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名字(1 / 1)

“不過百年……”

至冬人顯然沒覺得這句話有什麼不對勁,但與他那雙沒有波瀾的眼睛對視,雲苓第一次感覺到了冷,仿佛血液凝聚般的冷。

原來在長生種眼裡,百年的光陰也是那麼短暫。

“百年已經足夠長啦。”少年上手扯了扯希爾那張被自然偏愛的臉,面上不顯,眼底一閃而過的不是豔羨,而是難過。

他沒說出口的後半句是——是你們的壽命太過長久了。

“我這輩子快要十八歲了,你呢?”

能說出“不過百年”,龍這種傳說中與天地同壽的生物,年齡該是以千計數的吧?

“年歲是人類的計時方法,我隻能通過以翻閱的書籍為單位來計算度過的時間。”

灰藍的眼眸倒映著身側之人,並非毫無波動。

很多時候,長生種的確如短生種猜想中的那樣,記憶會在漫長的時間中遭到磨損,但在記無可記的情況下,任何可以被記住的東西,皆在磨損中疊加,直至銘記。

“在遇見你之前,我看過一萬七千八百零二本書。”

這無疑是一個相當龐大的數字,少年掰著手指算了算,即便是一天一本,翻閱這些書籍都需要花費四五十年。

兩輩子加起來隻有四十年的他托住腮幫子,心情有些鬱悶,望著遺址中心那座據說已被巨龍占領的高塔,使勁眨了眨酸澀的眼睛,把話頭對準了一個他沒有那麼在乎的東西。

“那些人是怎麼搬來一萬多本書的?”

蒙德城的麗莎小姐曾表示手下對外借閱的書大約有兩萬來本,但那可是一個國家圖書館的館藏數量,雲苓無法想象希爾是怎麼通過幾個人類讀到這麼多書的。

希爾搖頭道:“他們隨身攜帶的不過幾本筆記,那些筆記就是我對人類世界的全部了解。”

“另外那一萬本書還不夠你了解人類世界嗎?”

回想起剛認識那會兒對方口中蹦出的一眾驚世駭俗的發言,少年忍不住又上手扯了一下希爾的臉,後者則好脾氣地任由他的爪子在自己臉上動作。

“僅通過詩歌和故事,不足以了解。”詩歌中流露出的些許生活片段,和故事角色身上顯現的部分特征,難以支撐起他對人類社會全貌的想象。

他的回答讓雲苓很是費解。

“詩歌?”

“大部分是上古史詩和歌頌某位君主的歌謠。”

“故事呢?”

“嗯,一些非人類的故事,你可以理解為寓言。”希爾回憶一番,做了讓雲苓兩眼一黑的補充,“《鳥阿姨講故事》占據了其中的兩千一百六十本,很有教育意義……”

難怪希爾會喜歡《提瓦特遊覽指南》……雲苓感覺自己的一個腦袋頂兩個大。要是換他聽了鳥阿姨講了兩千多本故事,他肯定也會愛上艾莉絲女士的彪悍文字。

“你都是從哪找到這些好東西的?”能連載這麼多本的童話書何嘗不是一種奇

跡。

至冬人唇角泛起笑意:“是我的第二位朋友帶來的,還記得嗎?她是一隻雪鴞。”

一隻圓滾滾的白貓頭鷹叼著書,撲棱著翅膀亂入了少年的腦海。他記得在望舒客棧那會兒,希爾好像提到過這麼一回事,但現在又和書扯上聯係……

得虧希爾曾經闡述的奇妙經曆拔高了他的接受度,一龍一鳥湊一塊看童話書的畫面詭異不僅不覺得詭異,甚至還合理了起來。

一隻鳥不看鳥阿姨的故事,難道看河馬叔叔的呲牙嗎?

