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青雲路(六)(1 / 1)

魏副監正不掩驚訝。

他又不傻,怎會領悟不出,所謂“幾樁要緊公務”,隻是這位閣老的托詞而已。

無論鳳閣還是督查院,皆是朝中機樞部門,每日需要經過這位閣老定奪裁斷的事務何止萬千,顧閣老年輕時雖掌兵,身體又不是鐵打的,操勞了一整日,怎會不需要休息。顯然是不欲驚擾裡頭的少年郎,才提出要去藏書閣。

這位閣老素以剛正嚴厲著稱,沒想到竟有如此寬厚一面,對面還是一個衛氏的嫡孫。

江左顧氏根基不在上京,但在江左聲望極盛,鳳閣三位座主,次輔韓蒔芳出了名的老好人,幾乎未與首輔衛憫在政務上起過任何衝突,倒是這位閣老,所掌督查院大力吸納寒門子弟,秉公執法,彈劾過不少世家官員。

顧氏在江左立業數百年,文武兼修,祖上有從龍之功,論家族淵源底蘊,不輸於金陵起家的衛氏,自然也是京中小族無法相比。顧氏亦深諳明哲保身之道,扶植太祖登基後,便退避江左,並未大肆在上京發展勢力,對於太祖授予的王爵亦固辭不受。但江左顧氏,子弟英才輩出,如繁星散落各處,始終是大淵朝堂上不容忽視的一股力量,由這位閣老掌督查院,也是再合適不過。

魏副監正感佩之餘,立刻拱袖道:“閣老宵衣旰食,為國操勞,豈能再如此勞累,閣老若不嫌棄,請去下官值房休息罷。”

顧淩洲一擺手:“勿需多言。”

魏副監正隻能詢望向楊清,向這位僉都禦史大人求助,楊清笑道:“便依閣老所言,去將藏書閣打開吧,另外再備些茶水與基本盥洗之物。”

說完,親自提燈,在一旁為顧淩洲引路。

“日日伏案而睡,可不好受,那個孩子,倒是挺用功,便是弟子當年在國子監就學時,亦遠不及之。”

“聽聞這位三公子自幼體弱,這回受訊問的世家子弟,大部分傷未痊愈,都請假在府中學習,他算是最早回來報道的那一批了。如此拚命用功,莫不是為了國子監即將舉行的大考?若能在大考中位列前三,是可以拿到特赦名額,越過鄉試院試,直接參加五月會試的。”

“隻是,今年入學的二百餘名學子,皆是各地鄉試院試拔尖者,幾乎囊括了各州府的解元,想要拿前三,可不容易,甚至可以說沒什麼希望。”

顧淩洲負手沉默走著,並未開口說話。

楊清試探問:“師父對這位三公子,似乎有些看法?”

師父雖嚴厲,但若是遇到喜愛的學子,無論寒門世家,都是不吝嘉獎的。然他每回提到這位三公子,師父都是沉默以對,不發表任何褒貶之言。

顧淩洲卻搖頭:“為師並不了解他,能有什麼看法,隻是覺得,此子心性,不同一般,一時看不透而已。”

“不過,肯努力用功,總是好事。”

“你待會兒告訴魏副監一聲,以後本輔的值房,依舊可給學生們用,不必特意給本輔留著。夜裡讀書清苦,多給學生們準備些熱茶和糕

點。”

楊清笑著應是。

衛瑾瑜次日醒來,讀到卯時,去找劉管事歸還鑰匙時,才得知昨夜顧淩洲突然過來的事。

“不過公子也不必惶恐難安,閣老看著嚴厲,其實拳拳之心,向來愛護學生,昨夜去值房看了一眼,見公子正在沉睡,吩咐掌事們不許打擾,便直接移身去了藏書閣辦公。”

“閣老還說了,以後那間值房,學生依然可以留宿。”

劉管事收起鑰匙,與衛瑾瑜說著情況。

衛瑾瑜點頭,問:“請問閣老已經離開了麼?”

劉管事看了看天色,道:“方才楊禦史還過來吩咐下官準備簡單的早點,應當在用早膳吧。”

衛瑾瑜和掌事作彆,離開授業堂值房,踟躕片刻,沿長廊往藏書閣方向行去。

藏書閣外,果然有兩列重兵把守,副監正領著兩名管事恭敬立在廊下,閣門大開,不時有仆從進出。

衛瑾瑜到時,楊清恰好從閣內出來。

一眼看見那一身雪色,立在階下的少年郎,楊清溫和問:“有事麼?”

