為何非要這個時辰?”

謝琅隻能實話實說:“袁放眼下藏身在我帳中,他手中握有裴氏謀逆的重要證據。等到天亮,錦衣衛很可能會搜帳,我必須趕在天亮前見到你祖父。”

衛瑾瑜沉默片刻,道:“我早說過,此事我幫不了你,也無法幫你。”

謝琅皺眉:“你隻需引個路,帶我去見你祖父即可,此事,絕不會影響你的前程,便隻是如此,你也不願幫麼?”

衛瑾瑜羽睫揚起,極淡笑了下:“你找我,應當不止是因為我是衛氏嫡孫吧。你找我,還因為我手中有通行令牌,可以在營中自由通行。”

“且不論袁放是涉嫌謀逆的嫌犯,你如今也是待罪之身,按理,是不能出營隨便走動的。閣老們的營帳,緊挨著禦帳,守衛之森嚴,你是知道的。你能保證,我們一路行去,你不被人發現蹤跡麼?”

“你說不會影響我的前程,可顧淩洲規矩森嚴,我若是拿著督查院的令牌以公謀私,被他發現,輕則受罰,重則革職。讓我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冒這個險,不可能。”

“若我保證小心行事,絕不牽累你呢?”

“你如何保證?”

謝琅咬牙,深吸一口氣。

“衛瑾瑜,你便如此不通人情麼?”

衛瑾瑜與他對望片刻,淡淡道:“我早說過,我便是如此不通人情之人。”

“謝唯慎,是你自己認不清事實而已。”

好在來之前已經做了足夠心裡預期。

謝琅點頭:“行,算我唐突。”

衛瑾瑜沒說什麼,背手靠在角落樹乾上,看他一襲黑衣,轉身,迅速隱入夜色深處。

“世子?”

謝琅避著守衛,行了一段路,忽聽身後有人喚。

回頭,意外發現蘇文卿披著件外袍,站在夜色裡。

“此處不是說話之地,世子若信文卿,不如進帳說吧。”

蘇文卿道。

又道:“世子放心,與我同住之人,皆是赤誠可靠的好友。”

營中到處都是來往巡查的守衛,謝琅終是點頭,趁著守衛剛巡過去的空當,隨蘇文卿進了帳。

見帳中另外二人,是孟堯和魏驚春,便也放下心來。孟堯之正義赤枕,上一世,他是見識過的。

帳中點著油燈,孟堯和魏驚春都在沉睡。

兩人輕腳走到裡側坐下,蘇文卿倒了碗茶過來,問:“世子可是在為袁二公子的事發愁?”

謝琅意外:“你如何知道?”

蘇文卿笑了笑:“是前日午飯時,我在營中偶遇雍臨將軍,他悄悄與我說的。此事皆因我多嘴而起,世子切莫賊怪雍護衛。”

謝琅已猜到,便也直言:“眼下的確有些棘手。”

蘇文卿道:“其實要對付裴氏

,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與去督查院鳴冤相比,最好的法子,是借助衛氏之手。世子何不試著去找一找衛憫?”

謝琅聽出些言外之意。

“你有法子現在見到他?”

蘇文卿點頭。

“前日宴後,衛憫曾吩咐我整理一批頌文,並給了我一塊手令方便夜間通行,說是聖上著急要看,整理完隨時呈予他,如果世子需要,我可以以此為理由拜訪他。世子隻需裝作與我偶遇同行便是。有衛氏手令在,守衛不會阻攔。”

謝琅默了默,忽道:“此事一個不慎,可能禍及你自身,你也願意麼。”

蘇文卿又是淡然一笑:“若說絲毫不怕,世子恐怕也不信,然袁老將軍一心為國,若真能幫到袁家,是文卿之幸。”

一刻後,蘇文卿捧著一遝頌文來到衛憫帳前,向守在外的錦衣衛說明來意,並出示手令。

守衛進去稟報,不多時,帳內便亮起了燈。

衛憫披衣坐於案後,吩咐:“叫他進來吧。”

片刻後,衛憫抬頭,意外看著站在蘇文卿身旁的人,不掩詫異:“唯慎?”

“是。”

謝琅躬身行禮,道:“有樁急事求見首輔,路上恰好遇見蘇大人,不得已蹭了他的手令過來,還望首輔勿責怪於他。”

衛憫便問何事。

謝琅道:“能否請蘇大人暫避?”

衛憫點頭,說:“文卿,你先去帳外等片刻。”

蘇文卿應是退下。

謝琅方從袖中取出一物,道:“這是今夜有人以暗箭射入唯慎帳中的,事關重大,且事涉裴氏與嫌犯袁放,唯慎不敢擅自定奪,請首輔過目。”

衛憫取過,發現是一塊絹布,待展開,看清絹布上的內容,微微變色。

“射箭之人呢?”

“已經擒獲,他自稱是袁霈之子袁放,但唯慎不敢確認,隻將他暫押在帳中,趕來見首輔。”

衛憫沉吟須臾,道:“務必把人看好,剩下的事,本輔來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