其實雲苓如果把這句吐槽說出來,希爾大概率會告訴他,河馬呲牙也是書裡的一部分內容。因為哪怕是童話故事,數量多了,也會到寫無可寫的地步,這也是後來他能接觸到《提瓦特遊覽指南》這類書的原因。

“你的朋友聽起來還蠻多的嘛。”少年拄著下巴,話一脫口才發現了不妥當。

一個心懷不軌的人類,一隻貓頭鷹書友,放在一萬七千本書的時間裡,怎麼看都少得可憐。

他張了張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說不出表達歉意的話。

“三個,是很多了。”同樣是坐著,至冬人能很輕易地看到一片雪花從半空悠悠地飄落到少年的頭頂,黑色的發絲襯得那半透明的晶體很是顯眼,“下雪了。”

關於朋友的話題就此揭過,少年攤開掌心,用「風」收集來了幾片雪花,遞到至冬人的眼前。

“你覺得這些雪花怎麼樣?”

面對這些形狀各異的六角冰晶,至冬人的評價相當簡潔:“好看。”

事實證明,一個沒有文學細菌的人,不,龍,給他看一千本一萬本詩集,他也不能將雪花真的說出花來。

見少年沒吭聲,他想了想,又從小小的詞庫中摳了一個百搭的“浪漫”,隨後像變魔術一般,將融化在少年掌心的雪花“拿”了起來。

白色的霧氣彌散,化成水的部分在他的手下得到了補充和延展,最後凝聚成了一朵剔透的冰花。

接過冰花的少年愛不釋手,擺弄了好一陣。

但不是每一片雪花都有被偏愛的資格。隨著落雪的密度逐步增大,二人找了個避雪的地方,生起了篝火。

在火焰的照拂下,雲苓的身子暖了起來,手卻離火堆遠遠的,生怕捏在手裡的冰花會化掉。

這種擔憂很大程度上是多餘的,希爾告訴他隻要雪還在下,冰花要多少有多少,可他就認準了手上的那一朵,多少也不換。可它終究還是在他溫熱的手心裡化成了一灘冰涼的水。

他們所處的一隅之外,紛飛的大雪倒是比冰花存在得更為長久。

凝望著被包裹在雪中的蒙德舊址,少年托著下巴,兀自呢喃道:“生日要到了……”

雪和他的生日沒有直接聯係,不過他剛來的這個世界的時候,天冷得厲害,白術先生以前總說,隻要天開始下雪,就該給他準備禮物了。

這會兒璃月也有下雪嗎?

他轉頭問希爾:“你知道你的生日在什麼時候嗎?”

“生日……人類如何確定它的準確日期?”時間一直是至冬人難以弄清的問題。

“就是出生的日期嘛,不過也不一定。”雲苓將目光從雪景中收了回來,“想聽點我的故事嗎?算是你今天告訴我這麼多的交換。”

在對彼此過去的好奇上,二人的想法是一致的。得到了肯定答複的他挨到至冬人身旁,講述了一段悠久的往事。

“我嘛,生日就不是出生的日期,我想這世上應該不會有人記得我是什麼時候出生的了,白術先生也不知道,所以我的生日被定在了他撿到我的那天,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不過當長生提起這件事的時候……”

【璃月向來有生日吃長壽面的習俗。那天的不卜廬前台空無一人,都聚在內室裡,圍著一個比板凳高不了多少的小孩打轉。

在醫師的鼓勵下,孩子的小臉憋得通紅,兩頰吸得凹了進去,隻為能一次性吸完一根長長的面條。

“彆噎著了,小壽星。”盤在專屬“蛇架子”上的白蛇吐著紅色的信子,“知道你的生日為什麼是今天嗎?”

抱著面碗的孩子費勁地咽下口中的食物,他當然記得自己是在幾年前的今天被丟到不卜廬門口的,但眼珠子咕嚕轉了一圈後,抱住醫師的胳膊,癟嘴一副要哭的模樣:“因為今天是長生把我從垃圾桶裡撈出來的日子。”

醫師把委屈巴巴的孩子抱了起來,不讚成地看向肩膀上的白蛇:“長生,你又教他什麼了?”

“冤枉!我可沒這麼跟他說過。”長生不可置信地看著醫師懷中捂嘴偷笑的小綠茶,“小壞蛋,雖然不是我把你撿回來的,但我當年還儘心儘力地給你起了名字呢。”

“略——我不信。”

“嗬嗬,是真的。”醫師溫柔地摸摸他的腦袋,“不過假如用長生給你起名字,那我們雲苓現在就要叫白年糕了。”

孩子發出了遲到的抗議:“壞蛇!”