衛瑾瑜展袍在階下跪了,道:“昨日擾了閣老休息,學生特來向閣老請罪謝恩。”

楊清想,畢竟是世家大族教養出來的,倒是個懂規矩的,便笑道:“閣老正在用早膳,你要求見,怕要等上一會兒。”

衛瑾瑜打開身側食盒,從中取出一隻細白茶盞,雙手捧著,托於額前,垂目道:“學生不敢驚擾閣老寶駕,故而準備了露茶一盞,請閣老享用。”

楊清微有意外:“露茶?”

衛瑾瑜道:“便是就近采集的桃花清露,倉促粗糙,望閣老不棄。”

楊清點頭,讓人將茶接過,道:“本官會將你心意轉達給閣老。”

衛瑾瑜俯身磕了個頭,便起身離開。

直到望著少年身影消失在廊下,楊清方轉身回了閣內。

顧淩洲正端坐用膳,楊清將那盞露茶擱到案上,跪坐至案側,將事情原委講了,道:“一盞露茶,不知要采集多少顆露珠才能集成,還要擇取乾淨不沾任何塵泥的,這份謝禮,看著輕,心意卻重。”

“他隻獻茶,並不當面謝恩,可見進退也十分有度,便是旁人瞧見了,也捉不住他任何把柄。”

“這孩子,果然玲瓏心竅。”

顧淩洲擱下筷子,淡淡道:“太過玲瓏,也難掌控,難馴服。”

楊清一愣,問:“那這盞茶,師父還喝麼?”

顧淩洲沒說話,頃刻,端起茶盞嘗了一口,一股晨露獨有的清甜彌漫在舌尖,混著一絲極淺淡的桃花香,一口下去,五臟七竅仿佛都得到了滋潤。

**

轉眼到了大考日。

國子監大考和會試不同,主要考核學生入監以來的學習情況,分九科。每科成績分甲乙丙三等,九科全部得甲等,謂全甲。

四書五經和講官們的講義是重點考試內容,外加一篇策論,策論主題由掌院和

講官們一道擬定。大考足足考三天,前兩天都考四科,最後一天隻靠策論一科。

雖然不必像會試一般,在貢院裡待上幾天幾夜,但連續三天下來,學生們亦筋疲力儘,幾乎耗儘了全服精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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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大考之後有兩日假,學生可自由活動,不必待在監中上課。

因而第三日考試一結束,學生們便迫不及待地收拾東西離監,或拉著同鄉或平日關係好的出去宴飲慶祝,或急急趕去本家宴席,當然,還有學子一邊收拾筆墨一邊抱怨此次出題人出的題太過偏門冷僻。

“五經之中,有那樣的章句麼?我怎麼全然沒有印象?”

“掌教不是說了麼,考核內容以四書五經為主,但並不局限於四書五經,有幾道偏門冷題也正常。”

“你說得輕巧,一科總共才多少道題,錯一道便要差旁人很多。大考若都考不好,會試如何與人競爭。”

裴七公子毫無這個煩惱,因九科裡面,這位公子爺有半數都沒有答上來,有一科還險些交了白卷,成績之慘烈已經可以想象。

但裴七公子依舊很興奮:“我爹說了,隻要本公子能得一半的乙,不排在最後一名,他就把京郊那座彆院送給我。”

裴七公子還熱情地邀請衛瑾瑜將來去莊子裡飲酒賞月。

衛瑾瑜一笑,說好,便收拾起筆墨,抱著書箱起身離案了。

裴昭元隻覺眼睛被晃了下,呆坐半天,才狠狠掐了下自己的大腿肉,問仆從:“他,他剛剛是不是衝我笑了?”

仆從說是。

裴昭元泫然欲泣。

不枉他辛苦討好美人這般久。

這美人笑起來,也太好看了。

謝唯慎那個混賬東西,到底上輩子積了什麼德,才能走這等狗屎運。

偏那狗東西還不知道珍惜!

衛瑾瑜往通往藏書閣的廊下走,走到一半,照舊在老地方看到了一道熟悉身影。

謝琅抱臂靠在廊柱上,打量著他懷裡的書箱,道:“好學生,剛考完試,又要接著用功呀。”

除了考試這幾日,中午散學後,謝琅隔三差五便會準時在此地出現,如第一次一般,帶著衛瑾瑜從側門出去,到外面的小館子吃飯。

大部分時間,都是去吃那家面館。

“你已經下值了?”

衛瑾瑜看著天色,意外問。

謝琅輕笑:“怎麼,許你用功,便不許我偷個懶麼。”

衛瑾瑜便問:“今日吃什麼去?”