“喂喂,這個名字有什麼不好的嘛!你當時就那麼一隻無毛的小瘦猴子,我希望你能和年糕一樣白白胖胖的……這叫做美好的期許,跟我念,美好的期許——”

“是個可愛的名字。”身為中間人的醫師早就習慣了打圓場,給兩邊都順了順毛,“今年的禮物喜歡嗎?”

埋在他懷裡的孩子把臉抬了起來:“喜歡,可是……”

醫師把手放到耳邊,示意自己會耐心地聽他“可是”以後的內容。

孩子又看了他兩眼,不舍地掙脫他的懷抱,噔噔跑回臥室,拖來了寶貝了好幾年的幾件禮物,還有平時乖乖喝藥積累的滿本子兌獎憑證,鼓足勇氣道:“我要拿這些換——”

醫師戳了戳這個喜新厭舊的小家夥的額頭:“哦,又喜歡上什麼新奇的小玩意了?”

“不對不對,我想換——想換先生多陪陪我。”孩子一手拖著先祖法蛻周邊,一手抓著醫師的衣袖,“就今天,今天都在這裡,好嗎?”

“好

。但要是有急診的病人,我不能保證……”

孩子睜著圓溜溜的眼睛,試圖得寸進尺:“那明天呢?”

“雲苓,記得我的工作是什麼嗎?如果天下的人都不生病……咳咳……”】

在這段不長的回憶裡,他刪去自己留有前世記憶的痕跡,隻讓自己保留了正常孩童一般的心性。

“其實我當時也蠻喜歡白年糕這個名字的,說不喜歡隻是為了嗆長生。”

叫白年糕的話,至少和白術先生聽起來就像是一家人了……

璃月港人人都跟隨記性不好的七七稱呼不卜廬的主人為“白先生”,隻有他堅持喊了十多年的“白術先生”,因為一旦表現出認同“白術姓白”這個觀點,他就會產生自己與白術毫無關係的感覺。

雖然的確沒什麼關係……可能對白術先生來說,他就是一個不省心的討債鬼吧。

“是很可愛。”至冬人認同了這個名字。

“對小孩子來說是不錯,可等我八十歲了被小孩喊做‘年糕爺爺’,未免也太奇怪了。”

希爾嘴裡說著“不奇怪”,但因為不擅長掩飾,眼底閃過的情緒卻被雲苓抓了個正著。

“你不會真的更喜歡那個名字吧?”雲苓叉起腰,擺出一副“你敢說對我就敢生氣”的架勢。

“我喜歡的不是哪個名字。”希爾輕輕歎了一口氣,銀白的睫毛顫了顫,讓雲苓突然有了種不好的預感,“喜歡的是——□□”

一把捂住耳朵的少年沒有聽到後面的內容:“不聽不聽,都是狡辯。”

“不是狡辯……”

待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堵耳朵的手,至冬人換了個少年可能願意談論的話題。

“名字對人類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你彆看名字短短的,其實都藏著長輩對一個新降生的生命的期待。”

不被期待的名字,不被期待的孩子,二者的存在都是沒有意義的。擁有“雲苓”這個名字整整十八年後,少年已經忘了自己過去被叫做什麼了。

“那位給你取名的白術先生,對你有怎樣的期待?”

自覺辜負了長輩期待的少年聳肩:“大概是希望我能繼承他的醫術吧。”

不然他想不到為什麼要給他起一種草藥的名字。

他討厭吃藥,但倒也不排斥這個和“白術”同一起名方式的名字。

盤完了自己,雲苓把好奇的目光投向對方:“你的名字呢?”

他好像在哪裡隱隱約約聽人提起過希爾的名字……是,是怎麼來著?

“是我讀到的詩歌中第一個出現的名字。”

幸好讀的是詩歌,雲苓慶幸地瞅著至冬人的俊臉。要是讀的是童話書,他名字的詭異程度估計得和“白年糕”不相上下。

“我以為你們從誕生之初就知道自己的名字和職責呢。”

少年無心的一句話讓至冬人抬起了頭。

他望向那座廢墟中央的高塔,高塔背後的天空高而遼闊,卻什麼也沒有。!