謝琅甚愉悅,也喜他的上道,道:“今日得了筆賞錢,帶你吃頓好的去。”

衛瑾瑜:“我要先去藏書閣一趟。”

謝琅點頭,放下臂:“老地方見。”

說完,他扶刀轉身,往外先走了。

衛瑾瑜盯他背影片刻,收回視線,自往藏書閣方向去。

知道蘇文卿考完了試,崔灝亦早早從戶部出來,在巷口的一處茶棚下等著。這地方不顯

眼,人也多,他一聲便袍,很難被人認出。

“二爺,世子不在殿前司值房。”

親兵李梧翻身下馬,因為跑得急,出了一頭汗,過來稟報。

崔灝皺眉:“這個時辰,他不在殿前司,去哪兒了?”

李梧道:“當值的玄虎衛說,世子半個時辰前就提前下值了。”

“沒說去做什麼?”

“沒有。”

崔灝沒擰得更深。

他今日特意在二十四樓定了桌席,原本是打算叫著謝琅一道,為蘇文卿慶祝的,爺三個也借著這個機會好好聚一聚,因而特意派了李梧早早去殿前司尋人,誰料人竟不在。

“唯慎是個懂規矩的,無緣無故,怎會提前下值。”

崔灝正困惑,蒼伯過來了,見著崔灝,遲疑道:“二爺,方才屬下似乎瞧見世子爺身邊的雍臨了。”

崔灝立刻問:“何處見著的?”

“就東邊的那道側門外,駕著車,似乎在等人呢。”

崔灝想到什麼,冷哼一聲,霍然起身,道:“引我過去。”

蒼伯忙道:“將軍且慢。”

崔灝厲目掃去。

蒼伯硬著頭皮道:“其實方才在監中等文卿公子時,老奴還……還瞧見世子了,世子正在廊下與人說話呢。”

“如將軍那日所言,此事禍根,不在世子身上,將軍貿然過去,怕會傷了和世子的叔侄情分。”

崔灝撫須,若有所思。

**

衛瑾瑜從藏書閣出來,日頭已經西移,墜了一半,原本想把書箱存放到授業堂,但怕謝琅等得太久,依舊隨身抱著出來了。

走到階下,才發現不遠處站著一個中年男子。

男子著一身英挺武服,正撫須而立,目若厲電,直直望著他。

“老夫名喚崔灝,你應當聽說過。”

衛瑾瑜要走過去時,對方開了口。

衛瑾瑜停下,轉過身,微微一笑,道:“崔二爺大名,晚輩自然聽過。您在此,是特意等候晚輩?”

崔灝打量著眼前少年郎,沉聲開口:“唯慎喚老夫一聲二叔,他年少不經事,一時被人所惑,在情理之中,可老夫是看著他長大的,比你了解他,北境軍少統帥,不會是一個色令智昏的登徒子,家族利益,謝氏榮辱,在他心中永遠是排在第一位的,你能明白麼?”

衛瑾瑜神色不變,甚至目中毫無微瀾,甚至還維持著禮貌笑意,反問:“您的意思是,讓我識趣一點,遠離他,不再蠱惑他?”

崔灝道:“你若聰明些,便該如此,於你,於唯慎,都是好事。”

衛瑾瑜一扯嘴角。

這無聲的挑釁姿態,令崔灝狠狠擰了下眉。

衛瑾瑜直視他:“我想,您可能搞錯了,與我成婚,興許是聖命難違,可沒有人逼他與我躺在一張床上,沒人逼著他送我東西,也沒有人逼他日日等在廊下,與我偶遇,您與其來質問我,倒不如去問問您心目中意誌堅定的侄兒,為何會日日纏著我不放。”

“再說,此事也不是沒有解決辦法,您隻要能請陛下收回那道旨意,我與他,自然一拍兩散,再無相乾。”

說完,衛瑾瑜便點頭為禮,轉身而去。

崔灝氣得手發抖,他設想了無數可能,萬萬沒料到,對方竟如此理直氣壯,如此囂張。

謝琅等在馬車前,見已經快半個時辰了,人還沒過來,正奇怪,衛瑾瑜抱著書箱,從門裡走了出來。

他上前接過書箱,道:“上車吧。”

走了兩步,卻發現衛瑾瑜沒有動,轉過身,就見衛瑾瑜睜著黑白分明的烏眸,直勾勾盯著他,眸色竟是冷的。

“怎麼了?”

謝琅奇怪。

衛瑾瑜問:“我想吃什麼,都能吃麼。”

謝琅挑眉道:“自然。”

“你就是想吃天上的月亮,我都幫你摘下來,成麼?”

衛瑾瑜唇邊浮起一抹笑,道:“我要吃二十四樓,最貴的包廂,最貴的席面。”

“你——買得起麼?敢帶我去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